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三軍司令(散文)
一
太陽西斜。
小學校的破鐘有氣無力地響了幾聲,一群衣衫不整、粘灰?guī)恋臐姾飪阂桓C蜂地從半截土墻校門內(nèi)沖出來,有的鉆進了胡同,有的躍入了池塘,有的隱入了田野,有的竄上了樹……
蛋兒總是最后一個。
躲在校門半截矮墻后,探頭偷瞄,總能看見奶奶像一尊菩薩盤坐在自家門口的蒲團上。
蛋兒伸頭偷瞄的時候,小狗黑蛋兒早已蹲在矮墻外側(cè)抬頭看著鬼鬼祟祟的小主人。
蛋兒也不理黑蛋兒,躡手躡腳地順著墻根慢慢地向家門口迂回。黑蛋兒也不出聲,同樣躡手躡腳地尾隨在小主人身后。
奶奶戴著老花鏡,手里是永遠忙不完的針線活。
快了,還差三兩步就能躲到奶奶背后,便能偷偷從背后摘下她的眼鏡,然后再搶走她用來打人的拐棍兒,那將是多么愜意的事兒!
蛋兒屏住呼吸,準備要實施自己偷襲計劃的時候,黑蛋兒蹭地竄過去,叼了奶奶的拐棍兒就跑。
看似毫無防備的奶奶居然能迅速地從黑蛋兒嘴里搶過拐棍兒,她不去打黑蛋兒,而是連頭也不回地打向身后的蛋兒!
計劃破產(chǎn)的蛋兒垂頭喪氣地坐在墻角兒,任憑拐棍兒輕輕地落在身上。
黑蛋兒轉(zhuǎn)身回來叼扯奶奶的衣角,嗚嗚地向奶奶求饒。
奶奶放下拐棍兒,繼續(xù)自己的針線活。
黑蛋兒欣喜地跑過來搖頭晃腦地邀功請賞。
蛋兒生氣地看著黑蛋兒,他不知道它是一個叛徒還是豬一樣的隊友。蛋兒拿起拐棍撩撥著黑蛋兒翻了幾個跟斗,黑蛋兒翻得很賣力,它也不知道這是對它的懲罰還是獎勵,管他呢,生命在于運動!
耍累了的蛋兒把拐棍兒放回奶奶身旁。自己也順勢依偎在奶奶身邊,拽過針線筐在里面翻找。針線筐里有奶奶撿拾的大棗兒,蛋兒挑出一個,拿起奶奶的衣擺擦了檫泥土,塞進嘴里。蛋兒并不馬上吞吃,而是讓大棗在腮邊鼓起一個大包,然后趴在奶奶身前,在奶奶的眼鏡下面做個鬼臉。
奶奶拍打著蛋兒身上的浮土,“蛋兒,去林子把羊牽回來?!?br />
蛋兒鼓著腮幫說:“我是司令!”
奶奶說,“好,蛋兒是司令。司令去把羊牽回來?!?br />
蛋兒并不滿意,把腮幫鼓著的部位換了一下位置,說:“奶奶,你得說,把你的部隊牽回來!”
奶奶說:“好,你的部隊,去吧,蛋兒把你的部隊牽回來!”
蛋兒很生氣!把嘴里的大棗兒吐出來?!安皇堑皟?!是司令!是司令去把部隊牽回來!”
“司令——”奶奶停下手里的伙計,從眼鏡的上緣看了看蛋兒,伸手摸起了拐棍兒。
蛋兒一咕嚕爬起,順手抓起幾個大棗跳到拐棍兒打不著的地方。
蛋兒把一顆大棗拋向空中,“黑蛋兒——”
黑蛋兒急速竄出去,在大棗下落的過程中,一個魚躍,準確地銜住。
噙著大棗的黑蛋兒轉(zhuǎn)回身,蛋兒上前撫摸了一下它的頭。得到獎勵的黑蛋兒瞇著眼,搖了幾下耳朵,得意洋洋。
“立正——”蛋兒一聲喝令。
正得意的黑蛋兒立忙提起前腿,板直了身子,轉(zhuǎn)目盯著小主人。
蛋兒往村外一指,“目標,小樹林!開路!”
