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我的父親(小說)
一
在操場旁邊的樹蔭下,我看見了父親。
他還是老樣子。一件藍滌卡上衣不知穿了多少年,早已經(jīng)洗得褪色了,略顯臃腫的深灰色粗布褲子落滿了灰塵。頭發(fā)有些花白,亂篷蓬的顯得有些長,肩上還搭著那個滿是黑色污漬的搭包。我已經(jīng)有大半年沒有見過他了,因為這個暑假我沒有回家。
父親看到我,喜悅的眼眸中閃著淚光,快步向我走來。我唯恐被同學們看見,連忙拉著他往校外走去。
留根,想你了,來看看。你好像瘦了,是不是念書太累了,還是這兒的飯菜不合口?留根,你也不小了,學會照顧自己,身子骨要緊……
父親端詳著我,好像永遠也看不夠,眼睛里充滿了無限慈愛,那愛嘮叨的習慣一如往昔。我聽的有些不耐煩了,生硬的打斷了他:爸,拜托你以后別再叫我的小名了,好嗎?難聽死了。我不是跟你說過不要來學校嗎?如果有什么事,托村里人捎個話就行了。
家里沒事,一切都好。
那你還大老遠跑來干啥?
想你,就想看看你。
我心里暗自埋怨父親,忙把他領(lǐng)出了校園,來到街上,找了一處僻靜的地方,粗聲粗氣地說:爸,看完了,快些回去吧,不然趕不上車了。我現(xiàn)在學習很忙,抽不出空兒來陪你。
父親一點也沒在意我的無禮,又輕聲對我說道:我知道,我知道。所以,瞧瞧你就放心了。這是你最愛吃的鍋盔,我今天早上剛做的,拿去給你的同學嘗嘗。父親邊說邊從搭包里掏出來遞給我,被我攔住了。
不用了,我早就不愛吃了,現(xiàn)在誰還希罕這些。爸,你快回去吧,我就不送你了。
你去吧,我這就回。
在我的連聲催促下,父親極不情愿的放開了我的手。但剛走了兩步又折了回來,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對我說:瞧我這記性,光顧看你了,把正事都給忘了。
父親把手伸進衣服里,摸了半天,費力地從貼身的衣兜里掏出一個用花布包著的小包。他小心地解開布包,拿出一疊錢塞到我手里,能明顯的感覺到那上面還存有他的體溫。
留根,這八百塊錢你先用著,這是爸爸前一陣子給人家做活兒掙的,現(xiàn)在大學的費用高,用錢地方多,不夠花就給我來信。
我知道父親賺這八百塊錢是多么不容易,但我臉上沒有流露出來心疼,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父親兩步一招手三步一回頭地走了,走出老遠又回頭喊了一句:留根,過年你可一定要回來呀!
