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孽 緣(小說)
一
高鳳英挎著籃子剛繞過草垛,兒子平安家院里“咔嚓咔嚓”的響聲就沖進(jìn)她的耳朵,她加快腳步來到兒子家門口,一甩胳膊,籃子彈跳著滾進(jìn)土坎下的菜畦。她推了幾次,發(fā)現(xiàn)門從里邊栓得很死,便用粗糙的手背揉了揉一迎風(fēng)就流淚的眼睛,輕輕將臉湊近門框。
透過縫隙,她看見窗戶的玻璃已經(jīng)打得七零八落。陽光下,飛濺在臺子上的碎片,鋒利的棱角閃出亮光直刺她的心臟。更讓她窒息的是兩個彪形大漢架著彩珍的胳膊,將她拖到院子中央按倒,其中一個掏出冰冷的匕首刺向她的大腿。一聲慘叫從門縫里傳出來,高鳳英強(qiáng)迫自己睜開眼睛,鮮血汩汩地從彩珍褲腿的破洞里涌出來,在地面上聚成一坨黏糊糊的紅。隨即,一個中年婦女揚起巴掌“啪啪啪”在她臉上抽打幾下。
彩珍一身塵土,脖子軟到腦袋耷拉在胸前,頭發(fā)散亂地蓬在青紫的臉頰和衣領(lǐng)上,她完全像一個失去感覺的植物人,任憑那幾個人拖拽和毒打。
高鳳英兩只手像打鼓似地猛拍結(jié)實的門板,很久,很久,亂哄哄的院子里始終沒有人給她應(yīng)聲,更沒有人給她開門,任她一個人在大門外喊破嗓子。她停下發(fā)麻的雙手,腦子里突然閃出去找郭有才的念頭。
高鳳英磕磕絆絆跑進(jìn)郭有才家的小賣店,屋子里煙霧彌漫,和幾個老漢抹金牌的郭有才沒有抬頭。高鳳英冒煙的喉嚨里擠出一聲“有才”時,幾個人先后抬起頭打量高鳳英,高鳳英嘴巴張了幾張,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你快去看,彩珍給人拿刀子戳了!”
郭有才不用細(xì)問也知道,他順口罵了一句:“這個女人騷情得很?!彪S后,拿起桌子上的電話撥通鎮(zhèn)派出所的座機(jī)。
警察趕到楊河村的時候,一輛三輪車加足馬力,載著那伙鬧事的人正朝村外開去。警察攔下三輪車,把幾個人帶到派出所。
二
彩珍又一次在楊河村露面是三個月后的一個早晨,頭發(fā)用一塊手帕扎成馬尾,緊繃的牛仔褲后腿勒出幾道褶皺。她胳膊下夾著一只人造革皮包,從滿臉的高興勁兒可以看出,她對那場致命的刀傷沒有一點余悸。
“平安就是人老實,莊稼行里他會耕會種,外頭出苦力也是一把好手,你和娃娃都受不了罪。好好過咱們的日子,人說閑話是小,外面的世道亂得很,誰能保證你再不出事情?!?br />
“誰愛說就說去吧,我就這樣子。跟了沒本事的男人,誰知道我的苦楚。再說我東跑西跑,誰的胳膊腿兒也不借。”
想到一個小時前,婆婆被她幾句頂?shù)猛说綁Ω劬餄M是無可奈何的神情,她“咯咯咯”笑著下了土坡兒,穿過苜蓿地畔,上了公路。一個戴墨鏡的瘦臉男人,穿一件油漬斑駁的黃色馬甲,一只腳撐在地面,一只腳踩在摩托車的踏板上。彩珍走近時兩人相視一笑,她撇腿騎上摩托車的后座,摟住他的腰,瘦臉男人一揚手,將夾在指縫里的半截紙煙扔進(jìn)路旁的草叢。摩托車噴出幾團(tuán)黑色的煙霧,朝東邊奔去。
半個小時后,他們進(jìn)了城區(qū)。耀眼的陽光穿過樓群,灑在樹木和街面,花花綠綠的人群在車輛的喧囂聲里流動。他們穿過正街,進(jìn)入一條胡同,最終摩托車減速,開進(jìn)一個藍(lán)色鐵門敞開的院子。
瘦臉男人把摩托車立在陰涼處,引著彩珍來到一間陰暗的小屋,里面除了床和被褥,窗子下的舊木桌上有一口電飯鍋,沒有清洗的碗筷浸泡在水里,鍋幫上粘著稀稀拉拉的米粒已經(jīng)發(fā)干??磕系膲窍拢瑪R著一只古銅色的舊皮箱,屋子里發(fā)霉的氣味撲鼻而來。
“這是我前幾天租來的,你就住在這里,要是有人問,就說你是我媳婦兒!”他看著彩珍,洋洋得意地笑著說道。
“你想得美!”彩珍白了他一眼,不過,那是令瘦臉男人神魂顛倒的表情和話語。剎那間,他感覺身子輕飄飄,腳步軟綿綿。他走過去樓住她的腰,她用火一樣的眼睛燃燒著他的五臟六腑。
這個瘦臉男人叫李耀強(qiáng),早在東源縣鄉(xiāng)下娶妻生子,他骨子里就有尋花問柳的天性。為了擺脫媳婦的約束,幾年前他在東源縣城干起了收破爛兒的營生。
一個偶然的機(jī)會,他去朋友干活的工地喝酒,和給民工做飯的彩珍相識,很快兩人就混得很熟。
“你咋一個人跑出來了?”
