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段時間，我好像失眠了。總在同一個時刻醒來，凌晨三點半。然后就一直醒著，天快亮?xí)r又昏昏睡去。
　　 又是凌晨三點半。
　　 清醒卻也混沌。
　　 起來看書吧。書上的字無論看多少遍，一個都裝不進(jìn)腦子里。
　　 戴上耳機聽音樂吧。讓肖邦的小夜曲流淌在耳際，讓莫扎特的曼陀林撥我心弦。無邊的夜。讓舒伯特的云雀在天空歌唱吧---當(dāng)太陽之神升起，迷人的金盞花睜開金色的眼睛，我終于忍不住淚落，忍不住呼喚您---
　　 母親啊，我穿越八方千古而來，只為與您相遇。
　　 我等您，媽媽。我等您。
　　 凌晨五點。
　　 凌晨五點四十。
　　 忽然有些恍惚。我所能想起的人和事漸模糊。
　　 我和媽媽在一起。我的右手挽著她的左手。我們靜靜地在那個黃昏里行走。
　　 路旁開滿了潔白的小花兒。
　　 夜幕降臨的時候，媽媽不見了。我爬上一個高高的山崗，我找到了回家的方向。我心里很踏實。眼前變得亮堂。就朝著那邊走，媽媽在家等我呢。她已為我升起了裊裊的炊煙。我走向童年。
　　 對的，就是這條路。路邊有長老了的薺菜。薺菜薹頂著星星點點的小花。再往前，就是那條小溪。我走到小溪邊了，溪水正泛著粼粼的波光。陽光正照在我身上。我醒了。早上六點正。
　　 媽媽走了八個月零十七天，我第一次在夢里見到了她。
　　 調(diào)皮的小姑娘，你總算入我夢了。我不愿醒來。
　　 可這個夢怎么像個小精靈樣地倏然而逝呢？
　　 讓我抱抱你吧，親愛的小姑娘。
　　 讓我在下一個夢里抱抱你。
　　 在這個夢的邊緣，我淚流滿面。我哭出聲來。
　　
　　 二
　　 記不得有多少次哭出聲來。
　　 我只記得從媽媽離開，一直到媽媽的葬禮結(jié)束，我從沒放聲哭過。
　　 記得我一次次地摸著她的臉龐，一次次地握著她的手，一次次地把她的手貼在我的臉上。
　　 她的手指在我的手心輕輕點著。
　　 “點點斑斑，腳踩南山。”
　　 我們的指尖對在一起時，她說：“斗蟲斗蟲飛飛……”
　　 可是，她不會再牽著我了，那溫暖的手一點一點地冰涼，再多滾燙的記憶再多灼熱的往昔也捂不熱了。
　　 我一次次地把耳朵貼在她的胸口，一次次地用鼻尖貼著她的鼻尖，我在聽她的心跳，我在感受她的呼吸。她只是累了，她只是想睡一會。二十多個小時了，她的身體還那樣地柔軟，柔軟得讓我心碎，柔軟得讓我崩潰。這柔軟的身體，曾是我的搖籃我的港灣。小小的我，曾多少次在這柔暖的懷中，哭或笑，醒或睡。
　　 媽媽，我小時候，是不是也像我孩子小時候那樣，一邊啃著小拳頭，一邊咿咿呀呀地說著？口水滴嗒地，另一只小手快樂地?fù)]舞著？我在吃奶的時候，是不是也靜靜地看著您，黑黑的小眼眸澄澈，清亮？
　　 最后一眼了。
　　 母親啊，今生今世，我們只有這一瞬的面對面了。
　　 六十四年含辛茹苦而今已矣！百千萬種深情大愛此生難忘。
　　
　　 三
　　 媽媽上山后的第二天，是“回殃”的日子。據(jù)說人有三個魂魄，走時有一個留在了落氣的地方。在“回殃”這天夜里，走的人就會來把這個魂魄帶去。不過不是絕對的，有的會來，有的不會。
　　 子夜剛過，倍覺寒冷，遂去添衣。方入室，淚狂落。套上那件媽媽總為我曬了又曬的棉衣時，一下子哭出聲來。
　　 大哭，忘情地哭，直到爸爸出現(xiàn)在門口。
　　 “孩子，要節(jié)哀?。　?br />　　 爸沒有進(jìn)來。他靜靜地站了一會，轉(zhuǎn)身走了。
　　 那一夜，除了我的那一陣哭聲外，沒有任何聲響。沒有任何傳說里的事發(fā)生，沒有任何我們聽說過的情節(jié)出現(xiàn)。
　　 但他們說，從種種跡象看，媽媽來過了。
　　 我信了。媽媽是最柔的那個，她一定是輕輕地來，悄悄地走的。
　　 之后的好多夜里，我一直在想，媽媽是怎么來的呢？
　　
　　 四
　　 她真的來了，在又一個我等她的夢里。
　　 一個靜靜的女子，立在靜靜的時空里，我嗅到故鄉(xiāng)的氣息。
　　 我全然忘記了我是多么地想擁抱她。
　　 我就那么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她。
　　
　　 我就在她送了我好多年的那個池塘邊，在兒時那個楊柳依依的池塘邊，靜靜地看著她。起風(fēng)了，她回眸看我。
　　 這次，是池塘邊的風(fēng)吹醒了我的夢。
