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暖】照相館(小說)
曬了一下午太陽,老喬起身回到照相館。年紀大了,腿腳不靈便了,連他坐著的那把躺椅似乎都老了,不時發(fā)出咯吱一聲,又咯吱一聲響。老喬進了門,一時還不能適應(yīng)屋子里的光線,險些被一個板凳絆倒。老喬踉蹌了一下,心里突然就生出一絲悲涼來。明天他的照相館就關(guān)門了,這是他最后一天開張營業(yè),從早晨到下午,一個來照相的人也沒有。在鎮(zhèn)政府對過,那家裝修豪華的影樓,在多年前就把老喬的生意搶走了,從那以后老喬的照相館幾乎門可羅雀,一天也等不來一個顧客?,F(xiàn)在誰還跑照相館照相呢?滿大街的人都低頭抱著一個手機,他知道手機拍照方便,而且還可以美顏。
半年前,一男一女來照相,那男的是騎電動車馱著那個女人來的。坐在車座上的那個女人,手中握著一根線,線的另一頭是一只風(fēng)箏。開始老喬只注意到了那只飛翔的風(fēng)箏。是一只蝴蝶風(fēng)箏,很漂亮,一搖一晃地飄在天上。等老喬再去看時,他們已到了照相館。那個男的把車子停好,這才把那個女人抱下來。那個女人走不得路,兩條腿細細的,跟麻桿一樣。不用說老喬就知道他們是夫妻,給他們照相的時候,老喬還說他們有夫妻相。聽他那么說,女人就笑了笑。女人坐在一個凳子上,男人站在她身邊。女人出門前化了妝,通過鏡頭,老喬還是看到了她的病容。那種蒼白、憔悴,不是化妝能夠掩飾的。老喬抬起一只手,說朝我這邊看。那一男一女便看著老喬。
老喬說,茄子!
茄子!兩個人同時說。
老喬看到女人臉上的笑容是燦爛的,而那個男人笑得卻像哭。老喬不滿意,說再來一張。于是,老喬又說,茄子!
這次,那個男人笑得還令人滿意。
照完相,男人交了押金。老喬告訴他很快就會把照片洗出來,最多一個星期。男人笑著點頭,比照相時笑得要自然。
說好了一個星期后來拿照片,可一天天過去,天氣都轉(zhuǎn)涼了,他們一直沒來。直到昨天,老喬在收拾雜物時,才在抽屜里發(fā)現(xiàn)那張照片。照片是裝在一個紙袋里的,老喬打開紙袋的封口,在他看到照片上的那一男一女后,終于想起半年前他們來照相時的情景。他記得那天他們照完相,那個男的把女人抱出照相館,女人的雙手吊在男人的脖子上,眼角似乎有淚花在閃動。女人眨一下眼,扭頭看到了賣糖葫蘆的老魏。男人就說,想吃糖葫蘆了?
女人說,嗯。
男人把女人擱在車座上,掏錢去買糖葫蘆。老魏送上兩串糖葫蘆,那個男人只要了一串,說他還要騎車,不方便吃,一串就可以。
兩塊錢一串的糖葫蘆,凝固的糖稀在陽光下閃著誘人的光澤。女人接過男人遞過去的糖葫蘆,咬一口,又把糖葫蘆舉到男人的嘴巴前叫他吃。男人咬一口,咧著嘴笑。女人見男人笑,也笑起來。老喬恍惚了一下,那個女人的笑容,怎么看都感覺似曾相識。其實,在老喬給他們拍照的時候,他就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的笑容是如此熟悉。在按下快門的一瞬,他的心跟著一顫。
今天生意不錯。老魏湊過來,說一大早就有人那照相。
老喬說,馬上就失業(yè)了,還生意不錯?
老魏說,你失業(yè)了跟我賣糖葫蘆去。
老喬就笑。
老魏說,我沒開玩笑。
老喬說,我知道。
老魏說,還沒你媳婦的消息?