我沖他揮了揮手,目送著父親漸漸遠去。
父親的突然到來,讓我仿佛從天堂一下子又跌回到了人間。有一個聲音提醒著我,不論我怎樣的努力,我永遠都是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而且,這一切就是這位父親給予的。
距這座城市以東一百多公里的大山中,有一個叫三道嶺的小鎮(zhèn),離小鎮(zhèn)十一公里,翻過大小獐子溝,過熊瞎子嶺,再走五里地就到了我的家。那里雖然山青水秀,但交通極為不便,依然十分貧窮。我就出生這里,在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地方,度過了十九年。由于貧窮,家鄉(xiāng)的人們紛紛外出打工。城市里最低賤,最粗重,最沒人愿意干的活都能看到三道嶺人的身影。正因為如此,有些城里人看不起從三道嶺山溝里出來的人。
在這座城市念書,我總有一種低人一等的感覺。很怕別人知道我也是來自三道嶺山里的,而被同學們瞧不起。但最令我感到恥辱的卻是我的母親,從我記事時起就沒有見過她。關(guān)于母親,我都是從鄉(xiāng)親們的閑言碎語中得知的。母親的名字叫郭春香,她原本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nóng)村婦女,雖然日子很窮,但因父親勤勞肯干,他們依然生活的很快樂。母親生下我沒多久,父親便外出打工,為的是給我賺點奶粉錢。父親不在家的日子,從外地打工回來的村民秋柜,因為早就垂涎我母親的美貌,仗著在外邊掙到的幾個臭錢,勾引起我的母親。也實在是因為日子太窮了,母親抵不過金錢的誘惑,終于拋下父親和我同秋柜一起私奔了。
那年,我還不滿一歲。
那天早晨,我母親把我抱到了鄰居王嬸家。她對王嬸說:幫我看會兒孩子,我到地里看看,他爸不在家,也不知道地里的莊稼咋樣了。
從王嬸接過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失去了母親。
在當時那個封閉落后的農(nóng)村,自己的女人跟別的男人私奔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梢韵胂瘢@對父親的打擊有多大。從此,父親在村里抬不起頭,臉上的笑容沒了,人也一下子老了許多。
二
父親絕口不提母親,他獨自拉扯著我,在村人的嘲諷與冷眼下苦度歲月。我自打懂事起,就活在世俗的壓力下,從沒有體會到童年應(yīng)有的快樂。沒有哪家的孩子愿意和我玩耍,我還總遭到他們的奚落和羞辱,還有大人們背后的指指點點。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我養(yǎng)成了冷漠、孤僻、永不服輸?shù)男愿瘛N規(guī)缀跬春匏械娜?,更恨我的母親。我恨她為什么要生下我,生下來又拋棄我,讓我從小就要承受這些磨難。從我記事起,我就沒看到過父親的笑臉,甚至話語都很少。那時我就發(fā)誓:長大了一定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一定要出人頭地,一定要風風光光地做人。
十九歲那年,我終于實現(xiàn)了我的第一個誓言。
我們那里教學質(zhì)量趕不上城里,好一點的老師,有點能力的,都想辦法調(diào)走了。剩下的老師倒是盡職盡責,就是學歷太低。我們高中只有一名老師畢業(yè)于師范,還有一名是中專畢業(yè),他們兩位就是我們學校里學歷最高的老師了。其余的老師大都是高中畢業(yè),還有幾位是民辦代課教員。我是我們中學里成績最好的,也是唯一考入城里大專院校的。
終于離開了讓我感到噩夢般的三道嶺,父親也因此揚眉吐氣了,他第一次挺起腰桿在村人面前走動。當然,他的負擔也更重了,我們那里的土地貧瘠,糧食產(chǎn)量不高,成色也不好,在市場上也賣不到好價錢。一入大學,我那高昂的學費,幾乎壓得父親喘不過氣來,但他從沒在我面前吐過半個苦字。無論多苦多累,只要我有出息,他的心里都是甜的。我是父親的驕傲,也是他唯一的希望,更是他生命的全部。但那時的我并沒有意識到這些,他為我做出的一切,都被我認為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摹N倚陌怖淼玫叵硎苤赣H的辛勤付出,而父親則是在還債。
我以大學生的身份進入了這座城市,開始了新的人生,并努力嘗試著忘掉那屈辱的青少年時代。但令我羞恥的家庭背景卻像幽靈一樣,不知什么時候就會從我的腦海里飄拂出來,令我寢食難安……
正當我站在原地胡思亂想之際,一個清脆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郝建業(yè),你傻傻的站在這兒干嗎?