黑蛋兒“汪——”的一聲回應,向前跑去。
蛋兒司令大搖大擺地緊隨其后。
二
小樹林在村東幾百米開外的地方。幾百米的距離,蛋兒走了足足十多分鐘。
他的腳前滾動著一顆雞蛋大小的石子。他起腳把石子向前踢出幾米,黑蛋兒馬上追過去,然后坐在石子旁等著。蛋兒趕上來,再起一腳,石子再飛出幾米,黑蛋兒再追。就這樣,石子、黑蛋兒還有蛋兒司令,斷斷續(xù)續(xù)地一起向前行進。
小樹林本來是一片墳地,幾個年代久遠的墳頭毫無規(guī)則地散落在四處。墳頭周圍都是些古老的松柏,后來,人們又在周邊栽種了一些高大的楊樹。
茂密的枝葉讓樹林里顯得有些陰森。若不是有黑蛋兒的陪伴,蛋兒自己是從不敢靠近的。
黑蛋兒并沒有蛋兒想象的那樣勇敢,沒有蛋兒的陪伴,也是不敢貿(mào)然前進。每到林邊,它總是先匍匐下來,悄悄地觀察一番,確認沒有更強的攻擊性對手,才站起身子,甩甩耳朵,然后吠幾聲,那聲音很微妙,不大,也不小,既像示威,又像問好,讓人琢磨不透。
黑蛋兒的叫聲幾乎是象征性的,就連枝頭上的鳥兒也絲毫不去理會,依然自顧自地嘰嘰喳喳。黑蛋兒覺得有失顏面,悻悻地回頭看看蛋兒,希望司令大發(fā)神威,為自己挽回點尊嚴。
收拾這幫小小的麻雀兒,蛋兒司令還是有些招數(shù)的。蛋兒從左兜里掏出一支彈弓,從右兜里掏出一枚小石子,左手攥緊彈弓叉架,右手把石子裹進皮革的彈兜,雙臂用力,慢慢把皮筋拉開,閉上右眼,左眼順著皮筋和叉架的方向慢慢搜尋。
目標鎖定!
“嗖——”的一聲,小石子向著目標飛了過去。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射出的子彈總是偏離目標,不是射飛了,就是打在樹干上。對此,黑蛋兒已經(jīng)見怪不怪,隨著子彈飛出,縱身飛躍狂吠,像沖出戰(zhàn)壕的戰(zhàn)士。
盡管子彈偏了,但剛才還嘰嘰喳喳的鳥兒著實受到了驚嚇,瞬間慌不擇路地起飛奔逃。一棵樹上的鳥兒帶動了另一棵樹上的鳥兒,樹林上空像是卷起一層波浪,從一邊“唰——唰——”地卷向另一邊。
原本安靜的樹林躁動起來,樹頭上枝葉顫動、群鳥亂飛,樹下吃草的羊兒停止咀嚼,“咩——咩——”地呼叫同伴。一兩只野兔瘋狂地向遠處逃竄,掠過之處,草兒東倒西歪地搖晃。
躁動是一時的,片刻后,鳥兒又回到枝頭,羊兒繼續(xù)吃草,遠處兩個放羊的老倌根本就沒什么察覺,依然依著樹干,抽著自己的旱煙。
黑蛋兒早已跑到自家老山羊跟前。小青羊先是躲在老山羊身后,等看清是黑蛋后,不屑地輕“咩——”一聲。黑蛋兒受到了挑釁,繞過老山羊向小青羊進攻。小青羊毫不在乎,站穩(wěn)了四肢,低下頭,挺著兩只還不很粗壯的觸角準備迎敵。
黑蛋兒吃過虧,知道撞上那觸角就是自找苦吃,所以,它放棄正面進攻,改為側(cè)面迂回,準備進攻小青羊的后腿。本來紋絲不動小青羊在黑蛋兒抵達的一剎那,突然撒開四蹄,向前竄了。黑蛋兒撲了個空,來了個急剎車,再轉(zhuǎn)身重新搜尋目標。
蛋兒收了彈弓,重新裝進衣兜。一通火力偵察,讓他全然了解了樹林里的情況,也為他進入樹林壯足了膽。他走近老山羊,老山羊用觸角摩擦著他的腿,他拍拍老山羊的頭,老山羊退了兩步。蛋兒司令和他的步兵統(tǒng)領(lǐng)完成了簡短的見面儀式。
蛋兒解開老山羊的纜繩,老山羊沖著小青羊“咩——”了一聲,小青羊歡快地跑過來,黑蛋兒還在追。小青羊躲到老山羊身后,黑蛋兒沒敢再追,轉(zhuǎn)身看著蛋兒。
蛋兒司令沖村子指了指,下令:“回營!”
