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你的目光里長大，你在我的記憶里變老，你記得我的小時候，你對我的糗事，記憶猶新，甚至恁熟。我只記得，您的慈祥，還有嗔怒。___題記
　　 老程離開老家三十多年，老家的樣子，并沒有改變多少，一代一代的年輕人，在老家長大后，不是考上大學離開，就是打工外出，后來都扎根四方。老家，僅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年輕人，其他都是老弱病殘，所以村里的建設(shè)，多少年來變化不大。但是，老家成了一代一代年輕人的記憶和回憶，甚至工作一忙，連回憶都免了。
　　 生活不易，忙碌是大部分人的生活主軸，離開家鄉(xiāng)的年輕人，四處伏擊，就像蒲公英，哪兒適合落根，哪兒就是家。因為生活的不易，還有享受奮斗的過程，離開家鄉(xiāng)的年輕人，心里只爭朝夕，而兒時的家鄉(xiāng)，早已不在自己的日常里，至于家鄉(xiāng)現(xiàn)在啥模樣，根本不會去關(guān)心和關(guān)注。
　　 老程就是從農(nóng)村里走出來較早的那批人，當年他因為當兵離開了家鄉(xiāng)，后來因為娶的媳婦是外地人，所以他“娶”雞“隨”雞，跟隨夫人留在她的家鄉(xiāng)，成了那個城市里的倒插門女婿。至于他的父母，他身不由己，把養(yǎng)老“包袱”甩給了家里的倆兄弟，自己除了定期給父母養(yǎng)老錢，就是每隔數(shù)年，回家看望下而已。
　　 老程這一離鄉(xiāng)，一別就是三十多年，他由當初的一個十九歲的小伙，到現(xiàn)在兩鬢斑白的中年。他的兒子，也于去年，剛剛完婚，只是他還沒退休。
　　 哥哥的一個電話，他急急忙忙地攜妻帶子趕回家，原來，他的老娘病故，哥姐要求他回家奔喪。
　　 老母親的突然病故，給了老程一記耳光，恍惚中，老娘還是他離家時的樣子，干凈，瘦高，永遠在腦后挽著光滑的發(fā)髻，明凈的臉上一雙善解人意的眼睛。
　　 老程以為，老娘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是離家時的樣子，盡管前幾年回家他看到老娘，已經(jīng)變得矮小又佝僂著腰。他的心里，娘永遠不會老。他記得，兒時，娘熬著昏暗的煤油燈，為他們兄妹縫補破褲洞，破襪子，破鞋子，他印象里永遠都是娘在縫縫補補，補補縫縫。艱苦的日子，缺衣少食的生活，農(nóng)家人不敢糟蹋任何一角布片，孩子們的衣服，老大穿小了老二穿，老二穿破了再縫補下給老三，不管老三是男女，反正莊稼人的孩子就這樣輪流著穿衣服，直到老三或者老四再也穿不了。
　　 老程不愿意去回想這些，因為他是家里的老小，總是穿哥哥姐姐穿下來的衣服，這也是母親迫于無奈，因為孩子多。如今，母親也已溘然長逝，老程以前以為，母親在世時，給母親定期的寄養(yǎng)老費就算盡孝心了。沒想到，三十多年沒有生活在母親身邊，都忘了自己不需要母愛，但是母親需要兒親啊。母親突然不在了，他才知道心頭的空白和悵然，永遠無法用“錢”來解決，他想跟母親好好說句話，拉拉家常都沒有機會了。
　　 老程急急地趕回家，接近九十的娘已經(jīng)等不到他回來，她永遠地睡過去，嘴里不再念叨邦子啥時候回來。老程來到娘的身邊，各種滋味涌上心頭，五味雜陳。然而，他哽咽著，卻流不下來多少眼淚，木木地看著白布蓋著的嬌小的母親，永遠睡去。大哥說，母親今年似乎感覺到自己時日不長，老是念叨你的名字。老程哀傷，娘陪我長大，我卻沒陪她變老。
