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姥爺(散文)
擊碎我一切想象力,姥爺雙手扶膝安靜地坐在我面靜,身后簇擁著一群緊盯鏡頭的晚輩,姥爺身旁的少年姨姨是如此漂亮,黑白膠卷時代規(guī)整得夸張的亭臺軒榭,毫不例外地把黑土地上古老村莊的銅銹包漿打磨得一干二凈。
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思維也不復存在,六十年時空被顯影液和定影液銷蝕一空,光線的角度流轉變化,卻無法轉移我對姥爺?shù)哪暫屠褷攲ξ业哪?,我和姥爺?shù)慕涣鞣路鹨呀?jīng)沒有任何障礙。我確定無疑地看到一列綠皮火車,噴著黑煙白汽,笛聲尖尖利利,一路咣哧咣哧轟轟隆隆震顫著空氣和土地,從中國雄雞高聳的紫冠之上飛駛而來。
在娘不止一次的講述中,我在故事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我自己,我蹦蹦跳跳地跟在娘身后,去幾里外的姥姥家。娘挎著個鼓囊囊的包袱,我能聞得見四下里飄逸著暄騰騰的大白饅頭的絲絲甜味。過了洙水河上那座水泥橋,就到了姥姥家,我和哥哥常扒在斷了一截的欄桿上看那結冰的水面,日頭的光芒像射在鏡面上這兒寬那兒窄忽閃忽爍。有時候能看見幾條小魚傻乎乎地貼在水底,找塊磚頭砸開薄冰,渾水里陽光一閃一扎,什么也摸不到。我知道娘小時候不怕這條河,夏天里水漫到了河兩岸娘也不怕。娘說,你姥爺不在家,你姥姥是個小腳,我上沒兄下沒弟,沒指沒望,我就敢在河里撈浮木回家燒火,我就敢一捋褲腿領著你兩個姨姨趟水過河。娘在我眼里是個英雄,夏天里村頭有棵桑樹高得不像樣,結的白桑葚蜜汁樣甜,到最后最高最高的樹梢上,眼巴巴掛著幾顆肥肥胖胖的大桑葚,誰也夠不到,那時我就想起了娘,我很為娘長成了大人感到可惜,因為娘經(jīng)常說,她小時候爬樹捋榆錢兒拽槐花兒玩兒一樣,嗖嗖嗖就爬上去了,越高的地方榆錢兒槐花兒越多。但娘說的時候往往會嘆口氣,你姥姥還指望我捋的榆錢兒槐花兒下鍋呢,唉!
我和哥哥一陣飛跑,攆上大聲呼喚的娘,村口的苦楝樹上因為掛滿紅薯秧蔓而臃腫肥胖,覆滿白嘩嘩日光。這個時候墻根下一個老頭兒站了起來,老頭兒說,妮兒,來了?我抬起頭來,看那老頭兒咧開的嘴角上抖著幾根鹽堿地上的干茅草樣的花白胡子,日頭的影兒蚯蚓樣在他額頭眼角兩腮曲曲彎彎游走,黑棉帽的兩個耳朵挽起來一邊支楞一邊耷拉。我不記得娘是應了還是沒回應,只記得那個老頭一把拉住我,在他的大褲襠棉褲的口袋里摸了半天,塞我手里一顆玻璃紙又皺又沒光澤的糖塊,我驚喜得蹦著高兒往大姥姥家跑。到胡同口追上了娘和哥哥,娘站下來,審我,給你了啥?我把手伸展開,娘啪一巴掌把糖打掉在地,說,你姥爺沒死他手里!哥哥飛起一腳,把糖塊踢到墻根的陽溝里去了。