“我男人死了,沒辦法?!?br />
“死了?”
“嗯,他要是活著輪不到我出來。”
“啊呀!還有這么巧的事,我前幾天剛和媳婦離婚了,干脆咱們兩個一達(dá)里過?!?br />
“只要你不嫌棄,我能行?!?br />
“我是真心,你可不敢把我給哄了?!崩钜珡?qiáng)有些迫不及待地說。
“我都成這樣子了還敢哄你。”彩珍抬起頭,望著遠(yuǎn)處繁星一樣的燈火。
夜晚,兩人倚在東源縣橋頭的欄桿上,月光的清輝灑進(jìn)水里,倒影樹木和山巒。一縷縷夜風(fēng)吹過,他們的面孔在水波里褶皺又舒展,兩個人的心都在狂跳。
彩珍的到來,使這個原本清冷的小屋充滿甜蜜。李耀強(qiáng)比以前變得勤快很多,他早出晚歸,繼續(xù)他的破爛兒生計。彩珍洗衣做飯,偶爾也出去逛逛街,他們誰也不去想以后會發(fā)生什么。
轉(zhuǎn)眼就到了臘月底,連續(xù)降雪使這座北方小城銀裝素裹,寒冷并沒有封鎖住節(jié)日的喜慶,街道上置辦年貨的人潮涌動。彩珍手里拎著李耀強(qiáng)塞給她的大包小包,眉開眼笑地坐上回家的班車。
望著車輪拋起一股股雪粒漸漸遠(yuǎn)去,李耀強(qiáng)轉(zhuǎn)回身,踩著厚厚的積雪,嘎吱嘎吱的聲音穿過街面,朝那條胡同走去。
傍晚時分,彩珍回到楊河村。暮色里,很多人家的屋頂上炊煙飄蕩,油炸麻花兒的香氣從院子里飄出。門前的電桿下,一群孩子在打鬧追逐,遠(yuǎn)處傳來“噼噼啪啪”的鞭炮聲。
古老的中國年極具誘惑,彩珍沉浸在節(jié)日的氣氛里,暫時忘了外面的世界。
三
在出租屋里住了一夜,李耀強(qiáng)回到鄉(xiāng)下老家。兩個孩子老遠(yuǎn)把他迎進(jìn)門,媳婦趕忙給他倒上熱茶,又端來剛出籠的饃饃。杯子里的茶水很快見了底兒,他用粘滿垢痂的手抓起碟子里的饃饃咬了一口,舌頭攪動幾下就“咕?!毖氏氯?。媳婦端起茶壺給他重新添滿,坐在旁邊笑著看他狼吞虎咽的樣子??蓱z的女人還不知道,她朝朝暮暮盼回來的人心早已不在這個家。
大年初二的早晨,鞭炮和鑼鼓的聲音擠進(jìn)門縫,李耀強(qiáng)不由心頭一陣煩亂,他把喝進(jìn)去的茶水吐在地上,用手背揩了揩嘴角,一股苦澀噎在喉嚨。半晌,他抬起頭眼睛盯著媳婦。
“咱,咱們,咱們離婚?!?br />
“離婚?你還學(xué)會說笑了!”媳婦的臉上露出很不在意地表情,笑著說道。
“是真的,這些天我一直想著跟你咋說,歪好咱們一達(dá)里過了這些年,還有了兩個娃娃。”他愧疚地低下頭。
“你,你外頭有人了?”媳婦皺著眉頭問他。
“都怪我,把你閃在半路上了?!崩钜珡?qiáng)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媳婦這時才感到他說得很認(rèn)真。
“我跟了你這些年,拉扯娃娃,侍候你媽,在這個家里累死累活不說,還落了這么一個下場!”
