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歡騰的小溪流,村莊的魂(散文)
我生在湘西一個極普通的村寨。寨子里沒出過名門望族,也沒有名山大川。一條小溪流,因小而卑微到連名字都沒有。溪雖小,但不失它的恬靜與嫵媚,尤其是那份根植于心底的眷念,一直在撥弄著我的心弦。
小溪源于八面山腳的幾股山泉。沿途穿山澗,納細流,幾番曲折,才緩緩地流趟至村寨。寨亦小,幾十間瓦房零星散落山腳,一雞啼鳴全寨醒。晨起推門,溪水映朝霞,似條浮動的綢帶,彎彎曲曲,時急時緩地在開闊的田野間舞動。春至,溪岸的野花野草似喝了還魂的湯,開始一點點飽脹,肆無忌憚地散葉、開枝、拔節(jié)。也把滿溪映的晶瑩碧透。幾級石階,延伸到水面。早起的村婦都在此浣衣洗菜。淺灘處,水不沒膝。先到者搶占個好位置,老愛欣賞一番自己在水中的倩影,然后用手捧起那碧綠的溪水,往臉上貼,欲讓自己也變的水嫩,但那碧透的綠,卻消失在指間。若見誰家新媳婦肚里有了動靜,便會拿她取笑:“你家熊男人真厲害,沒幾天就把這肚子搗鼓脹了,是不是未開店先開張呀?”羞得小媳婦臉不知往哪擱。
接著,村子里就會響起一陣急促的鐘聲,那是隊里出集體工的時點。隊長大聲吆喝,熊男人們扛著犁耙上場了。田頭,山頭,都是他們?yōu)⒑沟牡胤健?br />
一天忙碌之后,山寨又歸沉寂。溪徐徐流,夜慚慚深。月影落在水里,鳴蛙怕她寂寞,從田頭跳進溪里,鼓著腮幫“呱——呱——”陪它說個不停。也不知說了些什么?風卻聽懂了,趕急把月影揉碎,融入水中,然后隨小溪一路呢喃。
炎熱的夏日,地上冒煙,身上冒汗。連狗,也趴在樹下蔭涼處,吐出舌頭喘著粗氣。小溪,就成了我們的樂園。一個個往溪里跳,學著大人樣,先掬水澆心口,再拍兩下,然后把身子往下蹬,再往下蹬,直到把頭完全浸入水中。涼涼的山溪水,沖洗著我們熱騰的身軀和渾身的污垢,比空調還能解暑。唯有此時,才能感受出冰涼的溫度和快意,覺得冰冷的水底世界比火熱的太陽好。難怪魚兒游的那么悠閑快活,永遠不肯上岸。我們也如魚兒嬉水,揮臂,踢腿,干水仗。每次都是在大人的呵斥聲中才肯上岸。
堤岸,一老翁“麻二爺”,發(fā)禿齒豁,戴個破舊斗笠,懷里揣副斷腿的老花鏡,獨自寂寂地端坐垂釣。據說,他曾家境富有,還能識字斷文,但因滿臉疙瘩,心愛的女人卻沒看中他,為情所困成了五保老人。大概只有這副斷了腿的眼鏡,還能識得主人的身份。也許是年歲大了,激情就沒了,我們從沒見過他臉上有過什么表情??v然昨夜春夢里,遇見了曾經山盟的青梅,也似陌路人,恩怨兩相忘,再也激不起一場心花怒放。
一幫小孩上岸后,總愛圍著他看熱鬧。他嫌我們愛嚷嚷,把魚兒都嚇跑了,就提著竹釣桿挪了地方。我們窮追,跟了去,又圍著他陰陽怪氣地大喊:“麻子麻精怪,偷吃我青菜,脖上掛塊牌,拉出去游街?!鄙踔脸箩灨偷牡胤饺邮?。他也不惱,釣不成魚了,就從兜里掏出一方手帕,呵口氣,擦擦老花鏡,讀那本墊在屁股下發(fā)黃的線裝古籍。那樣子,像是很享受。興起,還晃著腦,念念有詞:“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蘭……”其中韻味,我們全然不知。以為他在施法,念我們的咒,怕腦殼會痛,還怕回家被大人修理,只好悻悻作罷。
小溪旁,有個碾米坊。隊里派五保老人麻二爺負責管理。溪水經幾十米水渠引到碾坊后,產生了落差,碾坊外側水渠里,一前一后排列有兩個大水車,水車經木軸傳動和木齒輪變速轉向后,帶動石碾和磨。每次碾米前,麻二爺都會手提竹筒,貓著腰,艱難地爬到溝渠下,將竹筒里的桐油涂抹到木齒輪和轉軸上。
