【時光】三個盲人(散文)
小時候,盲人很常見,且男性居多,也不知何故。一人前頭走,搭肩隨后行,走街串巷拉二胡,替人算命多少由人給。這一類,堪稱街頭藝人,盲人中的杰出者,瞎子阿炳是典范,是高標,此類呢,不多見,畢竟吹拉彈唱掐指算這些活不是誰都能干。拉不了二胡算不了命,活著就得靠他人,這類盲人不少,我村就有三位。
最年長的那位姓羅,五保戶,隔壁生產隊隊長的親哥,年紀比我父親略大,按輩分,我得叫羅伯。羅伯什么時候瞎的,不知道。羅伯怎么瞎的,不清楚。反正我記事起,就那樣,沒討老婆沒成家,一個人住,孤零零的。那屋呢,低矮,暗黑,潮濕,獨門獨戶,像極了山里的土地廟。這羅伯個子其實蠻高,瘦黑瘦黑的,估計進那門都要縮著脖子低著頭,也不知那日子怎么過的。
也許是年齡太小,又或者膽兒不夠,那時的我若不是大人牽著,往往是望而生畏,見之繞道,所以印象就很是有限。按道理,弟弟是隊長,這羅伯倘能得到弟弟一家的善待,估計活著不難。但記憶中這位老伯一幅悲苦模樣,終日陰陰沉沉,衣衫襤褸,眼眶深陷如黑洞,和他住的屋子一樣,看著可憐又嚇人?;钪鴽]人在意,死去大致也是。對于老伯怎么去世的,何時去世的,我也毫無印象。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讀小三那會,房子就不見了,隨之不見的自然也有那位羅伯。
阿彌陀佛!
最年輕的那位,比我姐小,比我哥大,如果活著,該有六十了。這位盲哥就像莽榛之中長出的一根刺,野生野長無人管。他十幾歲就瞎了,聽說是“打炮沖”弄的,也就是那種烈性鞭炮。瞎了后沒幾年,媽媽病死了,妹妹跳河了,父親又是個連話都講不太清楚的老迷糊。住的那房子呢,可說是寒酸至極:平房,伸手就能摸到頂,墻上滲水,房頂漏水,家里就沒幾件像樣的東西,連地都是都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他有姐姐,可嫁出去就沒見回過,聽說那不怎么聰明的姐姐,嫁的也是個偏遠的窮鬼。大概日子實在過不下去,這盲哥選擇了流浪乞討,一根木棍,一個包袱,從此浪跡天涯。
我小時其實很佩服這盲哥,覺得他簡直是個奇跡般的存在,因為我絞盡腦汁也弄不懂,他一個瞎子,是怎么走出這大山大河,又是怎么在異地他鄉(xiāng),街頭里弄,甚至荒郊野外,獨自活了下來。盲哥雖說流浪,可也記得回家,不見得是因為什么親情,因為父子二人就像死敵,一聚首又會惡語相向,吵個不休。這回家呢,也沒什么規(guī)律,大概想回就回了。在家住上那么一陣,等討來的錢用得差不多了,就又上路,整得好像外出上班一樣。就這么走走回回,七分流浪三分住,久而久之,竟然習以為常了。
盲哥長得丑,別的也不咋樣,可有一點讓人敬佩。他乞討,可他絕不偷;就說討吧,也絕不在家門口,必定是走出認識范圍之外;就是上山砍個什么竹子賣,也絕不仗著自己是盲人就隨便去別人山上砍。這一點,我奶奶也很贊賞,說撿窩(盲哥名字)買東西,從不賒賬。不過,這盲哥也很討人厭,戾氣太重,一般人避而遠之,以免給自己招不痛快。大概是流浪慣了,又沾染了一些江湖氣,說話痞里痞氣,出口成臟,飛短流長,還經常講自己的艷遇,說在那那那睡了誰誰誰,說得有鼻子有眼,也不知是真還是假。有人笑話他,你吹吧吹吧,總有一天被人打死!他倒得意: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然后一路走一路唱一路遠去:
春季到來魚滿倉(綠滿窗),
大姑娘窗下繡鴛鴦。
忽然一陣無情棒,
打得鴛鴦各一方。
……
盲哥流浪久了,貧嘴慣了,大家也漸漸習慣了,似乎忘了他只是個可憐的瞎子。
直到有一年,流浪的盲哥沒有回家!大家驚訝:欸,撿窩呢,沒回家哦!