我沮喪地低頭偷瞟著那汪爛乎乎的泥巴水,那顆糖無論如何沒法吃了。那個老頭能把我姥爺怎么樣呢?我姥爺可是一位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我家的縫紉機就是我姥爺從東北郵來的,外面結結實實釘著個木箱子,插上線卷,腳尖往前一踩腳跟往后一蹬踏盤,那個神奇的螞蚱腿一伸一縮帶著鐵輪子飛轉,上面的針嗒嗒嗒響將起來,比雞啄米還快,我估計就算娘和奶奶大娘嬸子一塊加起來,干活也沒它快。我的一群小伙伴必須保證和我最好,我才允許他們?nèi)タ次壹彝吖怙恋目p紉機,小伙伴像看天上的飛機電影里的坦克樣敬畏的眼神讓我得意非凡。但娘看著縫紉機抹開了眼淚,說,你姥姥去東北的時候,你倆哥哥一個比一個小,正用人,納鞋,做小衣裳,全靠你姥姥,你姥姥一走,把我哭得……你姥爺知道咱家孩子多,衣服做不上穿的……
娘說,瞧,瞧你大哥那雙耳朵,多像你姥爺!于是我前后左右仔細研究哥哥的耳朵,還是弄不清姥爺應該長什么模樣。爹說,你姥爺是個大高個,比我高得多,我背你姥爺去看病,低頭一看,他的腳還挨在地上呢!娘說,你姥爺愛見你,你會站在炕上叉開兩腿給你姥爺咿咿呀呀唱戲,逗得你姥爺哈哈大笑。你姥爺不愛見你二哥,你二哥那時有五六歲,拿把菜刀瞎比劃,你姥爺把腳伸給你二哥,說,你看這小孩你看這小孩,還拿刀砍人,給你砍給你砍!誰知道你二哥真往你姥爺腳上砍了一刀!叫我哭著把你姥爺?shù)哪_包好,好好叨叨他一頓!你姥爺一聲也不吭了。姥爺對我只是個抽象得離了譜的新鮮詞,越是好奇越是琢磨不透,就像一塊拼圖,被弄丟了關鍵的好幾塊,翻來覆去抓耳撓腮無法成功拼出原圖;或者更像空氣,它就在那兒,無處不在地包圍著你,你卻脧瞄抓摸不到,你只有一個猛子鉆到水底,才能清清楚楚感受它時時刻刻在你的胸肺里憋悶著,在你的腦眼耳朵里嗡嗡著。
娘說,你姥爺是個苦命的人,沒幾歲娘就沒了,過繼給了俺的大爺爺。俺奶奶對我很親,我從小都不知道奶奶不是親的。俺奶奶炒芝麻給我吃,我叫俺奶奶也吃,俺奶奶說她沒牙,嚼不動,我就把芝麻搟碎了讓她吃,俺奶奶還不吃,我說我都搟碎了你咋還不吃!我摟住俺奶奶的脖子,把芝麻末捂到俺奶奶嘴里……俺奶奶家有十幾畝薄地,你姥爺還會磨香油,周轉個活錢,一家老小都能糊了口,比起那些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強些……村里三天兩頭有來賣香油的,梆梆梆地一敲,我就和大黑狗一起從家里跑出來,看那個敲著棗木梆子笑瞇瞇的賣油人,他肩上的扁擔前頭的油桶后頭的筐,包括他從頭發(fā)梢到腳底下的鞋全部一個人,好像都在三竿高的日頭下閃著油漬麻花明晃晃的光,這怎么能是從遙遠的東北用了不起的火車給我家運來了不起的縫紉機的了不起的姥爺呢!
娘說,東西都是禍根。還記得給你糖吃的那個老頭嗎?那是俺堂叔,論輩分你該叫姥爺呢!俺奶奶有塊空閑宅地,俺堂叔起了心思,他想占上,他就在那塊宅地上栽了個木樁子,拴牛。你小,不懂得,老年間說是拴牛,拴來拴去那宅地就歸了他啦!你姥爺告訴他別再往那兒拴牛了。俺堂叔不聽,還拴,你姥爺就惱了,拿鐵锨去鏟他家的牛腿,給左鄰右舍拉抱住了,就這記住了你姥爺?shù)某?。那十來畝地坑死了你姥爺,一解放,你姥爺就被劃成了地主。偏又有人暗地里告你姥爺依仗有東西欺負人,工作隊就來抓你姥爺,你姥爺?shù)昧讼②s緊躲到小柴房里藏蔽起來。工作隊找不到你姥爺,問,一胡同滿院子的人亂搖頭,只有俺這個不安好心的堂叔朝那小柴房努了努嘴……那個陰險狡詐一肚壞水的給我糖的老頭!我仿佛看到姥爺正在嘀嘀嘀地發(fā)著電報,那個賊眉鼠眼的老頭領著一隊憲兵躡手躡腳摸上樓來!
