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幸福渠畔的綠(散文)
幸福渠是屬于父輩的。上世紀七十年代初,舉國大興水利,父親剛好二十歲出頭,身上的血正滾燙著,幸福渠就是他們那代人肩挑手提,用鋤頭在大地上摳出的一道血管。
挖這條渠的是一群無私的人,他們的心思不摻雜任何功利,和渠里的水一樣,純潔透明,他們挖這條渠,完全只是為了改造沿途的旱田。他們發(fā)動幾十個村子的人,奮斗了整整幾個月,想象著清澈的水無聲的漫過田埂,漫過腳踝,浸過禾苗的腰身,盼望著能夠多出產(chǎn)糧食,解決溫飽。扁擔寬,丈把深的溝渠按照計劃延伸,跟他們想象的一樣,穿過平地和山崗,綿延幾十公里,一直匯入高沙鎮(zhèn)的蓼水河。沿途散落的旱田變成水田,牛將代替人力,水稻代替紅薯高粱,每個人可以多分得口糧,他們?nèi)〉玫某晒?,和對那個時代的奉獻,全部體現(xiàn)在糧倉里。
他們那個集體,有著鐵水般的凝聚力,從挖這條渠開始,就成了時代的一面旗幟,飄揚在湘西南的大地上,經(jīng)歷了近半個世紀風霜雪雨的洗禮。
湘西南屬丘陵地帶,山多,河流稀少,春夏雨多,是山洪暴發(fā)的季節(jié),千山萬流,壯觀之后,是災(zāi)難。當季節(jié)轉(zhuǎn)換到夏末,雨水稀缺,烈日長空,蟬鳴把老槐樹高大的軀干壓彎時,干旱也隨之而來。幸福渠修建之前,水利灌溉不便,在用水問題上,鄰里間的齷齪爭吵是家常便飯,甚至還引發(fā)過村與村之間的大型械斗與矛盾。
七十年代修建的幸福渠依舊無名,它只是一條藉藉無聞的溪流,旁邊的馬路也只是一條鋪滿沙石的機耕路。直到2008年,建設(shè)新農(nóng)村,當?shù)卣眠@條鄉(xiāng)道的便利,把溝渠和機耕路做了硬化,將道路北邊的水田全部征收,改為宅基地,規(guī)劃出一個嶄新的村莊,鄉(xiāng)道和溪流也有了一個響亮的名字,幸福大道和幸福渠。
新建的村落,是從四面八方的村莊遷居而來,年輕人走南闖北,積累下來一些財富,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老房子扒了,在幸福大道邊買個地基,蓋上高樓,后面的人不甘示弱,也相繼搬遷過去,漸漸的,村莊有了城鎮(zhèn)化的雛形。
水泥漫過溝渠,漫過公路,漫過屋頂,打開門就是平坦硬化的馬路,告別了從前那種泥濘的苦楚,幾輩人渴望的生活,在改革開放至今40多年間幾乎全部實現(xiàn)。
這種積累和改變靠的是一雙手,這雙手是勤勞、拼搏、節(jié)儉、不服輸?shù)拇~,大垅村子弟用他們的雙手改變了家鄉(xiāng)的面貌,改變了幸福渠的風景,也改變了幾代人的生活,而拼搏中的苦難,汗水,掩面而泣,也都是這雙手默默地擦拭掉。
然而這雙手的主人正在老去,開挖幸福渠的那群人在相繼離開。對面的德伯因為疾病去世,旁邊的躍進叔因為癌癥離開人間,他們把一輩子的青春年華都留在了這片土地上。我的叔叔,年輕時走南闖北,為人稱道的泥水匠人,像甘蔗一樣把汁水獻給了城市,最后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一副骨架,臨走時才五十多歲。我的父親,那個平凡的老農(nóng)民,經(jīng)歷過兩次大型的手術(shù)之后,胸中的斗志被消磨殆盡,終日里背著魚簍,和山水晨昏相伴。
挖渠的人在相繼離開這個世界,沒有挖渠的人在相繼離開家鄉(xiāng),唯有這片大地不動聲色。從冬天的荒涼肅靜到春天的青草萌芽,從夏天的碧茵連天到秋天的滿目金黃,青色的時候靛青,花開的時候萬紫千紅,葉落的時候渠水瘦成一線。當年挖渠的那群人,面龐上都是歲月刻下的詩句,但他們無言,只是默默地堅守著鄉(xiāng)村,也許還有人記得,也許大家都不愿意去重翻歷史,他們自己都很淡然,溪水無聲流淌,像一道傷口,深刻地記載著一段歷史。
我沒有親眼目睹幸福渠的誕生,但我看到了它從熱鬧到荒涼的過程。兩岸的楊樹,柏樹和香樟樹,向著遠方無盡的延伸開去,四周的稻浪在炙熱的風里起伏,像綠色的濤浪,氣勢無邊無盡。天空蔚藍,和億萬年前一樣干凈,山群靛青,和億萬年前一樣厚重,只是歲月無情,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包括挖渠的那代人,包括我們的親人,包括我們自己。我們追逐著城市的生活,迷戀于花花世界和物質(zhì)享受,對莊稼不屑一顧,他們幾乎視而不見,他們也無力去改變,在當年的淳樸面前,今天綴滿了花哨,面對翻天覆地的改變,他們茫然,不知所措,他們更相信自己,相信他們那一代人,才是土地的靈魂,于是繼續(xù)躬身彎腰,面朝黃土,用他們的方式忠誠的守護著土地。
他們堅持住在老房子里,即使搬進新居,也不會增加多少快樂。電視機,白熾燈光,堅硬的水泥墻,把人和自然隔離開來。城鎮(zhèn)化的村莊,沒有炊煙,沒有雞鳴犬吠,沒有水牛留下的腳印,沒有湘西南土豬粗糙的哼哼聲,也沒有了麻雀跳躍的身影,它們?nèi)チ四睦?,沒有人關(guān)心。半開的鐵門里,只能聞到煙味和咳嗽聲,即使偶爾有歌聲傳出,也是半個世紀之前的。
幸福渠靜靜地流淌,依然唱著那首古老的歌謠,渠畔的溝溝坎坎沒有荒蕪,種滿了黃豆、玉米、紅薯、芋頭,綠意稠密,不減當年,大地布滿陽光,這一切像片膏藥一樣貼在我的胸膛,它們也許能夠愈合我的鄉(xiāng)愁,但阻止不了上一代人的離開。面對正在老去的那些面孔,我的心里偶爾有種戰(zhàn)栗的感覺,幸福渠離我越來越遠,我越來越慌張,因為擔心一些未來的未知的事物,變得更加無所適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