老喬搖了搖頭。這話老魏不止說過一次,每次見了老喬,他都問一問。然后接著說,她早晚都會回來的。
老喬在躺椅上坐下,再去看時,那一男一女已走遠了。坐在車座上的女人,一直手舉著那串糖葫蘆,另一只手攬了男人的腰。在照相的時候,他沒問那個女人得了什么病,只知道他們是從白水村來的。去白水村,要坐船,二十里水路,而村子離白水河碼頭還有二十里路。這一來一回,差不多就八十里路了。后來,老喬才發(fā)現(xiàn),他們沒帶走那只蝴蝶風(fēng)箏。他就把那只風(fēng)箏掛在了墻上,時間一長那只風(fēng)箏都褪色了。
老喬收回目光,說那個女人走不得路。
你說啥?老魏說,什么那個女人?
老喬笑笑,說沒啥。
那天,老魏心血來潮,要老喬給他照一張相。老喬說,叫上你老婆,我給你們拍一張合影。老魏不同意,說就拍他一個人。
在給老魏照完相不久,大概過去了半個月,他突然就因為心梗走了。老魏的離世,讓老喬很是意外。老魏賣糖葫蘆,幾乎天天從老喬的照相館門口經(jīng)過。老魏聲音洪亮,底氣十足地吆喝著賣糖葫蘆嘍。老喬已習(xí)慣了老魏的吆喝聲,有時老魏會停下來,和老喬聊一會兒。想不到給老魏拍的那張照片,成了他的遺像。照相的時候,老喬還說叫他笑一笑,可他就是笑不出來。
你板著個臉干啥?老喬說,我又不欠你的!
老魏還是笑不出來,說別廢話,你拍就是了。
老喬說,茄子!
啥茄子?老魏說,還苦瓜呢。
看著老魏那臉,老喬說,你這張臉還真像苦瓜。
好了?老魏問。
老喬說,好了。
多少錢?老魏說。
老喬怎么會好意思收老魏的錢呢。老喬不要,老魏不同意,還說交情是交情,一碼歸一碼。老喬只好收了一半的錢。
老魏離世,老喬捧著他的照片去了他家里。老魏的兒女見到照片,哇地一聲,全都跪地大哭起來。照片上的老魏一臉嚴肅,不像他平時的樣子。老喬的鼻子一酸,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最終還是沒忍住,淚珠子大顆大顆掉下來。躺在棺槨里的老魏,看上去不像一個死人,他只是睡著了。好像叫他一聲,他就會應(yīng)聲起來,像平時那樣,吆喝一聲,賣糖葫蘆嘍!老喬看一眼,不再敢看第二眼。這些年去他照相館拍照的人越來越少,而他早年拍過照的人,一個個都相繼走了。偶爾也有人拿著一張照片來,要他翻拍,他就知道他翻拍的照片將作為遺照在葬禮上用到。那個時候,老喬的心里就感覺堵得難受,呼吸也變得困難起來。
那天,從老魏家離開,在回照相館的路上,老喬對自己說,人年紀大了,咋變得越來越脆弱了。年輕時可不是這樣,總覺得死亡是一件非常遙遠的事,就好像這一生漫無盡頭似的。
老喬睡不著,在床上折騰了一夜。天不亮,他就起床了。去白水村這個念頭,是在他吃過晚飯后突然冒出來的,壓也壓不住。那個男的交了押金,就算他不來取照片,也應(yīng)該給人家送去。還有那只風(fēng)箏,也要物歸原主。這大半年過去了,也不知道那個女人怎么樣了,是不是還活著?老喬看著照片上的那個女人,看著看著,他就變得恍惚起來。有那么一刻,他看到那個女人甚至對他眨了眨眼,他就伸手去摸女人的臉。手指還沒觸摸到女人的臉,他突然打了個激靈。我這是干啥!別人的女人,哪能隨便摸呢。老喬收回手,有點不好意思,臉也熱熱的,就像干了見不得的事。
那個女人像極了老喬的妻子,說不出哪里像,老喬就覺得像,越看越像。夜里睡不著,老喬點上一根煙。抽完一根,又點上一根。他想不明白,日子過得好好的,珍珍干嘛離家出走,而且走得毫無預(yù)兆。走之前,家里和過去一樣,收拾得干干凈凈。
