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新生】在那個遙遠的地方(小說)
老知青們利用微信建了一個群,在群里我們這批當年一同下鄉(xiāng)的知青聯(lián)系告知,是不是在我們年老了的時候,再次重新回一趟那個曾經(jīng)待過的村莊呢?
這個建議立刻得到了同在一個群里的老知青們認同。微信也同樣聯(lián)系到了我。我拿著手機,愣是呆了片刻,我的思想一下子還沒有轉(zhuǎn)過彎來。我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想的,是故地重游?還是別的什么。
我在微信群里發(fā)出了一條信息問道,這有什么意義?
有個同學回答我,我們都到了這個年紀了,你說還需要什么重大意義不成嗎?
那口吻是有些惱怒和對我提出這個問題的不屑。這讓我多少有些生氣。
微信里同學們也參加到了我們這場毫無意義的爭論中。但是有一點是大家共識的,那就是我們這次回去,只不過是想再回憶一下當年風華正茂年代的經(jīng)歷。其實,我也是這么想的,我似乎要比他們想到的更加多點,這都是與我私人有關(guān)。
我想象著,或許有一天,我曾經(jīng)熟悉的人走到了我面前,那時候,我是怎么也想不起站在我面前這個人是誰來了。她對我說,你可曾記得我?
不,這個絕對不是想象出來的,我突然意識到了,這種幻覺是我在夢中曾經(jīng)多次夢到過的。它就在我記憶深處,或許已經(jīng)成了我的一種潛意識,埋藏在了意識最深處。我有多少次夢見了我熟悉的地方,我也涉足到了那片潺潺流動的水域。在我滾動的夢境中,那是一條亙古的水域,就像是從遙遠的、我不知道的那個地方流過來。
我也曾經(jīng)在夢中,匍匐下身體,用我雙手捧起了那個水域里的幾個小蝌蚪,我看著它們在我掌心中浮游。它們在我掌心中是那么調(diào)皮地撓著我肌膚,我立刻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爽朗。那種癢癢,直達到了我內(nèi)心最深處那片濕透了的草地。
我心里有一片草地,那片草地在微風中緩緩地蕩漾著,它們散發(fā)出了露水那種甜澀的清香。于是在那個秋天過去的時刻,我踏著沾滿了露水的小草走進了那條水域。我感覺到了一種親膚的寒冷
于是我看著快速向上閃動的那些對話,微信里那些對話的人,都是用的別名??墒俏夷軠蚀_知道都是誰在對話。
這些對話甚至有點像是一場夢,就在我腦海里閃現(xiàn)。
我在對話里很努力地打了幾個字,我的字是這樣的:你們可是否記得那片水域?
一剎那,對話停止了。就像是突然剎車,產(chǎn)生了一種震動。微信群里鴉雀無聲。另外一種悲傷的情調(diào)充滿了微信群。
我拿著手機在想,微信那頭,不知道有幾個同學正拿著手機在回憶那些流水一樣過去了的往事呢。他們是不是在恨我?怎么在這種時刻要提到那片水域。我在想象著他們臉上此刻都顯露出了怎樣的表情。
我自言自語地低聲問我自己,難道我們不提那片水域就不存在了嗎?我想他們這下該知道我剛才問那句話的真實意義了吧。
我快速地在微信中打出了一個字“奠”。
我知道,就是這個字,猛烈地撞擊著他們早就平復了的內(nèi)心。他們一定也知道了什么是揪心的疼痛了吧。
我腦海里呈現(xiàn)出了一片遼闊的天空,在天空上,竟然覆蓋著一個大大的“奠”字。這個字翻滾著,撕扯著漂浮在天上的云層,使得它們變化無窮。另外一個我出現(xiàn)了,那個我正在尋找著白云層中的那個混沌了的影子。那個我告訴現(xiàn)實中的這個我,我可是你的魂魄。我對那個熟悉的我說,你可是我真實的靈魂?那個我熟悉的我腳踏在了那片水域翻滾的水面。咆哮著的水竟然沒有濕透那個我身上的衣服。
那個我說,我要尋找屬于我的那個我了。
我在這種拗口的話語中,漸漸有點軟癱。我伸出手去,想捉著那個正在離我遠去了我。我在這一刻間,就像邁進了五維空間,這個空間正在封閉曾對我敞開了的大門。
靜止了,靜止了,微信半天都沒有了回音。微信就像是個傻瓜一樣,耷拉這長長的鼻涕。
后來,有同學對我說,你那天真的很掃興。
那是一個醉酒了似的紅云肆無忌憚地散落在了天邊的時刻,湛藍如碧水似的天將這些紅霞拽來拽去。我望著這些紅霞在重力的作用下來回翻騰。
我丟給了他一個不屑的眼神,說我掃了大家興致?