又一年,盲哥還是沒有回家!
后來,再后來,盲哥依然沒有回家!大家說,撿窩可能不在了吧!
可奇怪的是,他那迷糊老父親卻足足活到了九十九,成為本村最長壽老人。
年紀居中的一位就是善叔了。在我印象中,這是唯一一位活得不卑微的瞎子,他叫從善,姓周。我們依大人的教導,叫他善叔。
善叔是我的鄰居,和我家一墻之隔。
瞎叔很高大,高大到我站在他身邊只夠得著他的肚臍眼。善叔不只高大,也絕對稱得上酷帥——如果不出那場意外。小時候看《水滸》,覺得那個“身長八尺”的花和尚魯智深,應該就是善叔這樣的。
善叔不年輕,比我父親略小,自我懂事時起,他就起碼四十了。從別人只言片語的談話中,我知道,善叔年輕那會,是有過一個老婆的,老婆還挺標致。我曾問過媽媽,善叔的老婆到底長啥樣,可媽媽懶得理我;我用本村最好看的媳婦來作比,得到的答案是,差遠了。善叔的老婆據說是善叔讓走的,走時,連孩子都還沒來得及懷,因為婚后不久意外就發(fā)生了。
在那場意外里,他失去了雙眼,也失去了雙臂。那眼已不能叫眼,得叫肉糊糊,血紅血紅的。那臂也不能叫臂,只能算兩截肉棒槌。
聽說,那是一場血腥的事故:本想去炸河里的魚,不想把自己給炸了。
善叔走路很彪,是最不像瞎子的瞎子。按說,我們那里的地形,曲里拐彎,動輒就是碼頭坡道,動輒就是河道溝渠,極少會有寬平之路。鄰里間串個門,都有層級臺階,隔墻擋壁,就是一個正常人,若走路不留神,崴個腳,摔個跤,碰個壁,也是常有的事。若說誰誰誰走夜路,摔窾下了;誰誰誰醉酒了,掉河里了,這種消息都不稀奇,夠不上新聞級別。善叔走路不低頭,昂首闊步不敢說,昂首挺胸那是一定的,當過兵的人就是不一樣。他走起路來,絕對像一只吃飽了的大公鵝,旁若無人,無所畏懼。他不像別的瞎子,手里拿根棍子,一路敲敲打打,指指點點,就算這樣還走得謹慎又謹慎。善叔走路不用棍子,他的腳就是棍子,走在路上,他就像一座移動的鐵塔,有時掛一個籃子,有時吊一個桶子,就這么悠然前行,哪里有溝坎,哪里有碼頭,碼頭有幾級,他似乎都胸有成竹,很少走岔了,讓你不服不行。當然,也有出錯的時候,比方說路上多了塊石頭,迎面碰上一個人……不過這種時候不多,基本都是有人故意搗蛋,故意搞惡作劇。
善叔生活倒還是無憂的,比起村里那兩位難兄難弟,他可算是幸福。這倒不是說他家條件好,他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妹妹妹夫,底下還有一幫子小外甥,一大家子住在一間老房子里。房子不好,是我那條街上最寒酸的一戶,土磚墻,圓木柱,本地常見。母親雖牙齒脫盡,可身體還算硬朗,每日笑呵呵的,很是慈祥。善叔的日常飲食基本都是老母親伺候著的。善叔瞎眼多年,卻一直心寬體胖,老母親自然功不可沒。妹妹性格潑辣,做事麻利,在村里算是少有的能干。妹夫人也高大,但為人老實,木訥少言,雖不是招贅卻強似招贅,家里一切幾乎都是妹妹說了算。妹妹人是潑辣,可對善叔這遭難哥哥,還算不錯,家里四個孩子對這位瞎眼舅舅也是非常體貼,舅舅長舅舅短很是親切。