珍珍離家出走,老喬不信,以為她串門去了。那天,老喬從照相館回到家,左等右等,不見珍珍的影兒,就出門去找。
見沒見我家的珍珍?老喬一路走一路問。
被問的人全都搖著頭說沒見。
去哪了?老喬把整個鎮(zhèn)子都找遍了,仍舊沒找到珍珍。八成是到兒子的學(xué)校去了,老喬想。兒子住校,一個月回來一趟。一個月不見兒子,他都有些想兒子,何況是當媽的。老喬拖著兩腿,回到家,家里黑燈瞎火的。去學(xué)校看兒子,這個時候也該回來了。老喬的心里有點不安,又想會不會是回老家了?回老家也該說一聲??!咋不聲不響就走了?但是,老喬馬上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他擱在抽屜里的錢一分也沒少。珍珍出門沒帶錢,說明她不會走太遠。想是這么想,但老喬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一個大活人,怎么說沒影就沒影了呢?老喬坐臥不安,就又出了門,滿大街尋找。一直找到天亮,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走出槐樹鎮(zhèn),再走就到槐樹煤礦了。老喬心急如焚,坐上去城里的車,他想去兒子的學(xué)??纯?。說不定珍珍就在兒子的學(xué)校呢。到了兒子的學(xué)校,等到吃飯時間,他找到兒子。兒子問他來干什么?老喬支吾說進城買膠卷,順便來看看你??磧鹤拥姆磻?yīng),老喬知道珍珍沒來過,就塞給兒子一把鈔票走了。老喬覺得暫時不要把這事不告訴兒子,免得影響他學(xué)習(xí)。
也不知道是誰說的。說老喬的妻子跟人私奔了,說得有鼻子有眼。甚至連老魏也這么說。結(jié)婚這么多年,珍珍守著那個家,操持家務(wù),把老喬伺候得很好。有了兒子后,珍珍的心思都放在兒子身上了,她怎么會跟別人私奔呢?就是私奔,那她也得有個相好的。老喬沒發(fā)現(xiàn)什么不好的苗頭,也沒發(fā)現(xiàn)她和哪一個男人來往。但是,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卻說得跟真的似的,說珍珍那天出門,打扮得很漂亮。到了火車站,早有一個男人買好了火車票在等她了。兩個人有說有笑地上了火車,那親熱勁頭,一看關(guān)系就不一般。更有甚者,說老喬的媳婦結(jié)過婚,她和老喬結(jié)婚,純屬騙婚。
還有人說老喬的妻子以前是干“那個”的。老喬當然明白“那個”指的是什么。但他不信,在酒店干,就是干“那個”了?因為人家是外地人,就是干“那個”了?那幾年,槐樹鎮(zhèn)的經(jīng)濟發(fā)展很快,吸引了不少外地來的姑娘。她們在鎮(zhèn)子上開發(fā)屋,在酒店做服務(wù)員。開發(fā)屋的那些姑娘,個個把自己打扮得跟妖精似的,坐在門口招攬顧客。據(jù)說她們連內(nèi)褲都不穿的。說她們是干“那個”的,老喬信。說珍珍干“那個”,純屬無稽之談。珍珍在一個飯店做服務(wù)員,老喬去喝酒,兩個人就認識了。珍珍從不濃妝艷抹,穿著打扮,總是很樸素。兩個人一來二去,慢慢就好上了。在一次醉酒后,老喬稀里糊涂就和珍珍上了床。都上床了,不娶人家,老喬良心上過不去,而他又確實喜歡珍珍。老喬把珍珍娶回家,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珍珍告訴他,說自己懷孕了。