媳婦的眼淚吧嗒吧嗒掉在衣襟上,她說著說著猛撲過去抓了一把他的臉,李耀強(qiáng)咧了一下嘴,然后像一尊木偶呆呆地坐著沒有動。氣急敗壞的媳婦又哭又罵,渾身顫栗著第二次去抓他的臉,他站起身扭住媳婦的胳膊把她摔倒在地上。媳婦爬起來,揪住他的衣領(lǐng),兩人開始爭吵和撕打,他的臉被媳婦抓得掛了彩,他再次把媳婦摔倒在地上,用腳踩住她的頭,兩個孩子嚇得“哇哇”大哭。
為了孩子,媳婦最終妥協(xié)。
“我不想眼瞅著兩個娃娃沒有媽,你把她引回來我不管你們的事,可說啥都不能離婚?!彼稍诳簧舷褚粭l死狗,仿佛沒有聽見媳婦說的話,眼睛盯著屋頂,椽和檁子上蟲蛀的小孔密密麻麻,里面石灰一樣的粉末飄落在炕頭和地上。
元宵節(jié)過后,李耀強(qiáng)如愿以償?shù)卦陔x婚協(xié)議上歪歪扭扭簽了字。媳婦帶著女兒很快改嫁到同村一戶姓趙的人家,他把兒子托付給母親,騎著摩托車奔向東源縣城。寬闊的公路上,他像一匹脫韁的野馬,摩托車嘯叫著時而傾斜,時而超過減速的轎車和拖掛。
清明過后,蒲公英和小草在山坡上冒出綠意,帶著泥沙的溪流彎彎曲曲向東流去,河畔上抽出嫩芽的柳枝隨風(fēng)搖曳。
彩珍收拾好東西準(zhǔn)備出門時,兒子抱住她的腿哭著不放。她先是很耐心地哄著他,可越哄兒子越不聽話,她站起身一巴掌扇在他的后腦勺兒,兒子一個踉蹌栽倒在地上,嘴唇青紫,半天緩不過氣。
彩珍瞪著眼睛看兒子從地上爬起來,哭著撲進(jìn)平安懷里,她轉(zhuǎn)身出門,臉頰上滾下兩顆淚珠。
平安睜大眼睛看彩珍走出家門,撫摸兒子的頭和臉,他不敢阻攔,彩珍會向她打出那張王牌——離婚。再說,她每次出去都沒有空著手回來,現(xiàn)在這樣的女人不是她一個,自己的媳婦兒轉(zhuǎn)到啥時間都不是旁人的。
時光總是在不知不覺中流逝得飛快。那個雨夜,李耀強(qiáng)板著指頭一算,彩珍來這里已經(jīng)兩個多月了。
“哎!我說哪天咱們?nèi)ツ銈兗?,看一下老人和娃娃?!?br />
“不去,都好著呢!”
“那咱們啥時候結(jié)婚?”
“我都跟你說好了幾回,等我男人過了三年。再說,咱們天天在一起,我跑不了?!辈收涞谋砬轱@得很不耐煩。李耀強(qiáng)枕在她的腿上悠閑地抽著煙,暗淡的燈光下,兩個人誰也不說話。
四
那段時間,廢品價格大跌,李耀強(qiáng)幾天都收不滿一三輪車。他蹲在門口,點燃一支煙猛抽,鼻孔和嘴里冒出的煙圈籠罩在頭頂。他眼皮下垂,無精打采地看向門外,陰沉沉的天空仿佛飄著細(xì)碎的雨點。
“我走了?!辈收涞穆曇魪纳砗髠鱽?,李耀強(qiáng)“激靈”一個冷顫。他轉(zhuǎn)過臉,彩珍提著包正要離開。
“你咋說走就走?”
“不走,等著在你這里餓死?”
“你啥意思?”
“啥意思?”你連買菜的錢都沒有,還指望我天天在這里陪你!
“你門縫里把人給看扁了,我還沒窮到你說的那一步?!崩钜珡?qiáng)站起來,伸出沾滿灰塵的大手,用幾根指頭捏了一下彩珍的下巴,轉(zhuǎn)身走出去。
彩珍看著他的背影“噗嗤”一笑。
李耀強(qiáng)回來的時候,不見彩珍的人影兒,一個不祥的念頭從心里冒出來,他把提在塑料袋兒里的黃瓜和雞蛋扔在地上,緊走幾步過去,打開那只舊皮箱,里面的錢包不翼而飛,他倒吸一口涼氣跌坐在地上。
彩珍從李耀強(qiáng)那里出來,七拐八拐,轉(zhuǎn)過兩條街來到一個工地,喘著氣剛坐在一堆沙子旁邊的樓板上,攪拌機(jī)轟隆隆的聲音里,一個戴安全帽的年輕人朝她吼道:“哎哎哎,我說你沒長眼睛還是咋的?”
