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新】背影(散文)
一
母親是在一個傍晚挑著一擔(dān)柴草向鄰村走去的。
霞光漫天,古道斜陽。母親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路的盡頭。我朝她喊:“媽媽,媽媽,媽媽……”
我呆望著那個背影消失的方向,站成了一尊雕塑。姐姐說:“我們回去吧。等會媽媽就回來了。”我眼里噙著淚,說:“不,我要等媽媽?!毕脊鉂u漸落入另一個深淵。村莊四周的峰巒在暮色中柔軟得像絲綢飄蕩,卻是靜止的,無窮無盡的。
“媽媽回來了!”終于,一個小小的身影,在黃昏前從古道深處走來?!皨寢尅蔽液徒憬阊刂÷烦赣H跑去。母親的兜里有五元錢,這是那擔(dān)柴草換來的。母親喘著粗氣,怪我們姐妹站在寂靜的路旁,怕是晚間山野里會有不干凈的東西出入。母親又說:“快回家,快回家?!毙÷返囊粋?cè)蛙鳴陣陣,溪流潺潺,遠(yuǎn)處山巒深漆如墨,近旁的村子里,點點微弱的燈光若隱若現(xiàn)。姐姐在前,我在中,母親在后。
彼時,我七歲。姐姐十二歲,哥哥十六歲。
父親出門打工,一年半載回來一次。父親出門時是春天,回時秋霜已盡,隆冬臘月席卷一陣一陣風(fēng),在山村里飄蕩。年年歲歲,暮暮朝朝,我常常站在百步嶺腳朝嶺頭看——會不會突然之間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那里走下來?嶺頭的樹高大濃密,擋住風(fēng),也擋住了夕陽的余暉。山野寂寞,我守著一汪空寂的念想,日出而望,日落而歸……父親,卻極少在嶺頭出現(xiàn)。是的,一年大約會有一兩次。
母親常常挑著柴草到鄰村賣。母親說,一擔(dān)柴草賣五元,十擔(dān)柴草,就可以供你們?nèi)置米x書了。母親說這話的時候,總是怔怔地望著我和姐姐。哥哥住在中學(xué)里,一周回來一次。姐姐說:“媽媽,家里的柴草挑去賣了,那我們自己燒什么呀?”母親臉上滑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說:“到近處找找可以燒的柴草,松樹毛也是可以的?!?br />
哦,松樹毛。怎么會有這樣的名字?松樹會長毛嗎?母親笑著說:“不。是松樹的葉子,細(xì)細(xì)的,燒火可旺了?!蹦赣H從雜物間里拿出一個器具,像極了豬八戒的釘耙,只是那末端的齒具更細(xì)膩一些。母親說:“這工具叫樹耙,別看它小,耙起樹毛來靈活,耐用,又容易藏?!?br />
我望著那樹耙,感覺那并不是樹耙,而是母親的賴以生活的希望。
二
自從知道樹耙可以耙松樹毛,我就和姐姐常常在放學(xué)后拿著樹耙到山上去。
松樹,農(nóng)村里是最不缺的,漫山遍野都是的。高大的樹木凜冽而挺拔,風(fēng)一吹,颯颯作響。冷不丁,一個松果掉落下來,滴溜溜地在地上轉(zhuǎn)個痛快。那松果,如同棕色的月季,一瓣一瓣地花開。
姐姐大我?guī)讱q,詩句也讀得多。我第一首詩歌,是從姐姐那學(xué)來的:“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姐姐春天也念,夏天也念,秋天也念。只要一到山上,站在松樹下,我們便朝著松樹喊道:“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比欢遄永飿O少看到雪。我們盼望著雪把山川原野裝扮成一個粉妝玉砌的世界,順則看看青松是否在能如詩所述那般高潔。我與姐姐站在松樹下朝天上看,綠色的松針一根一根匯聚在一起,靜默蔥蘢。那些掉落在地上的棕色的松針,就是母親口中的“樹毛”。
耙樹毛是極有講究的。并非所有的松樹都能慷慨地將松針?biāo)偷降厣系群蛭液徒憬?。農(nóng)村小學(xué)三點半放學(xué),回到家,拿起布袋和樹耙直朝后山奔去。母親在門口大喊:“去自家山上啊,記住啦!”