老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問她一遍。珍珍就說已經(jīng)兩個月了。都懷孕了,這事不能再拖,兩個人就匆匆忙忙把婚結(jié)了。結(jié)婚后老喬不再叫珍珍去酒店干,照相館的收入,足夠讓他們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楹蟮娜兆?,老喬覺得很幸福。珍珍是那種知道過日子的女人,平時除了出門買菜,差不多整天都待在家里。
老喬決定去一趟漠河。珍珍說她的娘家在漠河。去漠河!老喬打定主意,直奔火車站,買了一張去漠河的火車票。坐上火車,他才想起珍珍只是說她家在漠河,沒具體說在哪。兩個人結(jié)婚那年,老喬提出一起回一趟漠河,畢竟結(jié)婚是大事??烧湔洳煌猓龍?zhí)意不回,老喬也就不再堅持。
到了漠河,老喬沒找到珍珍。他連珍珍的家在哪都不知道,去哪去找呢。人沒找到,倒拍了不少照片。那是他第一次去東北漠河,那里天冷,而他穿得單薄,把腳都凍壞了。老喬沒找到珍珍,一個人回來了。照相館還要開下去,老喬覺得珍珍為了兒子,一定會回來的。想不到兒子知道這事后,卻沒有大驚小怪,甚至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好了。
老喬一驚,說她可是你媽,你咋這么說呢?
兒子說,那你去把她找回來!
老喬被兒子噎得說不出話來。珍珍離家出走,老喬也反思過,是不是平時對她不好,讓她受委屈了,可他沒覺得哪里對她不好。像其他夫妻一樣,兩個人平平淡淡地過日子。偶爾也吵嘴,不過隔夜就好了。
家里沒個女人,日子過得就寡淡無味。后來,老喬索性吃住都在照相館。照相館的位置好,在過去生意還是不錯的。兒子上高中,后來考上大學(xué),去北京讀書,花費都是老喬開照相館賺來的錢。照相館的生意日漸衰弱,兒子也大學(xué)畢業(yè)找到了工作。老喬的照相館關(guān)門,最重要的原因是要修一條高速公路,他的照相館礙事。到時,與照相館毗鄰的糧油店、理發(fā)店以及那些大大小小的飯店,也都要拆遷。他可以得到一筆不菲的補償,那筆錢足夠他頤養(yǎng)天年。有了那筆錢,他會再次出門去找珍珍。找到珍珍,他只想告訴她兒子出息了,在北京找到工作了。他還要問一問她,當初為什么離家出走。不問個清楚,對他是個心事。他不能揣著這個心事活一輩子。
去白水村,十里水路,可以坐船。船是貨船,滿載了煤炭。船主是個黑臉男人,正在碼頭的商店里買酒。老喬上前搭訕,想不到船主是個爽快人,一口答應(yīng)了。老喬不能白坐人家的船,伸手去掏錢。船主把手一揮,要他不要啰嗦,上船走人。坐在船上,他很想跟那個臉色黝黑的船主說點什么。比如說說他此行的目的,說說他的妻子珍珍,見船主坐那抽煙,就沒張嘴。萍水相逢,人家哪會聽他啰嗦。差不多行駛了一半水路,老喬提出要給船主拍一張照片。
啥?給我照相?男人說。
老喬點點頭。
男人嘴巴一咧,就對著船艙叫一個女人的名字。那個叫楊花的女人探出頭來,問他啥事?
男人說,照相!我們照相!
女人的皮膚不像那個男人,生得白白凈凈。
照啥照!女人說。
男人說,照一張唄。
女人有點害羞,老喬在鏡頭里看到女人的臉頰泛著淡淡的紅暈。老喬的心突然一顫。這個女人,咋也長得跟珍珍有點像呢?
拜讀佳作,學(xué)習(x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