　　 等母親下葬后，老程沒有急著趕回遠在他鄉(xiāng)的家，或許自己也老了，闖蕩外面的世界多年，從來沒有在家鄉(xiāng)多駐足留步過。以前回家省親，來去匆匆，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他從來沒有好好多看幾眼，或者上門拜訪，好多鄉(xiāng)親已經(jīng)不在世，還健在的，他已經(jīng)認不出，或者感覺面孔熟識，但卻叫不上輩分來。
　　 老程把妻子兒子兒媳三人打發(fā)回去，自己留下來，想在老家多住幾日，他由哥哥陪著，在村里轉(zhuǎn)轉(zhuǎn)，他想看看還健在的老輩鄉(xiāng)親們。
　　 村里的耄耋老人，最喜蹲在街頭路口，一邊曬太陽，一邊看村口人來人往。他們，了解世界的窗口除了電視，就是街頭巷陌，不管誰家來了誰誰誰，不管人家跟他們打不打招呼，但是能夠看他一眼，或者自己看他們一眼，都很滿足。
　　 老程跟著哥哥，來到村中心大街，見過這些父老鄉(xiāng)親。老人們也已經(jīng)認不出他是誰，但是當老程報上自己的乳名時，一下子把老人們提起了精神勁兒。“你是邦子啊？老了，也老了?！薄笆抢铣碳业娜齼喊?？你娘也走了，找你爹去了?！薄笆前钭幽莻€斜頭（方言：混賬）孩子嗎？”老人們掙著跟他搭腔。
　　 哥哥領(lǐng)著老程首先走近一堆老人中輩分最大的一位，問老程：“還記得這位嗎？”老程仔細看了看，搖搖頭，哥哥說：“是劉爺爺，和咱爹當年打架的那個?！薄芭?，劉……劉啥來？”“劉炳德?！崩铣坛泽@得定眼看向老者，此時他雙手抄進袖口，靠著墻根兒，佝僂在馬扎子里，頭上戴的棉帽子，一個耳朵朝上一個耳朵耷拉下來，眼睛正釘在走過來的老程哥倆身上。老程走向前，蹲下，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來一盒煙，麻利地彈出來一支，邊遞給老人家邊問：“五爺爺，還記得我嗎？”老人忙伸出雙手接過來香煙，老核桃臉由木納換驚喜：“你是莊西頭程貴林家的那個出去當兵的三兒？”“五爺爺，正是我，老三，邦子?！崩铣袒卮鹄先思??！皧W，奧，小名邦子？小時候騎狗來不是？”老人家繼續(xù)追憶。老程怔怔地看著五爺爺，瞬間尷尬，不置可否，但瞬間又樂開了花，連忙點頭說是是是，就是我小時候騎狗，被狗還咬了一口。老人家也開心極了，好像多年來沒笑過一樣：“唉，小時候能作的孩子，大了有出息！邦子你爬了我家的墻頭上摘葫蘆，小孩子都是不懂事的，那會我不該揍你！五爺爺我這會給你恕不了（方言：賠不是）！”老人家面露愧色，黯然神傷起來。老程驚奇老人記性這么好，趕緊安慰他：“五爺爺，看您說的，小時候不懂事，就得揍，你揍得對，你不揍我，我爹也得揍，誰揍都是揍?！崩先思覔u著頭，喃喃自語：“我不該啊，為了這個事，還和你爹打了一架。五爺爺現(xiàn)在好死的人了，還能看到你，唉！福氣，福氣！”老程和哥哥都笑了，哥哥趕緊安慰老人家：“五爺爺，邦子這次回來，你得再補上一拐杖，你忘了他鉆進你家雞窩偷雞蛋了？”老人家抬頭疑惑地看向老程的大哥，“還有這回事？我怎么沒想著？唉，都是那些年頭被窮逼的，一個雞蛋換好多鹽吶?！崩铣谈鐐z，還有其他老人，都哈哈地笑起來，在這期間，老程不忘給其他老人分發(fā)了一圈香煙，老人們圍攏了程家大兒和三兒，好久沒有這么愉悅，這么熱鬧。
　　 被五爺爺這么一回憶，老程也開心，想不到當年的糗事還有人記得，還能讓自己腦補了一把自己的小時候，仿佛那個騎狗的孩子，現(xiàn)在尚年輕。
　　 另一個老人，雖然年齡大，但是屬于同姓人家，按輩分老程喊大爺，在大爺家族里排行老三，所以老程喊三大爺。老程小時候因為跟著三大爺家的老大玩，沒少吃三大爺家里的東西。
　　 “三大爺，還記得我在你家吃粽子不？我連續(xù)吃了三個，我娘拖走我，還記得我把你家水缸打破了不？”老程干脆自己抖摟自己的糗事，免得三大爺和五爺爺那樣先揭其“丑事”，還是自己先下手為強。“吃粽子不記得了，就是砸破水缸我記得，那早上我剛挑了滿滿一缸水，叫你一石頭給砸破，天井里都是水哇！買個水缸貴還不說，主要是不好往家里弄，”三大爺笑著回憶。老程不好意思的干嗨嗨，在三大爺家的糗事最多。