黑蛋兒一馬當先頭前開道,小青羊追著黑蛋兒不甘落后,老山羊甩著大肚跟著行進,蛋兒司令大搖大擺地緊隨其后。
三
蛋兒把老山羊拴在羊圈里,小青羊滿院里撒歡,嚇得幾只墻角啄食的雞四下亂飛。蛋兒從奶奶的針線筐里揀出一顆青棗,扔給小青羊,呵斥道:“別亂跑!”小青羊銜起青棗乖乖地回到老山羊身邊。
奶奶從針線筐里又挑出幾顆大棗遞到蛋兒手里,“蛋兒,攆鵝去?!?br />
蛋兒噘著嘴嘟囔:“你又說錯了,是司令攆海軍去!”
奶奶不耐煩地說:“好,蛋兒司令,攆你的海軍去?!?br />
“這就對了?!钡皟焊吲d了,拿出一顆棗兒塞到奶奶嘴里。
蛋兒轉(zhuǎn)身叫了一聲“黑蛋兒——”
黑蛋兒又立馬一個直身立正。
蛋兒沖村南一指:“大池塘——出發(fā)!”
大池塘在村子南邊,也就一個足球場的大小。還沒走近,就能聽到戲水的歡叫聲,那兒是好水的幾個潑猴的天堂。
蛋兒也喜歡水,但是,他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樣跳進水里玩?zhèn)€痛快。因為身體病弱,家里人從不允許他下水。他也曾經(jīng)在幾個小伙伴的慫恿下偷偷下去過一次,根本沒站穩(wěn)就滑倒在水里,隨后大口大口地喝了個小肚溜圓,幾個小伙伴七手八腳地把他抬上岸,蛋兒憋得臉鐵青,小伙伴嚇得臉鐵青。
蛋兒走到池塘邊的時候,四孩、泥鰍、憨三、麻溜……幾個在水里玩得正歡。
“蛋兒——”
蛋兒聽到泥鰍叫他,往水面去尋,不見蹤影。過了好大一會兒,又聽到泥鰍在叫“蛋兒——”
泥鰍已在對面荷葉深處。蛋兒撿起一個石子投向泥鰍,石子還沒落水,泥鰍已經(jīng)鉆進水里不見了。
“蛋兒——”憨三也叫了一聲鉆進水里。
“蛋兒——”麻溜也叫了一聲鉆進水里。
幾個人開始捉迷藏。蛋兒看看日頭,時間還早,索性脫下鞋子,卷起褲腿,坐在池邊捶衣石上踩水玩。
突然間,平靜的水面翻起大涌,四孩和憨三在水下碰了個正著,兩個人捂著頭“嗷嗷”地浮出水面。蛋兒看著他們狼狽的樣子,笑得前仰后合,身子一個歪斜,差點落入水中。趕緊抓住石塊,再也不敢亂動。
四孩揉著頭游到蛋兒身邊,說道:“蛋兒,你還敢踩水,不怕會尿床?”
“你們更得尿床!”蛋兒臉紅了,用手撩起水潑向四孩。
四孩也不躲,繼續(xù)靠近過來,笑著說,“把作業(yè)借我抄?!?br />
蛋兒認真地點了點頭,在這方面他從不吝嗇。
一陣風吹來,低垂的柳條從頭頂拂過。四孩伸手去抓,沒夠著。雙手按著石階,身子一縱,上了岸。抱著岸邊的柳樹樹干,噌噌地光著屁股就爬上了樹。
四孩折了一些柳條扔下來。蛋兒心領(lǐng)神會,穿鞋上岸,撿起柳條,編起了柳帽。
柳帽編好的時候,池塘里的鵝鴨都已經(jīng)被泥鰍他們趕上了岸。上岸的鵝鴨先是撲扇幾下翅膀,跳搖擺舞似得抖落羽毛上的水,身體周圍騰起一團水霧,夕陽下,反射出彩色的光暈。
蛋兒很容易就認出自家的大將軍和二將軍,揮舞著細長的柳枝,將它們從鵝群中分離出來。
離群的兩只大鵝似乎與伙伴們依依不舍,慢騰騰地不肯前行,扭著頭,看著鵝群,仰著脖子“噶——噶——”地大叫,鵝群也像一個沒有指揮的合唱團,“噶——噶——”“呱——呱——”地亂叫。不過,沒多久就被各自的小主人驅(qū)趕著老實地各回各家了。
大將軍身體碩大肥胖,渾身羽毛潔白,英姿颯爽。二將軍羽毛灰白夾雜,身體比大將軍略微瘦小。大將軍邁著八字步在前面耀武揚威,二將軍在大將軍跟前有些膽怯,慢慢地尾隨在后面。
