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土地的血脈(散文)
一
初冬的風迎面吹來,讓我有點措手不及。我的印象中,南方的冬天來得比老家晚些。路旁的樹還開著紅色的花,莊稼地里,還有未拔完的花生、紅薯,還有一片片綠悠悠的青菜,在我對田野懷著一片崇敬的心情時,冬天說來就來了,穿著單薄的秋衣,開著摩托車上班,直凍得打起了哈啾。
此刻,我想到了家鄉(xiāng)的冬天。地處長江中下游的鄱陽湖畔的山地上,清晨一推開門,滿面勁風撲面而來,稻草上,菜葉上,路旁的小草上,被染上一層薄薄的白霜。而莊稼地里只有油菜苗耐著寒冷,只有它能給春天一個驚喜!愛的土地上輸送著滾滾的血液,讓它們保持新鮮的活力。
用杉樹葉圍成的菜園里,被母親分隔成一塊塊菜畦。大蒜、蔥、上海青、胡蘿卜……在泥土里破土而出,在荒涼的冬季里,突然的一片綠,拱出地面,伏在籬笆間,做出勝利的姿勢。
在秋末播種的時候,母親將菜園里的土用鋤頭翻了一遍又一遍,將干爽的泥土塊敲打粉碎,然后將種子埋在土里。父親會挑來農(nóng)家肥,喂養(yǎng)埋在土里的種子,一瓢瓢黃色的液體流入土中,催助著種子的發(fā)芽和生長。最后將稻草覆蓋在上面,父母才直起腰,像完成了一次重大的使命,將夕陽的余光攬在臉上,紅撲撲的掩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
春天來了,所有的土地都開始活躍起來,仿佛伏蟄了一冬就變得精神抖擻。鳥從森林深處飛過了田野上空,嘰嘰地鬧個不停。紅的花、綠的花、黃的花、白的花……驕傲地向天空展示。
光溜溜的樹枝一改昔日的萎靡不振,在溫和的陽光下吐出翠翠的綠芽,潤得如水,生機勃發(fā)。
油菜花也開了,特別奔放,黃澄澄的花瓣將土地遮得嚴嚴實實,與天空的藍一爭高下。蜜蜂嗡嗡而來,像期待已久的一場盛宴,在花的枝頭如癡如醉地吸吮。
二
大多數(shù)游人只看到滿野的燦爛,看到蝶戀花的風情浪漫,卻少有人關(guān)注在花的底下那一片黑色的土地里,傾入了農(nóng)民多少的汗水,他們是怎樣地呵護一棵棵嬌嫩的幼苗,如同呵護自已的子女一樣長大成人。
油菜度過了漫長的冬季,從不起眼的黃毛丫頭到娉娉婷立,是因為在它的根部能夠深深扎入泥土,泥土就是孕育它生命成長的母親。黃澄澄的花海不是最終目的,枝頭掛滿豐裕的油菜籽,才是父母最大的心愿。
油萊過后是春耕時刻,嘩啦啦的流水在小溪里一路歡暢流到了農(nóng)田里,父親揚著鞭、趕著牛、扶著犁吆喝著,一邊臉對著牛的嗔怒,一邊臉寫著對秋天的渴望。放下牛軛,卻又吩咐我們要好生喂飽它,眼里充滿著對牛的憐惜。
直到禾苗在田里嘖嘖地生長,從嬌小的綠葉到粗壯成一片金黃的稻穗,父親每天扛著鋤頭早出晚歸,給予它生命的養(yǎng)料,灌水、施肥、除草,將這些活融入到自已的血液當中,然后又將這些血液默默地輸?shù)教锢?,看著它的生命慢慢地成長。
屋旁的南瓜藤、黃瓜藤、辣椒苗、茄子苗,綠悠悠地閃著,雞在下面乘著蔭。不遠處的小溪旁,母親躬著腰,拿著尿桶從淺淺的小溪里臼著水,一瓢瓢地倒入尿桶里,在小溪與菜地間擔著尿桶來回地穿梭。
父親與母親浸染在被他們自已創(chuàng)作的綠色中,風吹干了勞累,牽牽絆絆的瓜果藤在身邊纏纏繞繞,就像一群活沷的孩子圍著大人們嬉戲。毛絨絨的葉片刮在臉上,留下灼熱的緋紅,如可愛的孩子親了一口似的喜悅。
母親順著藤苗的根部,將一瓢瓢清水緩緩地倒下,干巴的泥土開始變得濕潤,雞抖了抖翅膀?qū)⑸碜右频搅诉h處,水流到的地方,泥土閉上了翻白的眼,雞不再喘著氣,開始在地上尋找被水沖暈了頭腦的小蟲子。
三
