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丑兒(散文)
最近,總愛做一個夢,夢里都是那棵大杏樹。蔚藍的晴空中,總有那么幾塊像炸開的棉朵一樣的云自由自在地轉來轉去,且刺眼的亮。在那幾朵云之下,土坯的三間西屋和兩間北屋以及四圍用酸棗枝扎成的籬笆墻,構成了一處完整的農(nóng)家院落,這便是我童年的處所。
印象中,那棵大杏樹就長在那三間西屋對面的豬圈前。這是很多年以前了,從我記事起,它就伴著我的成長共同經(jīng)歷過數(shù)不清的風雨。春天來了,杏花開了,雪白的杏花燦若云霞,挨挨擠擠的,成群的蜜蜂嗡嗡地鬧著,空氣里滿是杏花的芬芳。這時候,如銀似玉的大杏樹就把小院罩住了。
丑兒是我的一個選房姑姑,好像那時候的她也就是十七八的樣子。雖然她的名字叫丑兒,可她非但不丑,在我們村里卻是出了名的美人兒。那年,丑兒姑姑戀愛了,對象叫文起,是個當兵的。那些日子,丑兒常來我家串門兒,因為她和姑姑無話不說,總有藏不住的心事對姑姑講,文起又在新疆的隊伍上,戀愛之事自然是她和姑姑掛在嘴邊上的話題。
丑兒不但是小隊里的記工員,而且還是大隊宣傳隊里的骨干,因為她不但扮相俊美,嗓音也清亮悅耳。那年大隊宣傳隊要排演河北梆子現(xiàn)代戲《紅燈記》,大家一致推選丑兒姑姑演李鐵梅,經(jīng)過兩個多月的勤學苦練,丑兒姑姑果然不負眾望,到正式開演登臺亮相時,她的身段、舉止、扮相和唱腔一下子贏得了滿堂喝彩。后來,這個戲還拿到了縣里參加全縣河北梆子戲曲大賽,為我們大隊捧回了錦旗和獎狀。再后來,丑兒姑姑和文起好上了。文起也是大隊宣傳隊里的,是人中的尖子,長得俊逸瀟灑,她和丑兒姑姑合作過現(xiàn)代舞劇《白毛女》,他演大春兒,丑兒姑姑演喜兒。一來二去的,兩個人便生出了愛的萌芽。文起當兵臨走的前一天晌午,在村西一棵老核桃樹下,丑兒姑姑和文起約會了。丑兒姑姑把一個自己精心織就的雪白襯領,和一副各繡著一對戲水鴛鴦的彩線鞋墊給了文起。晴空里有片片白云在悄悄飛翔,大地都白花花的晃人眼睛,偶爾有絲絲涼風柔柔的愜意地吹來,密不透風的核桃樹濃蔭遮蔽,有嘰嘰喳喳的鳥兒在樹上跳來跳去。
文起見四下里無人,一把摟住了丑兒姑姑,低聲說:“我娘六十多了,身子骨兒也不是太好,我走了以后,你要多過去幫幫我娘,姐姐離得太遠,我妹文玲還小,隊里有什么要分的,你就幫襯著往家里弄弄?!?br />
丑兒姑姑羞紅了臉,低著頭,不好意思地說:“你就在隊伍上安心地干吧,家里的事你不用擔心……你娘不就是我娘嗎?”
文起說:“對,這是早晚的事!我還信不著你嗎?”