　　 上次，是溪水邊的陽光帶走了我的夢。
　　 上一次我還可以挽著她。
　　 這一次我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她了。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無論我怎樣的溯洄，怎樣的溯游，您都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
　　 我已不能再靠近您了。我親愛的媽媽。
　　 蒹葭蒼蒼，蒹葭萋萋，蒹葭采采。
　　 母親啊，我只能在這個池塘邊，追溯著所有的過往了。
　　
　　 五
　　 我在這個池塘邊的時候，還是個孩子。
　　 那時，爸爸媽媽不在同一個地方工作。六歲前媽媽帶我，六歲時爸爸帶我上學(xué)。每到假期爸爸就送我到媽媽那，開學(xué)時接我回來。每次開學(xué)媽媽總要送我們很遠(yuǎn)，一直到這個池塘邊。我不敢回頭看站在池塘邊的媽媽，我知道她一定含著淚，因為跟在爸爸身后的我，淚已偷偷啟程了。
　　 以前我不知道這個池塘?xí)c淚水關(guān)聯(lián)。它是多美好的去處啊！姐常帶著我在這個池塘邊捉小魚，撈小蝦，摸石蚌。姐是媽媽帶著上學(xué)，那天上午媽媽送我和爸爸到的那個池塘邊，姐不在，她一大早就哭著上學(xué)去了。知道我要走好多月，姐前一天就哭了。
　　 姐是我的偶像。她會帶我玩我們在露天電影里看到的所有玩法，她會用玉米稈做機關(guān)槍給我，用竹條做弓箭給我，我們用一根小棍支著簸箕，在簸箕下撒點米，拴一根繩在小棍上遠(yuǎn)遠(yuǎn)地拉著，等小鳥吃得忘了警覺時一拉繩子……
　　 家門前有一塊好大的西紅柿地。那地里總是只有我一人。有一年外公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來，和我一起在地里摘西紅柿，但沒和我一塊坐在地里吃。外公叫我“小豎”，因為媽媽生我時我是腳先出來，所以我的小名叫“豎生”。
　　 有一天我在西紅柿地里，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姐來了，還有她的兩個小同學(xué)。那不是放學(xué)的時間。我看見姐頭上包著紅領(lǐng)巾，那紅，在陽光下，很刺目。我看了一下手里的西紅柿，是紅紅的，但不一樣的紅。那一瞬，熱辣辣的陽光，讓我窒息。然后我看見媽媽從屋里沖出來，背著姐就跑。后來知道姐在勞動課上從很高的崖上摔下去了，頭上縫了好多針。
　　 媽媽還種玉米、青菜、南瓜、黃瓜、茄子、辣椒、爬藤的豆……
　　 有一次和媽媽去掰玉米，我說想吃玉米稈，媽媽說這些玉米稈不甜，地太肥了。我不信。硬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一棵高高的玉米按倒，彎著腰用一只腳踩著那根長長的玉米稈，然后雙手拿著一頭使勁往上拽，玉米稈沒斷，只是披開了，我左手小指不知被劃了多深，好象要掉下來似的。涌出來的血完全蓋住了傷口。我嚇壞了，抓了一把土捂著，那土馬上就被血弄濕了，然后又抓一把捂著。在我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媽媽一路叫著我的名字來了。
　　 從衛(wèi)生所出來時，媽媽牽著我，慢慢地走著。她的手濕濕的，涼涼的。
　　 第二天，我吃到玉米稈了，是媽媽去了皮后切成小塊的，瓊漿玉液不過如此。
　　 我的小手指長好后，媽媽把紅色的鳳仙花瓣揉碎用蘇子葉包在我這個手指上。包了一夜。我想一定是美好的祝福。
　　
　　 六
　　 鳳仙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媽媽，您還沒來。
　　 我知您舍不得我。我來找您。
　　 近了，近了。
　　 我朝您飛奔而來，我張開雙臂。
　　 媽媽，我是多么想念您的懷抱啊。
　　 風(fēng)從我的耳邊掠過。
　　 我飛奔，飛奔，這讓我多么的溫暖和向往啊。
　　 近了，近了。
　　 那冰冷的石碑，那冰冷的泥土。
　　 那曾經(jīng)在書上讀過的“青冢”。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陣陣，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我大聲喊。