有個老同學突然得了中風,也就是常稱之為腦梗的病,同學們通知我說,有個同學得了病了。這可是老年病。你不去看看他?
這是一個刮著強勁北風的,冬季快要到來的下午。當我走在去看老同學的路上時,我猛然感覺這種場景仿佛我到過,我也曾經(jīng)融入到了這種場景中。對了,我想起來了,那個場景中有片翻滾的水域。在那個過去歲月里,我腦子里夢見過水域可是結(jié)了厚厚一層冰的。那些水在寒冷的氣溫里結(jié)了冰,在岸邊上露出了尖利冰凌。我聽到了在厚厚冰層下有個聲音發(fā)出了千古絕唱。
我無法想象那片水域邊那條小路還能不能找到我踩過的腳印。那些腳印是否已經(jīng)變成了化石被留在了泥土中。
要進醫(yī)院之前,我到花店里買了一束花,又在水果店買了一些水果。老同學嘛,當然得有所表示。
走進了醫(yī)院,我就聞到了一股來蘇爾的氣息,醫(yī)院有暖氣,到處都是熱烘烘的。剛才在外面那股子涼氣,被醫(yī)院熱氣給驅(qū)走了。
那個老同學,我們很久沒有見面了,只在微信上聯(lián)系過。走進病室那一刻,我感覺我這位老同學顯然是比以前長的胖多了。他躺在病榻上,顯得那張病床有些小了點。同學們已經(jīng)有幾個早就到了,同學聽到有人開門,扭過頭,然后對這位同學說,高飛看你來了。
老同學坐起身子,說我還當你人間蒸發(fā)了呢。來,坐下。
他說話有些不方便,嘴有些歪。我走過去,將那束花放在他床頭柜上。說話間,就觸碰到了過去那些歲月。我發(fā)現(xiàn),人到了一定年紀后,總是會無意間去觸碰過去的往事。這興許就是老了的征兆。
是的,我們在過去的回憶中多少都有些緘默。屋子里頓時靜悄悄的。唯有我們的呼吸聲,在能感覺到了病室里還有生氣。
我們說的最多的,就是那個水庫。
窗外有顆在冬季掉了葉子的樹,枝丫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它左右搖晃著,發(fā)出呼呼的聲響。這讓我的思緒又回到了那個久遠的年代。
有一天,我又做了一個有關(guān)水庫的夢。
在波濤中,在遠處,有個白皙的人影在水庫中游動。我和幾個同學站在岸邊望著那個游動的身影。從后面看,有一束長發(fā)偶像瀑布般,在碧綠色的水面上甩出了優(yōu)美的弧線。我們像是看到了美人魚在乘風破浪地漸進。
我猛地跑了幾步,一個猛子扎進了水里。我沿著沖擊的方向往下延伸。睜開眼睛,水底深處,我能恍惚地看到有深綠色的水草,它們在水下靜靜地晃動。在我眼里,那是一個童話般的世界。沖出了水面,我順著那個遠處的身影游過去。
突然間,一個排浪打過來,那個身影消失了,只留下了漂浮在水面上的那縷長發(fā)。
那條美人魚瞬間消失了。我在水面上四處尋找,最終也沒能找到那條美人魚到了什么地方。前面又有一排浪蓋過來。
我被噩夢驚醒了。我坐起身子,屋子里黑洞洞地像是要沉下地底下。
當我醒過來再想,我覺得自己做的這個并不是夢。我也不在夢境中,而是我早就有些遺忘了的現(xiàn)實版場景。
她還會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苦澀的回憶里。
那座水庫是真實存在的,而她也是曾經(jīng)真實存在過的。只不過眼下,我已經(jīng)再也無法尋找到她罷了。我找不到她,并不是她還活著,如果說她還活著,那也是她存在的靈魂。這個靈魂像是天上一絲縹緲的云,我是不可能捉住這個靈魂的。
我還能記得,在水庫岸上,有一條石頭鋪就的路,兩邊光禿禿的,在水庫大壩下那片石頭岸邊,有生長茂盛的蘆葦蕩。偶爾,還有幾只野鴨嘎嘎地被我們驚動,從蘆葦蕩中猛地飛出來,一直射向天空,逐漸變的很渺小,只成了一個小小的黑點。
一個黃昏時分,我下了工,我和她默默地走在水庫岸上這條小路上。極目處,就是連綿起伏的山巒,那些山不是很高,可在有水的地方,總是顯得很有靈性。聽她說過,這個水庫就是個堰塞湖。不知道何年何月,山洪從上面沖下來,泥石流將兩座山間堵塞,形成了這么一座面積不算小的湖。
水面在前方蕩起一片漣漪。我猜想,那個地方可能是魚在游動吧。我問她,這里面有多大的魚?
