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幼年的家貧 (散文)
一
冬天晝短夜長,而對餓著肚子的人來說,吃不上晚飯的黑夜更加漫長。每天晚上家庭閑聊,已成為一種生活習慣,也成為我終身難忘的啟蒙教育形式。
母親在地上坐著一個小板凳,一手拉著風箱,一手給灶火門里填柴禾暖炕。父親坐在炕頭上,左手提著旱煙袋,右手端著旱煙鍋兒,不時地含在嘴里吧噠吧噠抽著煙。長兄坐在炕沿上,一條腿盤坐在炕沿,一條腿在炕沿下來回擺動著。姐姐靠著墻,二哥和我倚著窗臺無精打采地坐在炕邊,妹妹蓋著一張破被子無憂無慮地已經入睡??划斨袛[著一盞煤油燈發(fā)出的光亮只能照見幾個人影兒。
“唉,這是啥日子,越過越沒飯吃了?!备赣H抽了一口煙,唉聲嘆氣說道。
“以前咱家的光景莫非過得好?”長兄帶著埋怨的口氣說,“我從小就記得咱們沒富過?!?br />
“咋沒富過?我和你三老爹、四老爹沒成家的時候,又開豆腐坊又開油坊,靠勤勞節(jié)儉省下錢蓋了五間大瓦房,現在供銷社院里的房就是過去咱們的?!备赣H抽了一口煙接著說:“那會兒攢了幾個錢,買馬又買車,出車時籠頭上戴著紅纓、鞍套上掛著銅鈴,我手拿紅纓鞭趕著車,走在大街上,村里人誰看見不眼紅?”父親說著好像忘記了饑餓似的,還帶著洋洋得意的表情,順手用針撥了一下燈頭,屋子一閃亮。
“有五間大瓦房還用住這土窯洞?”母親邊拉風箱邊插話說,“窮就是窮,還不敢承認呢?!?br />
“那時不是窮,而是戰(zhàn)亂不太平,住在當村不如住村邊跑反方便。要不是應縣的喬軍、大同的頑軍經常擾害,咱那五間大瓦房肯定舍不得賣?!备赣H解釋道,“戰(zhàn)亂沒完沒了,我們弟兄四人一合計,就在最北的村邊碹了五間土窯,村里有風吹草動就能跑在溝里躲避,省下錢等著買地呢。”
“為啥又住在這里啦?”姐姐不解地問。
“分家唄。你三老爹、四老爹成了家沒處住,正好這處院子主家沒福氣,服不住,不敢在,說是有搗地鬼經常捉弄受不了,要便宜賣。我和你奶奶、你四老爹搬過來后,晚上響聲是有哩,后來生下你們就再也聽不見有神有鬼了?!备赣H在述說著買房住房的經過。
“房是土窯,地是山坡,靠省吃儉用養(yǎng)家糊口,縫住嘴、捂緊屁股沒餓斷腰就算行了大運,還稱得上富裕人家哩?!蹦赣H反駁說,“要是有錢人家,近四十歲的人還成不了個家?”