　　 “我的小牯牛兒。”
　　 媽媽的聲音從風(fēng)中悠悠傳來。
　　 我抬頭向遠(yuǎn)方。媽媽在陽光中。就在媽媽送我趕火車的那個早晨，我十三歲那年上初中三年級，在一程又一程的“長亭更短亭”后，看到彎彎的山路前面有人了，我說有伴了，媽媽您回吧。
　　 一個小彎，又一個小彎，轉(zhuǎn)過一個大彎就是山那邊了。過了這個彎就看不到故鄉(xiāng)了。忽然想回頭看看，于是停下，轉(zhuǎn)身，回頭。
　　 媽媽就站在那個石拱橋上！
　　 哦，媽媽！您不是回家了嗎？我看著您走的啊！我看著您走了好一段的??！您什么時候走回來的？是在我轉(zhuǎn)身快步向前的時候嗎？您算準(zhǔn)了您的孩子知道媽媽回家了就會放心地往前走嗎？
　　 媽媽，您是要親眼看著我有伴了才放心！您是要等著我轉(zhuǎn)過一個又一個彎后消失的小小的背影在這出現(xiàn)！兩年多了，您送了我二十多次，您就是這樣在我轉(zhuǎn)身之后又轉(zhuǎn)過身來，走回到石拱橋上，默默地等著我小小的遠(yuǎn)遠(yuǎn)的背影，二十多次！粗心的我居然沒有回頭過！
　　 哦，媽媽，石拱橋上，落過多少雨，飄過多少雪，有過多少的風(fēng)霜，多少的泥濘？
　　 媽媽用手指了指前方，我懂的，媽媽，您是要我趕快往前走！可是媽媽，我親愛的媽媽，我又怎忍轉(zhuǎn)身？怎忍不回頭？
　　 忽然，天邊紅了，太陽從您身后升起來了，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您的臉龐，您的眼睛，您的目光中是我，我的淚光中是您。
　　 遠(yuǎn)山，林中正氤氳。
　　 “我的兒”“小牯牛兒”“小黑狗兒”，我聽到您叫我了。媽媽，無論您怎叫我，我都好喜歡，我都是您的“兒”。我一次次地回想著您叫我時的樣子。我是您的，我屬于您，我整個都屬于您。您是怎樣地把我含在口里捧在手心里揣在胸膛里來疼來愛呀。
　　 媽媽，您叫我“小牯牛兒”，您也犟呀，您有那么多的不舍，可走得那樣安詳。就那么靜靜地合上眼，然后，一滴清淚，緩緩地，從您的右眼角流出。
　　 您放開這塵世了么，媽媽？
　　 我知道的。媽媽，無論多少刻骨的眷戀，終究敵不過歲月，敵不過這一生只能有一次的相伴?？蔀槭裁催@么多年，我仍參不透，看不開，放不下，苦苦糾著于這塵世呢？
　　 為什么這塵世點點滴滴的美好都那么地讓我心動讓我迷醉不歸呢？為什么當(dāng)您與我之間已隔著一條不可淌過的河流，我仍拼命地，拼命地泅渡，一千次一萬次地想把您拉回到我身邊呢？
　　 無數(shù)次，在人群中，我無數(shù)次地張望。忽然，一個似曾相識的背影映入眼簾。我忍不住沖過去，當(dāng)看到那張陌生的臉，淚肆虐成我的汪洋。
　　
　　 七
　　 十年了，媽媽，您還不來入夢。
　　 他們說，若是我夢見媽媽了，是我的身體不好了，若媽媽在那邊喚我一聲，我就會生病了。
　　 我不信，媽媽一世疼我。無論媽媽在哪，都護佑我。經(jīng)歷一些些事后，對此，我深信。我的每一個小小心愿，只要是正的，美好的，只要我努力，堅定，堅持，媽媽都會助我去實現(xiàn)。
　　 或不止于此，不止于我，但凡媽媽所知，一樣助之。想來，天下的父母，都是如此。這“助”里，是滿滿的愛和心疼，媽媽于我，一如往昔，溫暖如初。青山依舊，綠水長流。
　　
　　 八
　　 天快亮了，媽媽，您在來的路上了嗎？
　　 告訴我，我的小調(diào)皮。一定要告訴我。
　　 好讓我早早地去到夢里，用梔子花編一個花冠，等您到的時候，戴在您的頭上。
　　 或許您會比我先到？學(xué)校放假了，您知道那一天爸爸要送我過來，于是您早早地做好了晚飯，然后急匆匆地走到那個池塘邊等著我們。等著肩上斜挎著軍綠色帆布小書包的我朝您飛奔而來。
　　 來吧，媽媽，讓所有的歲月安然靜好。讓我寵著您。讓我也把您含在口里揣在胸膛里。
　　 來吧，媽媽，來我的夢里，帶我到您的園子里去摘西紅柿，去掰玉米，去摘爬藤的豆。
　　 來吧，媽媽，我還記得您年輕時的樣子，記得您烏黑閃亮的辮子。您的辮子好長好長，一直長到腰下。
　　
　　 （完稿于2019年5月12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