娘說,你姥爺給游街批斗得受不了了,就撇下合家老小一個人去闖了關外!后來你姥姥帶著你兩個姨姨也去了關外。你姥爺也沒啥收入,他會種菜,把自己的小院開懇了,就憑賣點菜,嘴里摳肚里省,掛念咱家孩子多,我納鞋做衣苦,累,給咱買了臺縫紉機……娘說,你姥爺性子硬,不愿意給人低三下四說好話,你姥姥姨姨到了東北,村支書說只要你姥爺?shù)剿医o他說一聲,點個卯報個到,就把你姥姥姨姨的戶口落下了,你姥爺說,不去!你姥爺為人仗義,看見不平的事兒就想管,你北鄉(xiāng)的二舅,知道嗎?逢年過節(jié)來咱家,說你姥爺不在家就和咱家走親戚,為啥?因為他爹的大犍牛給人牽走了,擱舊社會牛就是一家人的命!報官,官家也破不了案,哭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你姥爺知道了,和他家不沾親不帶故,沒幾天就把牛牽回來了,啥謝禮也不要。你二舅他爹無論如何要和你姥爺拜把子。
我深信姥爺是從八百里水泊仗劍而來,有時是及時雨宋江,有時是菜園子張青,反正是能紓困解難救人水火的響當當?shù)拇笥⑿?,可是姥爺?shù)拿婺吭谖业氖澜缋锵裉炜罩辛鲃幼兓玫脑?,像樹梢上東搖西擺的風,衣袂飄飄仰天長笑卻沒個定型。我對姥爺?shù)娜ナ篮翢o記憶,姥爺好像一直在忙忙碌碌地干著一場永遠也沒有盡頭的大事業(yè),并且我深信某一天一覺醒來,姥爺就笑微微地坐在我的床頭,或者我從長長的胡同里飛奔回家,一抬頭,姥爺正一身光明地坐在我家堂屋當門呢!并且他有本事給我一堆一堆用五光十色玻璃紙包裹著的糖塊呢!
爹說,你姥爺命大呢!那一回叫工作隊抓走,到四鄉(xiāng)里游街,差點兒就毀了!這事兒你二姑奶奶最清楚。你二姑奶奶院子大,大窟窿小眼子的房子也多,工作隊到她莊上的時候就住她家里,你姥爺也關在她家。那時候的工作隊可了不得,都帶著槍呢,權力大得很!你二姑奶奶說,工作隊都開會做了決定了呢,說把你姥爺在你二姑奶奶莊上游完街,就拉到大洼里河堤上槍斃了呢!工作隊正在你二姑奶奶堂屋里吃著飯,李莊的二抗來了,后來才知道二抗和那個滿臉麻子的工作隊隊長是叩過頭的仁兄弟。
二抗來了就一腚坐在門檻上,臉朝院子拉多長,一句話不說,掏出火鐮子喀嚓喀嚓打著抽旱煙。麻臉隊長一見,忙不迭放下碗,說,唉,哥哥,你咋來了?二抗擰著脖子說,別叫我哥,我不是你哥!隊長笑笑,說,吃碗飯,哥哥。二抗說,不吃!隊長也臉朝外坐在門檻上,問,哥哥,咋了?二抗說,你問我咋了,我還問你咋了!隊長不吭氣了。二抗指著關你姥爺?shù)男∥荩褵煷佋陂T前石板上敲得當當響,說,你也不打聽打聽是咋回事,就下手抓人!告他的是他堂兄弟,爭東西鬧家窩子哩!這可是個好人!就這,二抗一句話,把你姥爺給放了。要說這二抗,和你姥爺連個朋友也不是,有人說他在集上還和你姥爺?shù)蛇^眼抬過杠呢!
清明時節(jié),魂兮歸來!焚此文以作三牲,吾祖尚饗!尚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