夏天來了,陽光暴曬,樹葉一動不動,禾苗開始變得無精打采。錯縱交織的小溝在田野里穿梭,纖細的水流在小溝里斷斷續(xù)續(xù)。
吃過晚飯,父親就手打著電筒肩扛著鋤頭出門了。在漆黑的夜,遠處的畈頭零星亮光下傳來爭吵的聲音,那一條氣若游絲的水流,被幾個人爭得面紅耳赤。
水是人類的命脈,也是土地的命脈,干裂的土地長不出莊稼。
河里的水偏偏在這個時候瘦身了,河岸越來越高。還記得在生產(chǎn)隊時,沿著河岸架起一部部水車,每一部水車上面站著三至四個人,手扒著上面的橫杠,腳踩著下面的轱轆,嘩啦啦的水在水車里逆流而上,然后流到干涸的田里。
剛實行責任田到戶時,家里分得一部手搖水車,我和姐姐就用它輪流地搖啊搖,直到搖起的水在每一棵禾苗周圍蕩漾。
夏天,就是這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莊稼就像十三,四歲的少年,正是發(fā)育的時候。苗長高了,開始吐穗,父母對于它們的呵護一刻也不敢松懈。
在二里路外的山下有塊七厘田,田下邊是一口池塘,每到這個季節(jié),父親就吩咐我去捊那塊田的水。我從十歲起一直捊到十八歲。老家的田都是一小塊一小塊在地勢高低落差間分布,有些田根本無法灌溉,一靠老天降雨,二靠人工。家里就有這么幾塊田,到了田里裂了點雞毛縫,父親就回到家大聲嚷嚷:那快田都干白了,快去捊水吧!清早,抹一抹惺忪的眼,及不情愿地拿起臉盆捊水去了。
四
父母到了晚年,我們也長大了,卻把我們推向了他鄉(xiāng),自已依然堅守在這分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滿野的田壟已經(jīng)埋葬了我的歡笑,父親依然拖著沉重的腳步蹣跚而行。
我對土地的那份絕情,并不影響父母對這片土地的愛,那份灼熱不改。父親八歲時就牽著一頭大水牛行走在田壟間,十八歲時就扶梨趕耙,成為一名莊稼好手。直到老年他都堅信,就算我們都飛遠了,哪一天在外頭混不下去了,家里還有白花花的米,還有綠悠悠的菜。在那幾畝承包的土地上,除了稻谷,還種過棉花,種過小麥,種過蕎麥,五谷雜糧總會在父親的手下弄得勃勃生機。
母親會說,孩子,當農(nóng)民再窮也不至于餓死。蘿卜收成的季節(jié),母親將一簍簍蘿卜剁碎,放在苗筐里曬干,制成蘿卜干腌菜。記得幾年寄宿學校,每個周末母親就為我準備兩瓶腌菜窖熏豆干。去城里走親咸,就帶些紅薯,花生給他們。
父母用盡一生的汗水伺候著這片土地,為的就是子女的健康成長,直到榨干他們最后一滴血。每當在城里看到路邊賣菜的老奶奶,他們的菜許或成色不好,我都會肅然起敬,毫不挑剔地買下來。我仿佛看到父母佝僂的背影,正在家里的菜園子里,陽光正撒在他們溝溝壑壑的臉上,露出幸福的笑。
父母終久老了,不知付出了多少辛酸,卻一直卑微地活在生養(yǎng)自己的土地上。曾經(jīng)為分一點水灌溉徹夜不眠,為了一條田埂與他人起爭執(zhí)。但世事難料,他們的離去,田地開始荒蕪,年輕一代都遠離了家鄉(xiāng),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殘,那種自給自足的農(nóng)耕生活,早已滿足不了現(xiàn)代人的貪孌。田墈塌了,只是田畈里再也沒有了四季分明的景象,隨著父母這一代人走了,土地就缺少了滋養(yǎng)生命的根本。失去了父母這一輩,土地就像失去了滋養(yǎng)它的血液,慢慢地萎縮、枯蔫。
父母油燈干枯,兒女卻無能為力,只能選一處青山,讓他們的墳塋對著辛耕一輩子的土地,化作它們的血液,融入到它們的生命里,世世代代,永不分離!
(編者注:百度檢索為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