自家的山離家大約十來分鐘路程。母親告訴我們,若去了別人家的山,那是違反了村規(guī)了。我問,啥叫村規(guī)?母親摸摸我的頭,說:“家有家規(guī),村也有村規(guī)啊。不拿別人的東西,更不要在別人不允許或不知道的情況下去別人的田地里要吃的用的?!本瓦B樹毛也是有歸屬的嗎?那可是從樹上掉下來的。母親說:“山是誰家的,樹就是誰家的。那樹毛,自然也是誰家的?!?br />
我與姐姐走過一山又一山,直到看不見小村莊,才到我家的山。但我并未見滿地樹毛,于是也便沒有了塞滿布袋的驚喜。再一見自家山野的松樹,并無半點挺拔之態(tài),矮墩墩的,相比于村莊附近山上的松樹而言,猶如孩童般稚氣。松樹下,是棕紅的沙土。沙土上稀稀落落地躺著幾根松針,屈指可數(shù)。我拿著樹耙往地上一耙,黃沙地里留下一綹齒印,一小撮松針在齒耙上頑強地纏繞著。我們小心翼翼地將樹毛從樹耙上擼下,放進(jìn)布袋,再去下一棵松樹下一綹一綹地耙。山上時不時飛過一群鳥兒,清脆的鳴音應(yīng)和著姐姐的詩:“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我笑著說:“姐姐呀,這青松好像一點都不直。你念一百遍也不直?!?br />
姐姐也笑了,說:“青松的詩,我就會這一首啊?!闭f著,一棵樹一棵樹地耙,直到天邊響起了母親的呼喚:“小囡,小囡,吃飯啦……”那聲音穿過空氣,越過淺淺的暮色,來到山野深處。我們飛一般從山上下來,與天邊的云霞比賽。耳畔的風(fēng)呼呼而鳴,腳步輕快伶俐,布袋里的松針被揉擠成一團(tuán),在姐姐的背上蕩來蕩去。
回到家,母親脫開姐姐的衣服,那背啊,一點一點,被松針戳的,紅紅的。姐姐睡著的時候,我掀開姐姐的背,看著那紅紅的小點,覺得那松針刺在我的背上似的,一陣哆嗦。
三
姐姐讀完五年級,就輟學(xué)打工去了。哥哥讀到初三,便不再讀書了,去他鄉(xiāng)做學(xué)徒,也不再一周回來一次。父親也不再外出打工了,在家里管著一畝三分地。母親也不再一個人挑著柴草到鄰村去賣。我常常坐在家門口的長凳上寫作業(yè)。家門口對著大山。山綿延不絕,蔥郁如許。我望著山發(fā)呆,不知那些山野里的樹毛,還會有人拿著耙子去收集嗎?那些樹,生長了幾年才到如今這地步?挺拔入云,松針茂密,年年歲歲,無人傷害它們,亦無人關(guān)注它們,就這樣兀自生長,風(fēng)吹日曬雨淋。
一日,母親說:“一起去摘野菜吧?!蔽倚廊煌ァW詮慕憬汶x家后,我極少再上山。父母說,姐姐和哥哥都輟學(xué)了,唯獨你,該好好讀書。
我記住了父母的話,腦子里卻總是冒出哥哥姐姐在異鄉(xiāng)生活的情形。外面的世界會不會也如村子里這般寂靜安寧?城市里有沒有松樹?也會有鳥鳴空谷傳音嗎?
母親帶著我走進(jìn)另一片山野。那是通往鎮(zhèn)上的必經(jīng)之路。也是我七歲時常常守候的路——那時,我每日渴望嶺頭出現(xiàn)父親的身影,能夠陪伴母親挑著柴火到鄰村去販賣。
母親邊走邊喘氣,望著百步嶺頭,說:“這條嶺說是百步嶺,其實一百步怎么能走得到呢?當(dāng)年,我挑柴去另一個村子賣的時候,要走半個小時?!?br />
母親說著,看看路旁高大的松樹,遍地松針,軟綿地躺在地上,無人理睬,便又嘆道:“時代變了呀?,F(xiàn)如今,村子里有些人已經(jīng)用上煤氣了?!彼龂@了口氣,“不知我們家什么時候能夠用上呢。別村的人,用上煤氣了,也不用我的柴火咯!”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母親。走到一處較為平坦之處,母親停下來,不走了。她望著那堆蓬亂的松針不肯移步。母親蹲下來,攤開手,慢慢地,慢慢地將那些松針歸攏到一起,眼前瞬時出現(xiàn)了一座小小的山丘。母親拿出本該裝苦菜的袋子,讓我?guī)兔Π汛趶堥_,那一座小小的松針山丘,被移入了袋子。
我問母親:“那等會苦菜放在哪里?”母親抬起頭,拍了拍剛剛擼過松針的手說:“早知道把樹耙?guī)砹??!蔽艺f:“家里不是不缺柴火了嗎?為何還要耙樹毛?”
母親不說話,默默地把袋子里的松針夯實,鼓鼓的。
那日,我們沒有摘到一根苦菜,卻背回了一袋松針。母親走在前頭,微駝著背,與幾年前挑柴草的身影再也無法重疊。我跟在母親身后,偶爾回頭望著百步嶺頭那無人問津的松樹,感慨萬千。那些樹若有知,會否感激母親這一深情的停留,讓那些落入泥土即將化為塵埃的松針,在生命的最后化為優(yōu)柔的火苗,溫暖人間……
那一年,我十一歲,讀小學(xué)五年級。
那年冬天,姐姐和哥哥從外地回家,湊齊一筆錢,為家里買了一個煤氣灶。母親打開煤氣閥門,“啪”的一聲,火焰竄起,呼啦一秒,灶臺上就起了柔軟的火苗。
我常問姐姐,還記得我們一起到山上耙樹毛的日子嗎?姐姐說:永遠(yuǎn)不會忘記。
是的,我也不會忘記。
拜讀美文。學(xué)習(x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