“怨咱沒趕上好時代,手里沒攢上些錢嘛!可等有了錢蒙疆票又作廢了,想買地又趕上土改。”父親開脫說。
“有錢作廢也不是件壞事,要不然土改時定成份,不給咱定個地主也得定個富農。”母親慶幸地說。
“窮一點兒也好,定個成分是貧農,比地主、富農省心,還用不著思想改造?!遍L兄說。
“人們過日子,窮不了一輩,富不了三代,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老實做人活得自在。再說現在窮也是形勢,隔壁院的武伯打光棍——不是咱一家(家鄉(xiāng)諺語)?!备赣H自慰地說著,隨手拿起針又把燈頭撥了一下,屋子里又亮了。
母親用眼瞅了一下父親,也許是對父親撥亮煤油燈怕費油的警告,或是聽到父親說話不中聽的不滿。
“甭再說這些沒用的話。好人壞不來,壞人好不了。一只眼的耗子還不敢離墻根,樹葉掉下來也怕砸傷頭,人善讓你壞也壞不出個樣兒來。”母親故意指著父親的懦弱在發(fā)表著自己的觀點和看法。
好像揭了自己的瘡疤似的,父親有點兒生氣,接著母親的話茬說:
“人善怎么啦?有人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以我看人善善不死,人壞遭報應。咱們村的例子也多得是,在村里稱爺當大,走出去作惡稱霸。結果呢,有販賣洋煙(大煙土)發(fā)財的,有欺男霸女吃好漢份兒的,有為日本鬼子賣命當漢奸的,哪個死在枕頭上啦?有的年紀輕輕就挨了槍子,連個后都沒有。人還是善良、誠實、本分點好?!?br />
父親說著說著又要拿起針撥燈頭,母親趕忙站起來把燈放在鍋臺上。說道:“每天黑夜點著燈,熬著油,餓著肚,說些沒用話有啥意思,快鋪開蓋的睡覺吧,明天還有營生呢?!?br />
燈熄了,滿屋子是黑的。人睡了,屋子里響起了鼾聲。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在回味著父親的話,越想心越亮……
二
早晨,父親和往常一樣起得最早。我們還在睡夢中,忽聽院子里“啊呀”一聲,父親說:“窨子被人鬧開了?!?br />
母親聽到父親在院子里的驚叫聲,趕緊起床,邊穿衣服邊叫醒我們:“快起,快起,咱們院黑夜進了賊?!?br />
我們出了院,看見父親已經開門向外走去。窨子旁有印記的泥塊分成好幾段,被鬧開的鎖子也放在一邊,窨蓋揭起,窨底儲放的山藥蛋表面凹了下去。
初夏是溫馨的季節(jié),但塞北的氣候特別,溫差大。夜間氣溫急劇下降,旭日已經從東山之巔探出了頭,我們穿著夾衣仍感到寒氣襲人,身上是寒冷的,心里同樣沒有暖意。
不一陣,父親帶著下鄉(xiāng)工作組的老吳和生產隊長進來查看現場。又過了一陣,治保主任領著幾個民兵走進院里。
父親述說著發(fā)現失盜的經過。
下鄉(xiāng)工作組的老吳遞了個眼色,幾個民兵從東房搜到西房,從正房翻到下房,把每間房揭鍋搬甕搜了一遍,壇壇罐罐翻了個底朝天,凡是可疑的地方翻箱倒柜一處不放過。每間房都像被日本鬼子掃蕩一樣,就差走時沒放一把火。
母親和我們幾個弟兄姊妹在家里嚇成了一團兒。
房子里搜查沒結果,老吳讓幾個民兵帶上鋼釬(當時工作組持有的破案工具,高梁稈粗,七尺來長),一頭打成圓環(huán),一頭打得特尖,在院里剛翻了土準備種菜的畦子里和可疑的地方,一處一處地排著往地扎,大有挖地三尺之勢。
另幾個民兵在治保主任的帶領下,從墻上爬到房頂,將上面堆放的柴草一捆一捆地抱著、翻著、搜尋著,擺出找不到贓物不罷休的陣勢。
窨子旁,生產隊長和村干部陪著老吳在審訊著父親:
“黑夜你去過哪里?”
“我哪里也沒去,吃完黑夜飯就睡下了。”
“這幾天誰來過你家?”
“除去食堂的人來砸碾沒人來過?!?br />
“夜深人靜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我睡著啥也沒聽見。”
搜查、審問沒有結果,老吳便指使幾個民兵把窨子泥好蓋上印,隨后押著母親來到大隊。老吳坐在凳子上軟硬兼施地審訊著母親:
“你把黑夜偷山藥蛋的經過再說一遍?!?br />
“我沒有偷,誰偷的我也不知道。”
“你男人已經交待,你還嘴硬?”
“他黑夜也沒出去,咋能知道是誰偷的?”
“你沒見誰偷,就說一說山藥蛋放在哪里?”