她羞澀地扭過頭,瞳眸在水面的映照下,是一片碧藍色。她的嗓音輕柔而像細流水聲,帶著潮濕一下子潤濕了我的心扉。
她說,有啊,不是很大,可也不小。
在我們前方的一塊巨大石頭上,站著幾個赤條條小男孩,他們叫聲吸引了我的目光。一個小孩站在石頭上,然后一個猛子扎下去,水面上立刻濺起了浪花。
她告訴我說,如果在晴天,太陽照在水面上,你能看到山間有一條彩虹,五光十彩,很好看啊。
說完她甩了甩長發(fā),她留著一條獨辮,辮子用一根紅繩子系著。我落后了幾步,在黃昏中觀賞著她窈窕的身段。那根長辮子,我想起來了,第一次看到是在一九七三年的四月。山村的四月,天氣還有些寒意。走進了村莊,好像是走進了夢中,全都被一層霧氣籠罩著。就在那層朦朧的霧中,我看到了前方站著一個女子,她辮子在前胸,當我走過去時,她正在用手把玩著她那條烏黑的辮子。劉海在前額上,有些潮濕。
我正想著,她扭過頭望著我,臉上浮現(xiàn)出緋紅。她似乎已經(jīng)察覺到了我在后面正看著她。
我問她,你會游泳嗎?
她說,長在湖水邊,怎么能不會水呢?我們這里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會水,而且還會游泳。好像我們這里的人都是魚變的。
也許山清水秀很養(yǎng)人,這里的女兒身都是那么嫵媚動人。當我們那些從城市來的知青們,來到了這個小山村,立刻就被這里的女兒們給怔住了。城市的姑娘似乎在這點上是無法和她們相比的。她們那種羞澀,絕對沒有任何修飾,而是一種天然風景。
而她,在城市來的或者是她們山村那些姑娘們之間,又是獨領(lǐng)風騷。這個時候,我是很慶幸被分配到了在她家吃飯了。
在一個炎熱的傍晚,由于下午干活,渾身出了汗,身上到處都是黏糊糊的。吃完了飯,她母親進屋收拾東西去了。她望著我低聲說,一會你跟著我走。
聽了她的話,我內(nèi)心一陣激動。
我吃完了飯給她眨眨眼說,我先回點上去了。
我并沒有走遠,而是在不遠處等著她。她一會兒到了,說咱們到湖邊去吧。
天還沒有完全黑下去,東方不過已經(jīng)有一層黑幕正在向西方蔓延。
來到了湖邊,湖水變成了墨黑色,輕輕微風浮來,身上頓時有了一絲涼意。她帶著我走到了遠處一塊空地上,她對我說,渾身都是汗,就在這個地方下水沖沖吧,可以解除一身疲勞。
旁邊就是一片蘆葦蕩。
她讓我轉(zhuǎn)過身去,說你可不許偷看。
一會兒,她在我身后喊,你可以轉(zhuǎn)過來了。
我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進入到了水里,只露出一個頭部在水面上。她看我轉(zhuǎn)過身,她的頭也轉(zhuǎn)向了一邊,迅速游向了前方。我喊道,你可注意點,這里水深。
她停住了對我說,你也下來吧。
我假意地說,我游泳不太行。
她說,有我呢,你怕什么?