　　 小時候的一樁樁糗事，老程都歷歷在目：那時候剛上小學，自己不愿意去上學，逃課跟著三大爺家的大哥程中華玩，中華哥哥也是老早逃學回家的“混賬”孩子，哥倆一大一小，到處闖禍惹事，偷村里的蘋果，甜瓜，黃瓜，偷鄰居的土豆，偷吃人家種菜院里的向日葵，今天去，明天還去，直到一個個剛剛籽粒飽滿的籽盤被掏空成白色蜂窩狀空盤，直到人家鄰居揪著哥倆的耳朵找上家門……老程都不好意思想下去了，也真不愿意提及這些過往，越想自己的“罪狀”越多。
　　 有一次，邦子（老程）剛到三大爺家，三大娘家里散養(yǎng)著小雞仔，他不懂躲避，撒腿一跑，只聽見腳下凄厲一聲慘叫，一只小雞仔在他的腳下腸子都踩出來了，他害怕了，看到小雞仔躺在地上慘叫著，兩只小腿蹬空著，他害怕極了，偷偷溜掉，把“鍋”甩給三大爺家里的哥哥弟弟們，讓他們做了替罪羊。當然，挨了揍的大哥中華，好幾天沒有找他玩，還拒絕讓邦子再進他家。邦子沒了中華這個“帶頭人”，感覺哪里都不好玩，他貓在三大爺家的大門口的草垛邊上，天天等大哥出來，大哥不帶他，他就尾隨著大哥。孩子畢竟是孩子，大哥中華沒過幾天，就把“仇”給忘了，又帶上邦子，開啟他們的快樂之旅。
　　 不久，端午節(jié)來臨，邦子的娘去三大爺家推磨，磨豆沫，膠東半島的農(nóng)家喜歡吃小豆腐，也就是把青菜剁碎，把發(fā)泡好的黃豆，用石磨磨碎，豆沫煮半熟的時候，把剁碎的青菜倒進去，不斷的翻炒下，然后煮熟。這樣的粗飯菜，可以充饑，一點點黃豆粒，當做全家的營養(yǎng)。邦子跟著娘自然地又來到三大爺家，三大娘昨天剛煮熟的粽子，三大娘處于客氣，拿出來幾個粽子，讓邦子母親品嘗，邦子娘哪里舍得吃人家的美羹，就推讓，嘴里說著“不吃不吃”，哪里注意到和哥哥中華玩得正興的邦子，他跑過來，眼巴巴地望著粽子說：“我吃?！比竽飫兞艘粋€遞給他說：“快吃吧，還有的是。”邦子接過來粽子就狼吞虎咽，他娘看到自己兒子的吃相，知道不好看，但也無奈，自己家人口多，家里不寬裕，這個端午節(jié)，沒有舍得買米包粽子，所以孩子饞，吃個就吃個吧。哪知這邦子不是吃個就吃個的問題，是吞完了一個還要，當要第三個的時候，三大娘臉色不好看了，剛才還說吃吧，有的是，現(xiàn)在還能說沒有了嗎？三大娘尷尬的不行，嘴里結(jié)結(jié)巴巴：“吃……吃吃，小孩…孩子家……吃……”但是三大娘的手明顯不愿意再剝第三個了，邦子以為娘和三大娘只顧著說話而忘記了給自己剝粽子，自己伸手摸過來自己剝，三大娘強歡顏：“邦子自……自己會剝，不不不用我了?！卑钭幽镆部瓷笛哿?，被邦子的貪吃和不懂事氣得臉色鐵青，想奪回去又不好意思，趕緊把還沒推磨完的黃豆一下子堆進磨眼，又舀進一勺子水，邦子娘急急忙忙地推磨，黃豆碎瓣兒跟著水流嘩啦嘩啦地順著石磨的縫隙淌下來。邦子母親三下五除二把磨盤收拾停當，拖起邦子就走，出了門口，避開三大爺家，邦子娘照著他的屁股踢開了花：“叫你吃！叫你吃！再吃！我今天派（方言：踢）死你！”邦子呢，手里還捏著一小塊沒吃完的粽子，口里塞著粽子，母親踢他的時候，他還不忘繼續(xù)塞最后的一口……
　　 夏末，邦子跟著大哥中華在三大爺家玩青蛙，哥倆每人捉了一只，用草綁著，用手拍青蛙的屁股，看青蛙在草繩里蹦跶。邦子感覺這樣玩不過癮，突發(fā)奇想，把青蛙拋空，看青蛙如何落下，反正青蛙平時的動作就是跳著走路。青蛙在邦子的手里拋空了幾輪下來，已經(jīng)半死不活，邦子想再拋最后一次，使使勁兒，摔死就摔死吧，結(jié)果從墻根彎腰摸青蛙的時候，沒注意手下拿的啥，摸到了一塊小石頭，順手甩了出去?！班?！”三大爺院子里的水缸，裂下來一大塊缸碴子，滿滿一缸水稀里嘩啦瞬間淌滿天井，這下邦子和大哥中華都看直眼了，呆呆地站在原地，看“邦子砸缸”。