彩珍抬起頭,這不是楊河村的雙喜嗎?
兩人一愣神,彩珍提著包撒腿跑出工地。她咽了一口唾沫:“媽呀,這個該死的雙喜,像鬼一樣從哪里鉆出來的!”
她像一只尋找巢穴的螞蟻,在街道上急急轉(zhuǎn)悠?;鹄崩钡奶栔丝舅钠つw,額頭和鼻尖兒上的汗水流進(jìn)嘴角,一股咸澀從舌根涌向喉嚨。
太陽慢慢在遠(yuǎn)山的背后隱去,不知從哪里吹來的風(fēng)散去先前的悶熱。渾身濺滿灰漿的工人,陸續(xù)走出鋼筋林立的世界。彩珍坐在工地近處亂堆的磚頭上抽抽搭搭,那些剛從腳手架上下來的人們,只是用疲憊的眼神上下打量她幾眼,腳步并不停留。
天色越來越暗,有人終于在他的面前停下來。那是一個剛剛走出工地的中年男人,名叫張富貴。
“妹子,天都黑了,你在這里哭啥呢?”他一連問了好幾遍,彩珍沒有回答,她的肩膀抽動得很厲害。張富貴看看四周長嘆一聲,走過去蹲在彩珍不遠(yuǎn)處,兩只手相互搓來搓去。
街道上先后亮起燈光,稀疏的路人匆匆而過,城市仿佛忘記了他們的存在。一陣風(fēng)吹過,張富貴頓時感覺涼氣從頭到腳襲來,他站起身準(zhǔn)備離開,彩珍卻停止了哭泣。
“哥!”
“妹子,你到底咋了,哭得人心里像針扎的一樣?!?br />
“我男人死了,一個人拉扯兩個娃娃,出來想找個活干,這城里人生地不熟的?!?br />
張富貴低下頭,用鞋底搓了搓地面:“妹子,天這么黑了,我先幫你找一個旅店住下,明兒我問問工頭,看能不能給你找個做飯的活兒。”
彩珍擦掉眼淚,一點都不猶豫地跟張富貴來到一家旅店。張富貴替她交了住宿費,又在外面買來幾個饅頭放在桌子上:“妹子,我走了,你放心地住在這里,明兒問好了工頭我再引你過去?!?br />
第二天,張富貴來到旅店告訴彩珍,工地上不缺做飯的人手時,彩珍緊盯他的臉,那眼神讓他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妹子,技術(shù)活咱不會,拉料搬磚男人都扛不住,你一個女人家就不用說了。這是昨天工頭給我們預(yù)借的工資,你先拿著用,我慢慢給你再打聽?!睆埜毁F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兩張鈔票放在床上,就匆匆告辭。
彩珍用沮喪的眼神看張富貴走出門去,從床上撿起帶著汗腥味兒的鈔票裝進(jìn)兜里,當(dāng)天就離開東源縣城回到楊河村。
節(jié)令已到農(nóng)歷六月中旬,金燦燦的麥田翻著波浪,但顆粒真正還不飽滿,外黃的麥子開鐮要等幾天。胡麻挑著鈴鐺狀的藍(lán)色小花,悠悠的暗香彌漫山野,這是夏季里莊稼人小閑的日子,距離楊河村十五公里的朵兒海正在舉行盛大的廟會。
太陽剛冒花子,摩托和農(nóng)用三輪車就載著欣喜的人們消失在東邊的壩面上。彩珍鎖好大門,來到村口的公路旁,和聚集在那里的人們說說笑笑,眼睛盯著西邊等班車到來。
這篇是我專門為文心社團(tuán)成立而創(chuàng)作的小文,借此機(jī)會向你表示深深的謝意,感謝你一直以來對我一絲不茍的指導(dǎo)和鼓勵,我還能說什么呢?只有努力學(xué)習(xí),才能對得起你的每一份付出!
敬茶問老師辛苦,遙祝夏安!
在新時代的浪濤中,曾有多少農(nóng)村婦女用雙手創(chuàng)造了財富,給自己營造了一個安樂窩。有時靜下來想想,彩珍為什么偏偏要用自己的肉體去做賭注,換來驚心動魄、體無完膚的可怕后果,這些都值得人深思。
再次感謝社長留評鼓勵,敬茶問好,遙祝夏安!
謝謝老師來訪美評,敬茶問好,遙祝夏安!
時光靜好,我愛文字的初心不變!謝謝老師,一路有你,我很榮幸!
再次謝謝老師精彩留評,敬茶問好,遙祝夏安!
敬茶,遙祝老師夏安筆祺!
敬茶問候老師,遙祝夏安!
敬茶,問候姐姐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