蛋兒不喜歡大將軍盛氣凌人的樣子,反而更偏愛二將軍。蛋兒自己戴了一支柳帽,給黑蛋兒脖子上套了一支,給二將軍脖子上套了一支,單單沒給大將軍。
走了一段,大將軍發(fā)現(xiàn)了二將軍的柳帽,看看黑蛋兒的柳帽,看看蛋兒司令的柳帽,它站住不走了。
大將軍扎穩(wěn)馬步,微微張開翅膀,身體稍稍前傾,伸直了長長的脖子,喙口張開,一副要決斗的樣子。
二將軍嚇得躲在了蛋兒身后。蛋兒用手中的柳枝抽打,大將軍偶爾挪動一下位置,依然不肯繼續(xù)行軍。黑蛋兒想上前驅(qū)趕,剛要靠近,大將軍“啊——”地一聲張大了喙,黑蛋兒馬上退了回來。
蛋兒知道這個家伙的倔強,呵斥教訓了一番,把手中的柳枝編成柳帽套在大將軍的脖子上。大將軍揮舞了兩下翅膀,繼續(xù)大搖大擺地行軍。
四支柳帽輕飄飄地行進在回家的路上。
四
大將軍一進院門,就“噶——噶——”地兩聲長嘯,然后,趾高氣揚地在院子里巡視了一周。幾只雞在墻根打盹兒,大將軍伸長了脖子一個橫掃,母雞嚇得“咯咯”地四處逃散,幾只公雞兩爪蹬地,展開翅膀,撲棱棱地飛上了墻頭,在墻頭上稍息片刻,感覺還不安全,再次起飛,又撲棱棱地飛上棗樹的枝頭。
蛋兒司令接下來的任務是要把四處尋食的公雞母雞聚攏來,清點數(shù)目,趕進雞窩。大將軍的橫行霸道給蛋兒司令增添了麻煩。
蛋兒抓了一把玉米粒,引著大將軍到院子角落。玉米粒撒在地上,大將軍興奮地撲扇兩下翅膀,把二將軍驅(qū)趕到一邊,彎了長長的脖子,獨自在地上叨食。趁此功夫,蛋兒拿了一個荊簍,一下倒扣上去。驕橫跋扈的大將軍終于被蛋兒司令關(guān)了禁閉。
蛋兒重新取了雜糧,撒在院子中間。然后沖著墻角、枝頭上的公雞母雞“咕咕——咕咕——”地叫了幾聲。墻角的母雞迅速沖了過來,爭搶著啄食。
棗樹枝頭的幾個空軍飛行員聽到號令,低頭查看了一下地形,振起羽翅,撲棱棱地從天而降。
一只、兩只、三只……九只、十只、十一只!
不對,再來一遍。
一只、兩只、三只……九只、十只!
更不對!母雞們還算老實,只是那些飛行員太不安份,邊吃邊跑,本已數(shù)了一半,一個愣頭青一沖,全亂了!
費了好大勁,確定十一只。
蛋兒司令累了,坐在門檻上,依著門框,有氣無力地說:“奶奶啊——咱家的雞少了一只?!?br />
“少了哪只?”奶奶也不來看,只是問。
蛋兒傻愣愣地辨識了半天,說:“沒有那只大蘆花?!?br />
“去蛋窩看看?!?br />
蛋兒一拍腦門兒!忘了,大蘆花這兩天正抱窩呢!
晚上,已經(jīng)躺床上快要進夢鄉(xiāng)的蛋兒被娘叫醒,“蛋兒,咱家的大白鵝呢?”
“大白鵝?”蛋兒迷迷糊糊地說,“和二將軍一塊趕回來了。”
“怎么窩里沒有?”
“沒有?”蛋兒忽地坐起來,想了半天,又笑著躺下了,“讓我關(guān)禁閉了。”
娘噗嗤樂了。
夜里,蛋兒做了一個夢。
夢見自己站在一艘戰(zhàn)艦上,指揮者艦船在大海上破浪前行。一個浪頭打濕了全身,蛋兒正要抖落身上的海水,屁股卻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又尿床了!”娘抱起蛋兒,換下尿濕的席墊。
熟睡中的蛋兒呢喃著:“我是司令?!?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