不知道為什么,此時,丑兒姑姑含嬌帶媚的杏眼里竟滴下來兩行滾燙的熱淚……
就這樣,文起走了,留下了孤單單的丑兒姑姑。
開始的時候,丑兒姑姑和文起不斷地鴻雁傳書,彼此都傳達著甜甜的愛意,整天像泡在了幸福的酒缸里,迷醉的讓人羨慕。漸漸地,丑兒姑姑發(fā)覺文起的書信回的少了,甚至到后來丑兒姑姑頻繁地寄信,卻始終不見文起一封回信,她想或許因為文起在隊伍上忙,顧不得回吧?她便更加想念文起,常常在做針線的時候,一個人靜靜地發(fā)呆;吃飯的時候,手里端著飯碗,像丟了魂兒一樣愣怔半天,不見她把粥飯往嘴里送;時常坐在臺階上,長時間地望著天上的云彩出神。偏偏不巧的是,那一年她的臉上起了滿臉的紅痘痘,她常常為此苦惱的不行,有時候還一個人在背地里偷偷地哭泣。她想,如果文起看見她現(xiàn)在這副模樣,指不定多不待見呢!她不敢照鏡子,怕的是自己都不稀罕自己了。有好姐妹給她出主意讓她去福山叔那里看看。福山叔是村里有名的老中醫(yī),村里人都很信服他的。他對丑兒姑姑說,眼下正是杏花綻放的季節(jié),不妨掐些杏花回來,然后揉取杏花的汁液天天往臉上涂抹,會有很好的效果的。這樣,丑兒姑姑就來我家采摘杏花來了。姑姑當然求之不得,高興得一下子為丑兒姑姑折了幾大杈花枝,那花枝開得正盛,如雪似霞,搖搖滿滿的。在用了幾天杏花以后,真是的,丑兒姑姑臉上的痘痘竟神奇般地逐漸變得稀少了,后來,又折了兩大枝杏花后,丑兒姑姑又恢復了往日那艷若桃李的芳姿,兩只好看的眼睛也像盈盈秋水一樣清亮有神了,她那股興奮的勁兒都掩飾不住了……
已經(jīng)有好一段日子,丑兒姑姑又沒來我家玩兒了。那天,姑姑終于憋不住了,到了她家里,頭一句話就問:“你是怎么了?為嘛也不找我說說話來?”丑兒姑姑的臉上再次顯出黃白黃白的顏色,以往蛾眉曼睩的眼神也明顯地呆滯了。她好像早已經(jīng)預示到了自己的不幸,對姑姑說:“我沒臉了,出不去門了!”
原來,平日里對于文起風言風語的議論本不是空穴來風,據(jù)鄰村一個和他一起參軍的戰(zhàn)友回家探親時說,文起因為愛好文藝,又風度翩翩,精明強干,被部隊一位首長的女兒相中了。那閨女也是個當兵的,巧的是也是個文藝兵,死活要嫁給他。文起當然是絕頂聰明的人,他不會不知道在那個年代,一個農(nóng)村大兵要想鯉魚跳龍門是何其不易,他在經(jīng)過了多次痛苦的思想斗爭后,最后還是下了決心,毅然拋棄了純樸得像土坷垃一樣的丑兒姑姑,由首長安排,長期留在了部隊上。
姑姑知道了丑兒受了這么大委屈,免不了對文起破口大罵:“這個喪良心、沒人性的‘陳士美’!也不怕下雨天打雷劈了他!也不想想,你不在家,是我們丑兒里里外外給你們照看著,服侍著你娘!看把我們丑兒累成個什么了?你做出這樣損陰喪德的事來,良心上過得去嗎?!早晚要遭報應的!”
姑姑心直口快,嫉惡如仇,卻是刀子嘴豆腐心,一邊又努力安慰著丑兒姑姑。
丑兒姑姑心慈面軟,見姑姑罵的文起實在有些過分,趕忙勸住了姑姑。她難受地對姑姑說:“姐,別罵了。我就是這個命,我認了!”
在以后的幾年里,文起只回來過一次,他孤身一人,也沒帶著他那個隊伍上的對象,只看了眼他孱弱多病的老娘,便匆匆走了。有人說,他是為了躲避丑兒姑姑,不敢面對以往惺惺相惜的意中人。其實,依丑兒姑姑綿軟的性格,她也不可能找上門去無理取鬧的。
我因為在外求學的緣故,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丑兒姑姑在經(jīng)歷了那場傷心欲絕的愛戀以后,患上了輕度抑郁,幾年后又嫁到了大山深處,找了一個不太盡如人意的丈夫。
2020.4.13.
拜讀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