多少年過去,那些場景還會歷歷在目地呈現(xiàn)出來。那種記憶是很深刻的,是難以忘懷的。每當我想起來,同時,我又很悲涼。
那些往事,就像是我上輩子發(fā)生過的一樣,我總想去觸摸到,哪怕是一絲根須,但當我想要去觸摸時,那些景象又會瞬間消失,影像走的很遠,模糊而又清晰,讓我琢磨不透這究竟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
不是夢境,絕不是。
在昏暗的月色下,她水淋淋的身軀展現(xiàn)在我面前,猶如出水芙蓉,那一刻,我心臟幾乎都要跳到嗓子眼了。她只扭頭望了我一眼,就拿著衣服鉆進了旁邊的蘆葦叢中。也只在此刻,我才發(fā)現(xiàn),她竟然是身上沒有穿任何衣裝。
她赤裸的形象,立刻像是一尊雕塑刻在我腦海里,定格在了那瞬間。
高飛。
我被喊聲拉回到了現(xiàn)實中。
我又覺得是過去了的時光傳送過來的另一個人的聲音。也許真的是,這個聲音來自很遠的他鄉(xiāng)的那片水域。我總覺得這種聲音還帶著一絲潮濕,還有一點涼意。我能嗅到,空氣間混雜了蘆葦蕩那種甜澀的氣息。
不,還有另外一種氣息。
就在那個黑沉沉的夜晚,我能透著月光那絲亮點,我看到了她就站在一片蘆葦叢中,她的眼睛是在月光下顯得那么明亮。從眼神中,我還看到了黑墨色的水面那輪月亮在她瞳眸中有個倒影。
即便是我走出了醫(yī)院,我還恍惚在剛才回憶的夢境里。
彈指一揮間我們竟然都快老了啊。
我的十九歲是被一場暴雨給徹底澆濕了,那個十九歲,也被那場暴雨給粉碎掉了。只剩下了一顆空殼還在空間晃蕩著,有很多年,這個空殼都找不到著落的地點。
事情就發(fā)生在那個夏季,突如其來了一場暴雨。
大雨傾盆,一直到了第二天。山村像是被掩埋在了洪荒中。遠處那些往常巍峨山巒,也變得很無奈似的有些垂頭喪氣。眼見著洪水漫過了堰塞湖,就要沖到村子里來了。此刻,仿佛是一場世界末日的到來。
在喧囂和恐慌中,人們急切地往山坡高處跑去。
泥濘的山道極為難跑,當我和幾個知青跑到了一半時,發(fā)現(xiàn)了還有一些山民沒跟上,趕緊拐回頭又向山下跑。我更加惦記的是她。
我們身后還有幾個水性好的山民跟著。眼看著在山村里面,還有晃動的身影。我們看到了在山腳下正在往山上跑的人,我看到了她,在幾個人前面,我高聲喊著她的名字。暴雨下的太大了,或許她此刻什么都聽不到。
就在此刻,就聽到從山上轟然響動著聲音,村隊長高聲對我們說,都別下山,快停下,山洪下來了。
往山上望去,果然看到咆哮的洪水滾滾而來。
我突然看到她轉(zhuǎn)身又往回跑,她顯然是想去救還沒有跟上來的姑娘。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我喊著往山下趔趄著跑。就在這個時候,我被人抱住了。他把我摔在草坪上,雨水順著我臉澆了下來。
等我爬起身再看,她和那幾個姑娘都消失在了洪水中,眼前只有一片滾滾的渾濁的水。那次,洪水使得她和我們知青點有幾個知青永遠定格在了這個山村中。
自從回城后,我再也沒有去過那個山村,我害怕看到那幾座墳塋。那座墳塋,仿佛不是埋葬著她的遺體,而是埋葬了我整個十九歲。
微信里發(fā)來了幾張照片,照片上顯示的是那幾座墳塋。
看上去顯得十分凄涼??粗@幾張照片,我想起來,在我臨回城前,我曾經(jīng)來到了那幾座墳塋前,我找到了她的墳塋,先給她燒了幾張紙,又給那幾個知青燒了紙。我想,也許這輩子就這次在此燒紙了吧。
我在微信里給老同學們回了個微信說,等天好了,咱們一同去那個山村吧。
我突然覺得再次去的意義就是在這個意義中去追思那些,再也回不來的年歲。
久久沒有人回答。我感覺自己是潛伏在了那片水域里了,我在尋找什么?是的,當我有了這種錯覺后,我似乎是在水底下去尋找那個曾經(jīng)生活的她。我看到了,在水的那一邊,她的確存在著,我還看到了她笑著在望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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