“我沒偷不知道山藥蛋在哪里?!?br />
“你不說我就叫民兵把你男人抓來,不吃點皮肉苦看來不會老實交待?!?br />
“我真不知道誰偷的?!闭f著母親哭出聲來。
“好好地想想,交待清保你沒事,保你男人沒事,保你全家沒事,把山藥蛋拿出來放你回家。”
母親神態(tài)異常,嚇得直打哆嗦,“我沒偷,從哪里能拿出山藥蛋?”
審問了半天也沒個結果,老吳和幾個村干部到另一間房秘密商議。
也許他們本來就知道我們家是小戶老實人家,不敢冒著這么大的風險偷山藥蛋;也許他們已經從對我父母的審訊過程看出我們是被冤枉的,再逼問下去會鬧出人命。于是,決定放了母親。
“回吧,沒事了。以后晚上多操個心。山藥蛋放在你院的窨子里,如果再失盜就不好交待了。”生產隊長邊說邊把母親送出大隊。
幾天后,房前院后的幾個女人在街上碰見父親,看四周無人,趕忙湊過去打探情況。
“五叔,大隊不追問了?”作山女人問。
“問了幾次沒查出結果?!备赣H回答。
“聽說五嬸到大隊受了驚嚇?”作修女人同情地問道。
“他們是瞎懷疑哩。”父親答著話。
“俺們真不知道咋謝你們哩。為俺們讓您全家受委屈。”作山女人慚愧地說。
“誰讓咱們是房前院后、隔壁兩鄰的哩,我還能幫點啥?只要孩子們餓不死比啥都好?!备赣H無怨無悔地安慰著。
原來,我們院窨子里山藥蛋失盜的事父親是知道的。那是七、八天前,在隊里切山藥蛋籽種的幾個女人,相互訴說著家里孩子們餓得難以忍受,做父當母的束手無策。
父親聽到產生憐憫之心,便小聲道:“咋不從自己的窨子里想想辦法?”
“我們院里沒有窨子,也沒放隊里的山藥蛋?!币粋€女人無奈地說:“到別人家的窨子里去偷,又怕讓人發(fā)現情面過不去。全家老小沒法子,都在等死?!?br />
父親尋思一陣,出于救人心切,給她們出了個可能殃及我們家的主意,悄聲對她們說:“啥時過不下去,就到我院的窨子里弄去吧。”
“晚上我們連您的院也進不去?!币粋€女人說。
“我家大門的插關用鐵片從門縫里塞進去,慢慢地就能撥開。”父親指點著。
父親是個天生膽小又安分守己的人,家里人快要餓斷腰了也沒什么主意,是姑姑發(fā)現了釘扎山藥蛋的技巧才使我們不至于餓死。在平時,不到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也不會輕易動用生產隊的山藥蛋。但為了救鄰里的孩子,他甘愿承擔風險。
鬧開窨子偷走山藥蛋,父親一看就明白了一切,但為人為到底,救人最要緊。他裝著什么也不清楚的樣子,去找生產隊和下鄉(xiāng)干部報了案。審問中一口咬定什么也不知道。
過了一段時日,院里窨子的山藥蛋被盜一事再沒人過問、追究,全家人才松了一口氣。母親知道了失盜的來龍去脈,便怪怨父親說:“這么大的事兒為啥瞞著我,怕我不同意?”
父親道:“不知道誰偷的你還嚇得屁滾尿流,再審訊下去你就得走投無路,尋死上吊。如果叫你知道是誰偷的,讓人家套你兩句就得全交待。”
“我那是裝的?!蹦赣H表現出很剛強的樣子說,“看你門縫兒瞧人,把人看扁了,我啥不懂得?”