我回頭一看,一個明眸皓齒,千嬌百媚的美女站在我的身后,竟然是芳媛。我有些不知所措,慌亂中隨便吱唔著:沒什么,我……
那個老農(nóng)是誰,你的親戚?芳媛望著父親遠去的身影,臉上露出明顯的鄙夷神情。我臉一紅,生怕被芳媛看出來,忙撒謊道:他──他怎么會是我的親戚呢?他是我一個鎮(zhèn)子的,進城賣山貨,我父親讓他順便來看看我。
我畢竟不善于撒謊,表情很不自然。此前,我曾對芳媛說自己住在三道嶺鎮(zhèn),父母是個體經(jīng)營戶。因為芳媛最瞧不起鄉(xiāng)下人,我害怕她知道了我的家境后,再也不理睬我了,只好違心欺騙她。我不知道能瞞多久,但是虛榮心驅(qū)使著我硬著頭皮也要撐下去。
芳媛,別說他了,你怎么會到這兒呢?
我去街上買東西,剛好路過這兒。哦,我走了,拜!記住,晚上七點,明湖公園,不見不散。
我興奮地點點頭,為了今晚美好的約會,我決定暫時忘掉一切煩惱。整個下午,我都是在難以言狀的興奮中度過的。還沒到七點,我就穿著一新,手里拿了一本小說,興沖沖地來到明湖公園。這里離學校不到五百米,被學生們戲稱為“愛情的搖籃”。
七點已經(jīng)過了,芳媛卻遲遲未到。我焦急地等待著,不停地看著表。一直等到七點半,她才姍姍而來。我連忙迎了上去,滿臉笑容地說道:芳媛,你來啦。
真不好意思,建業(yè),我有點事耽擱了,你等急了吧。
沒有,我怎么會呢。芳媛,你今天晚上真美。
我平常不美嗎?
芳媛扭頭嫣然一笑,那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萬種風情,我癡癡地看呆了。她穿著一件淡黃色的緊身長裙,修長的身材更顯得婷婷玉立,楚楚動人。我鼓起勇氣,牽住她的手,芳媛沒有拒絕。這是我第一次牽女孩子的手,興奮之情難以言表,面紅耳赤,心跳得厲害,好在夏日天長,我們正好迎著夕陽,芳媛應(yīng)該沒有發(fā)覺。我們來到一處四周鮮花盛開,非常幽靜的角落停下來。芳媛挨我坐下,一股淡淡的少女體香沁入我的心脾,我覺得整個人仿佛都醉掉了。
說了一陣專業(yè)學習上的事,卻突然找不著話題了,我們都陷入了暫時的沉默。正當我暗恨自己沒用,絞盡腦汁的想如何尋找新話題時,芳媛微笑著在我耳邊低聲說道:建業(yè),你喜歡我嗎?
真沒想到,芳媛會這樣直接,我有些措手不及,手心全是汗水,紅著臉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喜歡!真的……喜歡你。
誰知,接下來芳媛的話語更加大膽了:你喜歡過別的女孩子嗎?
芳媛側(cè)過頭直直的望著我,水汪汪的大眼睛在即將落日的霞光里一閃一閃的,分外的誘人。此時的我反而害羞的像個姑娘,緊張的心似乎要立時蹦出來,費了半天勁,也沒擠出半個字,只得用力地搖著頭。
芳媛噗哧一笑:哪像個男子漢。
此時,我的大腦里已是空白一片了,她那張滑膩嬌嫩的臉蛋上,掛著迷人的淺笑;那張紅潤誘人的小嘴,在我的眼前微微開啟,充滿著誘惑。我只覺得口干舌燥,費力的咽了咽口水,卻鼓不起勇氣……
過了一會,芳媛柔聲說道:建業(yè),我們一起走走好嗎?
我呆呆的點點頭,此時的我已完全被芳媛主宰了。我們沿著公園內(nèi)人工鋪就的一條狹窄的彩色磚路,不一會就來到了公園樹林中的幽靜處。芳媛拉著我的手,在一處長椅上坐下。再次笑瞇瞇地看著我,問道:建業(yè),我還是想再問你一次,你是不是真心想跟我好?
我漲紅著臉,抓住她的手,連忙說道:我可以向上天發(fā)誓,芳媛!