善叔不愛串門,但卻是我家的常客。只要一有空,他便會上我家來,而我家灶臺邊那張條案也幾乎成了他的專座。之所以這樣,大概是因為我奶奶。我奶奶本就是好客之人,加之又開著一個商店,店里全天候營業(yè),極少關門。奶奶生意做得好,顧客不斷。其間有些異地勞工,碼頭干活累了,會在店里點些小吃,再打上一二兩白酒,于正中方桌邊坐了,邊喝邊聊,少不了天南地北地閑扯。每當這種時候,善叔絕對是上等聊客,無論什么話題,他都能接上茬。他說話中氣十足,聲音爽朗,感染力極強,所以顧客們都樂意和他東拉西扯。其間難免會有送上嘴的食物,或者就上來的杯子,他倒也不拒絕,客氣幾句,伸出他那半截棒槌接了,頭手并用,倒弄幾下,就像耍雜技一樣,輕松搞定,然后繼續(xù)海侃神聊。我那時還小,不太懂他們扯些什么,但受那種氣氛感染,會爬上他的腿,坐他身上,聆聽天書。遇到食客給吃給喝時,會代他接了,遞到他的嘴邊。每每這時,他會很夸張地張口,貌似要連同我的小手一并吞下,然后臉上笑容漾起,一幅心滿意足的樣子。我小時候很怕生,尤其是怕父親。父親在外工作,一年到頭,難得回幾次家,每次回家,我都會像老鼠見了貓,躲躲閃閃??晌í毑慌律剖?,常常在他身上爬上爬下,叔叔好叔叔壞,喊得清甜。
善叔不止嘴上功夫厲害,他還很能干。別看他眼瞎手殘,可日常事務他基本都能自理,還能幫家里干些力所能及的農活。比方說,吃飯時,他會將長柄湯匙夾在兩臂間,然后一口一口挖著吃,速度并不比健全的人慢。穿衣洗漱什么的也不需人幫忙,這難免讓人納悶,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至于喂豬提水曬谷子這類家務農活也難不倒他,路過之人每每看到,都會吃驚,而我們則早已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
這些其實都不算什么,善叔最讓人佩服的是,他居然還能游泳,而且游得還很別致。每到夏天,大家都會下河游泳,人多的時候如同開水煮餃子,沉沉浮浮,熱氣騰騰。我們的瞎叔怎么會錯過這樣的熱鬧呢?每每這時,他也會搭了澡帕,旁若無人,悠悠下水。和大家不一樣,他下水并不急著顯擺自己的泳技,而是先在水中立定,然后忽蹲忽起,宛如老龜出水,循環(huán)播放。此后再將澡帕往頭上一搭,脖子一旋,澡帕就圈在脖子上了,然后仰面躺倒,腳在水中踢騰,人在水面浮游,就好像身體掏空了一樣。這一招真是厲害,不少人想要討教,他卻是笑而不答。有人氣惱,想要整蠱他,偷偷近前,欲扯他的褲子,他似乎早有察覺,不等對方過來,一個翻身,一個旋轉,將對方踢個措手不及。
記憶中,善叔身體一向很好,幾乎沒聽說他病過,在我看來,以他那壯碩身體,估計活個八九十不成問題。但讓人想不到的是,后來呢,善叔家里不知撞上什么鬼,先是老母親毫無征兆去世,后是妹夫因庸醫(yī)誤診,導致頭暈,意外失足離世,再后便是善叔猝死,前后不過七八年功夫。那位厲害的妹妹呢,陸續(xù)送走三位至親,又相繼安置好幾個兒女,等最后一個孩子也娶了老婆,竟然也猝然而逝。聽姐姐說,前一刻還打著牌呢,后一刻說沒就沒了,和她母親,哥哥,幾乎一樣的死法。
近年來,我也去過幾次老家,面對日漸冷落的山村,看著自家荒廢的老屋,以及隔壁善叔妹妹改建后卻幾乎空置了的新樓,想起村子還是那個村子,人卻早已沒了那些人,真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
問好,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