　　 這禍惹得，可謂捅破了天，三大爺晚上去了邦子家，邦子父母感覺這個同姓大哥的臉色，不像是來串門的，有點蹊蹺大哥進門的來意。邦子父親把大哥讓進屋，炕沿上坐?！鞍钭幽兀俊比鬆攩?，“奧，我找找，怎么了？”邦子父親扭身出去，對著天井喊“邦子！邦子！”院子里沒有應(yīng)答。邦子爹又踅回來，一屁股坐炕沿上。三大爺給自己裝滿一煙袋鍋旱煙，這才吐出來話：“這混賬小子不上學也不是個事，天天驃（方言：和…一起）著大兵（中華的乳名）一起胡作作，繼續(xù)下去，倆孩子都瞎了?！卑钭拥B聲附和，是，是。三大爺繼續(xù)說：“上午這倆小雜種在天井里玩青蛙，邦子把我家水缸砸破了，早上我剛剛挑滿了水，四五趟吶！淌得滿天井都是。買個水缸不便宜啊，還不得勁兒拿?！?br />　　 三大爺在自己家里坐了好久沒離去，邦子大哥通知邦子不要回家，回家絕對會挨揍，沒辦法，天黑了，邦子沒地方去，家里門口有一垛父親編織的苫子，也就是用稻草把擇掉干葉的麥秸桿，從中間編織起來，雨天里，可以在糧屯上一圈一圈的圍成圓錐形，遮蓋糧食。邦子看到苫子垛下有空，就鉆了進去藏著。晚飯，全家人都在吃飯，唯獨邦子不在。那時候家里養(yǎng)的孩子多，村里也沒有多少危險的地方，邦子又經(jīng)常不按時回家吃飯，所以父母也沒急著尋找，倒是邦子一直躲在苫子下面急了，左等右等不見家里人找，自己又不好意思爬出來，就在苫子低下假裝咳嗽，大哥知道是三弟，手里捏著筷子出來，從苫子低下一把抄起邦子，拖拉回家。
　　 后來的邦子，被捉進教室，按部就班地上學，如其說上學，不如說關(guān)進籠子里，父母跟村里老師打過招呼，一定看住他，別讓邦子再跑出來。
　　 邦子被困進學堂，勉勉強強上到初中，然后，十九歲那年，應(yīng)征入伍。
　　 老程和村里的這些耄耋老人，在敘舊中聊了半個上午，老程在起身離開前，感慨地說：“我的印象里，你們這些老人那些年都能干，都是村里的勞動能手，就像我二叔”老程示意了下旁邊的一個老人，繼續(xù)說：“我記得你推著倆大筐，筐里裝著滿滿的剛切的地瓜干，在剛刨完地瓜的地里推著走，跟在結(jié)實的路面上走一樣快。那個時候，你多年輕啊?！倍鍝u搖頭：“不提了，不提了，唉，那時候問地里要吃的，出力還吃不飽，曬地瓜干，那是家家戶戶都做的營生，地瓜干是一大家人的過冬糧吶?！倍逵职言掝}切到老程父親身上：“嫩爹那時候也是能干的勞力，生產(chǎn)隊里的數(shù)得著的好把式?！薄拔业_實能干，可惜的是我爹去的早了，活到現(xiàn)在多好?！?br />　　 “你沒少挨嫩爹的揍啊，嫩爹在天井里揍你，我在院墻這邊嚇唬嫩妹妹（二叔的小女兒），再不聽話就跟哥哥一樣挨揍。”鄰居二叔又提了一“壺”，還是不開的那“壺”。老程摸了摸胡茬，思忖片刻，笑著說：“幸虧當年我爹揍我，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我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br />　　 老程環(huán)視了一圈老人們，當年他們在自己幼小的心里可是風云人物，在靠天吃飯的年代里，個個都是厲害角色。如今，他們都老的老，去的去，老程的記憶留在他入伍前的歲月，老人們對老程的回憶都是那個叫邦子的孩提時代。等邦子進了學堂后，他的熊孩子的形象，就逐漸淡出大人們的視線，多少年后，不再被村里人提名道姓。
　　 你陪我長大，我沒有陪你變老，等我亦老，您是否尚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