瞧你那傻樣,快松開,我的手都被你弄痛了。不過要我相信你,就要看你今后的表現(xiàn)了,你要聽話,記住哦。芳媛滿心歡喜,偎在我的肩上。稍后,她輕聲對我說:建業(yè),有時間帶我去你家里玩好嗎?
我臉一紅,快將話題引開,生怕芳媛再說出一些讓我無法面對的言語。我真的害怕失去她,我更不敢想像她知道了真相會怎樣。我的心里茫然一片,未來會怎樣,我不敢去想,甚至連明天都沒有勇氣去面對。
三
芳媛是我們學校公認的校花,不但天生麗質(zhì),而且家境富有,身邊的追求者很多,我當然也是眾多仰慕者之一。盡管,我家境窘迫,但永不服輸?shù)男愿袷刮也惠p言放棄。
我終于成功了。我的一篇《實現(xiàn)辦公自動化控制的初步構(gòu)想》在全校大學生科技論文中獲得第一名。這消息迅速傳遍校園,不一會兒,我就接到了芳媛打來的電話,她約我晚上一起出去吃飯給我慶祝,這怎能不令我欣喜若狂呢。就在這時,一個同學從外面進來,沖著我說道:建業(yè),外面有人找你,好像是你父親。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就如同晴朗的天空突然被一片烏云遮住一樣,使我充滿陽光的心情立刻陰沉起來。我不由暗暗地埋怨父親: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揀這個時侯出現(xiàn)。
我穿過操場時,那里有幾個同學正在操場上打球,打過招呼后,我來到了上次見面的地方。老遠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個人正是我的父親,他正在四處張望尋找我。我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又怕讓同學們見到,連忙把父親領(lǐng)出了校園。父親看到我,高興的說道:留根,咋沒跟同學打球哪?
爸爸,你不在家呆著,又跑來干什么?
留根,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我的生日不是快十月份嗎?還早著呢。
那是陽歷,咱們這里都按陰歷算,今天是陰歷八月二十三。我昨天到“正法寺”里上過香了,求佛祖保佑我兒學業(yè)有成,日后富貴發(fā)達。
我聽后苦笑道:爸,這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么還相信這些?
留根,秋天已經(jīng)到了,天氣一天比一天冷,我給你買了件毛衣,你穿上試試,看合適不。說著父親把手中的毛衣遞過來,我此時只想讓他快點離開,害怕讓熟人,尤其是芳媛看見,便趕緊接過毛衣,說道:不用試,肯定合適,你快回去吧,再晚就沒有長途車了。
那……那我回了,你忙你的,不要送了。
但看得出,父親很想再多待一會的,哪怕不說話,只瞧著我也行。他往后倒著走,走得很慢。我卻等不及了,轉(zhuǎn)身剛想走開,便聽“哎喲”一聲,我覺得這聲音好耳熟,忙回頭一看,立時便像泥塑般的呆立在原地。
原來,父親光顧看我,一不留神踩在一個女孩的腳上,而最要命的是,那個女孩竟是芳媛。我嚇得大腦里一片空白,不知該如何應(yīng)付這種場面。父親也嚇了一跳,忙不迭的給芳媛陪著不是:姑娘,對不起!把你腳踩痛了,真的對不起!鞋踩壞了沒有啊,我賠你。
賠?你賠得起嗎?我這雙鞋夠你在鄉(xiāng)下吃半年的!你沒長眼睛呀?噢~疼死我了!
沒想到芳媛發(fā)起火來這樣厲害,真像變了一個人。我不敢想像,如果她知道了我在騙她,會有怎樣激烈的反應(yīng)??辞榫岸闶嵌悴婚_了,我只好硬著頭皮,走了過去,父親和芳媛都像盼到救星一樣。我忙搶在他們之前,先對我父親大聲斥責道:你是怎么搞的?這么不小心!你快走吧,別在這兒礙事了。
感謝老師賜稿,問好!
感恩傳遞,夏安
感恩傳遞,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