碾米分三道程序:首先是將谷放入木碾子。木碾子結構類似石磨,上半部轉動,轉動的接觸面上,有凹凸的木條槽,能將谷殼剝離。剝離后的谷物,再放進環(huán)形石槽,經石碾子反復碾壓,將谷殼碾爛碾細,同時也把米粒磨擦的晶晶光亮。小小米粒,蘊藏巨大能量。饞極了,偷偷伸五指抓一把,放在嘴邊,一口氣吹去糠沫,丟進嘴生生咀嚼,比吃什么都香。幾次被麻二爺撞見,他都不褒不貶,扭頭轉身,假裝不見。最后一道程序是用風車將米糠分離。米,放進“節(jié)約缸”,得一粒一粒省著吃;糠,喂豬,可當節(jié)約缸里的米粒數得清的時候,媽媽就去小溪邊,挖些野菜,洗凈,伴些米糠,做成糊糊弄給我們吃,叫做“憶苦思甜”。
碾坊與小溪的匯合口,有一石板橋。我小時常坐在石板橋上,看水車呀呀的轉,聽那嘩嘩的流水聲。然后,用雙手捂緊雙耳,讓四周沉寂一會兒,再突的松開,聲響放大,整個世界頓時沸騰。嘩嘩的流水聲,排山倒海般,一陣強過一陣。濺起的水花,如朵朵白菊,在空中綻放。而我就在那沸騰的中心,細細地品這聲音的美妙,主宰這靜與鬧的節(jié)奏交替。
寨里的老人,疼崽伢子是出了名的。老奶奶們,愛在人前顯擺,毫不避諱地夸自家孫子如何如何行,將來肯定能像小溪一樣走出大山,跨長江,過黃河,住洋房。而她唯一的根據是,這孩子小時尿尿射的遠。即使長大了,不見長進,還會說,六月不是看禾天,姜子牙八十遇文王。老人們還真有遠見,他們的兒孫們,趕上了開放致富的好時代,如今,寨里只剩老弱,青壯都外出打工闖世界去了。少數幾個成了小老板,大多都在城里置了房。
寨里的人,喝了溪里的水,也接種了小溪的基因。連說話的聲調,也似涓涓溪流聲,瑯瑯清脆,時急時緩。不會卷起舌頭發(fā)音,說普通話時,平仄不分,南腔里雜夾北調,常把“鞋子”說成“孩子”,但我總覺得這鄉(xiāng)音最親切,最動聽。
寨里人的心胸也如溪水般清澈敞亮。日子雖過的窘迫,卻從不怨天憂人。與人交,總是熱心腸。沒半絲虛假,不習慣握手擁抱。見面總是“嘿嘿”一聲笑,偶爾一句“地里莊稼長的可好?”不問人安問莊稼,莊稼漢心里自然裝著莊稼。白天,圍著莊稼地瞎轉悠,松土,澆水,施肥,時不時還摸摸又瞧瞧,如待自己孩兒;夜半遇暴雨,斗笠沒戴,淋一身透,趕緊去給秧苗排水、蓋膜,生怕它受了委屈。
小溪卑微隱忍,在寨子的最低洼處日夜流淌。一天,突發(fā)奇想,邀幾個發(fā)小,要去探尋小溪流去何方?
一群童孩,追隨小溪出了寨。小溪拐彎,我們過坎;小溪過坎,我們拐彎。突地,小溪隱沒蹤影,大山橫在眼前。我們尋著嘩啦嘩啦的流水聲,往山谷里鉆。狹長的山谷,樹蒼蒼,霧靄靄,荊棘密布,險徑難行。小溪被兩邊大山壓縮的窄窄的,不時還冒出塊巨石擋道,可小溪遇挫愈堅,時而飛湍成瀑,時而積聚成潭。哼起歡快的曲,在狹窄的山谷間蹦跳。穿過一段峽谷后,眼前豁然開闊,溪岸漸寬,小溪變得沉穩(wěn),不再蹦跳。再往前數里,終于看到,它,流入一條波滔滾滾的大河。長我?guī)讱q的同伴告訴我,這就是沅江,流域跨黔蜀湘鄂四省,沅水的魚有兩米來長,掀起的大浪能打翻竹筏子。幾個幼雅的孩童,坐在河岸,久久地盯著波瀾壯闊的江面,百感交集:不知這是小溪的盡頭,還是小溪的新生?也不知小溪里的小魚小蝦,敢否游入這滾滾波滔?
入河口,小溪徘徊了大半個圈,似乎在回首顧盼沿途的山澗,樹林,田野,村莊,碾坊,石板橋,嬉水的童孩和浣衣女。
四十年前,我離開小溪求學。十幾年前因為工作,我離開家鄉(xiāng)。但是那無名的小溪,總是在夜里進入我夢中喧響。
歡騰的小溪流,村莊的魂。流去的是歲月,留下的是情懷。
非常感謝飛云流瀑老師,感謝您一直對我的關注和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