六○年的饑荒過后,父母經常和我們念叨生產隊長,說:“你郝禮叔是個好人。不是他幫忙說好話,家里還不知道要發(fā)生啥事哩。咱們不能忘了人家?!?br />
父母對生產隊長十分感激,鄰里對父親感恩不盡,那件事也讓我對父親刮目相看。在我心目中,中等身材的父親一下高大起來。
三
九歲那年,我開始上學讀書。升到二年級,每到星期天,孩子們如同從籠子里飛出的鳥,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地去山上掏雀兒,到河里嬉水兒,或在街頭玩彈蛋兒。我們家養(yǎng)著兔子,為的是喂大換錢供我們念書。夏季的星期天我是在野地拔兔草中度過的。
一天下午,大人們午休起來都出了地。我把老師留的作業(yè)做完,便挎著籃子,拿著鏟子走到鄰居家,叫上比我小三歲的最要好的小伙伴“楊三”一塊兒向村東南河灘方向走去。
“楊三”是個綽號,是房前院后人們給他起的,他的真實姓名叫郝金倉。很小的時候,他干瘦的長相像賈莊村的楊三,所以人們就這么叫他。楊三從小父親去世,家庭貧寒,趕上六○年饑餓時期,先天營養(yǎng)不良,身架瘦小,眼窩凹陷,眼珠凸出,全身皮包骨,看上去像麻稈兒頂上安了個羊糞蛋兒,走起路來打踉蹌。沒有餓斷腰且保住了性命,已經創(chuàng)造了奇跡。
我們出了村,走著走著,看見在地里鋤田的扛著鋤頭、在河灣放牧的趕著牛羊,都向村里小跑。一位放羊的老大爺看見我們倆還朝前走,便喊道:
“兩個小家伙不要命啦?你們看看天氣,很快就要下大雨,趕快往回返吧。”
我倆停住腳,扭頭向西北方向望去,黑壓壓的一片云像鍋底一樣遮住了半個天。但我們頭頂還有一片藍天和幾朵白云。我們遲疑了一下,看到籃子里還沒拔一根草呢,一時半會兒的云雨還過不來,便想著還是拔上點兒再回也不遲,拔不上草晚上兔子沒得吃。
我們向前沒走多遠,一陣大風刮起來,黑云像脫韁的野馬直奔過來,霎時把整個天空蓋得漆黑一片。幾道閃電,幾聲響雷,銅錢大的雨點直打在干地上濺起了土塵和水汽,吹打在我們頭上像冰雹堅硬,疼痛難忍,連眼都睜不開。
楊三原本弱不禁風,腳上穿的又是他哥替下的舊鞋,鞋不跟腳,腳沾著泥,走路都很困難。我左手拿著籃子,右手拽著楊三一步一步地往回拉,每邁一步就要費很大力氣。沒走幾步,楊三已經寸步難行。
怎么辦?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四周連個遮風避雨的地方都沒有。兩個孩子停下不走就是等死,我拽著楊三走又走不動。
“你把升子(木制而成的量米面容器)頂在頭上,我背你走。”我邊說邊蹲下,把楊三兩條胳膊搭在我的肩上,把我的籃子套在頭上,用手臂把他的兩條腿挽住,吃力地向前跨著步兒。
“楊三,你沒事吧?”我邊走邊吆喊著。不知楊三已經被雨打昏,還是風雨太大聽不到他的回答,不時地叫著他的名字,生怕出意外,我著急地向前邁著步兒。
“楊三,你堅持住。”我邊叫邊想,楊三的身體單薄,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怎么辦?我?guī)еD難和擔心向前移著步兒。
“楊三,你看離家不遠啦?!蔽疫吿嵝堰呄聸Q心,楊三就是死在半路我也要把他背回去。我掙扎著向前挪著步兒。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背著楊三不知掙扎了多遠路子,頭上流下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氣喘得好像心要跳出來似的。走得離村越近,雨下得愈小。等到跌打滾爬到村邊時,雨也停了。太陽從云里鉆出來,東邊的天空出現幾道拱橋一樣的彩虹,有大的也有小的,有遠的也有近的。
您的文章,在回憶過去的這些舊時光,就讓人感嘆一句話:“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您后來的作為驗證了這句話。
為您點贊!(=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