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戀】遷墳(散文)
紅旗他爺?shù)膲炦w了,爺遷墳的事兒他壓根兒不知道。沒人說,也從沒人向他提起過,包括爹。
紅旗他爺死的時(shí)候,他才13歲,剛上初一,他到現(xiàn)在都記不清到底是哪年,更別說祭日在哪天。打小,紅旗就怵死人,更怕鬼。因此,他不敢走夜路,晚上要是只剩他一個(gè)人在家時(shí),他都是拴好門把自己的頭蒙在被子里胡想一氣。
黑棺材是紅旗最心怵的東西,打心眼兒里怕得慌,可偏就有些人家早早地置備下棺材,棚在門樓頂上的橫梁上,嚇得他每過一次就心驚膽顫,晚上說啥都不敢打那兒過,繞著走。地里的墳他也怕,也盡量繞著走,可很多時(shí)候下地送飯或是干活、打豬草,那東一堆西一片的墳頭,就是他咋也繞不過的坎兒。只得硬著頭皮往前走,生怕冷不丁墳里會鉆出鬼來,可偏就有墳頭樹上不合時(shí)宜的“撲棱棱”飛起一只不知啥鳥兒,嚇得他撒丫子就跑。
紅旗他爺死的時(shí)候,紅旗還在班里坐著上課,他被老師叫出去,說是你爺死了,你爸托人捎信過來讓你快回去。
雖然一直怕死人、怕鬼,可最讓紅旗欣慰的是,自己這個(gè)家族里沒死過人,他也就沒親歷過死人的事。他家是這個(gè)村里的單戶,只有他爺他奶他爹他大(父親的弟弟呼作“大”)和他幾個(gè)嫁出去的姑們。據(jù)說爺是從外地逃荒過來的,看著人老實(shí)本份,被村里的嚴(yán)姓大族所容,娶了嚴(yán)姓的甥女,就在村邊兒起了三間瓦房,落戶本村成了這里唯一的外姓。
現(xiàn)在爺死了,紅旗極不情愿地收拾書包,出教室往家走。他心里沒有多少悲傷,因?yàn)樗€從未遇到或是根本不明白親人死亡的意義。他的腳就那樣毫無頭緒地往家的方向走著。路上他就在想,爺死了也會在自家堂屋里擺上一口大黑棺材,一群披了孝布的親人照例要哭得呼天搶地,而最最懼怕棺材和死人的自己,也要著了孝衣守在黑棺跟前三天,這樣的場景光是想想他都覺得害怕。雖然那黑棺材里面躺著的是以前長得像彌勒佛樣,天天笑容可掬的自己的爺,可他仍舊是害怕。在他覺得,人死了都會變成面目猙獰的鬼。
想著這些,他的腳步更慢了,慢且惆悵。他的惆悵很簡單,他怕哭不出來讓人看見了笑話。他是有理由這樣擔(dān)心的,他從小就很少哭,雖然極內(nèi)向,卻心里自帶陽光,僅就是暗屋里一柱房頂射下來的光,他都能看著里面舞動著的灰塵、毛絮盯上好半天,沒啥自己覺得不開心的事兒,就是頭上被石頭砸了窟窿血往外直流,他都沒哭。
可現(xiàn)在家里死了人,是一定要哭的。村里人家死人時(shí)他是見過的,那哭聲撕心裂肺,一聲喊一把淚,就包括老人生前連口飯都不給他吃那些極不孝的兒子、媳婦,也都在老人死后這么哭喊,紅旗不知道他們是真?zhèn)倪€是做給外人看。可紅旗確實(shí)是想不出有什么辦法可以讓自己哭出來。他就惆悵,惆悵沒淚流出來可以讓大家看見,這樣他就肯定在別人眼里是不孝的了。
好在,他在給爺守靈時(shí),爺并沒有變成鬼出來嚇?biāo)?,哪怕漆黑的晚上棺材前面僅有一盞隨時(shí)可能被風(fēng)吹滅的長明燈。在忐忑不安中,他始終是低著頭,讓寬大的孝帽遮住自己的臉,讓別人看不到他的眼。
出殯時(shí),他極力地想著爺生前待他的好,給他挖茅草根,給他燒地花兒(一種長在地下的白胖蟲蛹,據(jù)說是某種紅天牛的幼蟲),給他講《漏》和《八百老虎鬧東京》。終于,在爺?shù)墓撞谋幌碌侥箍永铮槐娙送厦媛裢習(xí)r,紅旗哭了。他知道那個(gè)像彌勒佛的爺是真死了,要被真真切切地埋到土里了。
后來,他在爺五七時(shí)又來上過一次墳。之后就一直是上學(xué)、當(dāng)兵,一晃就是十來年,再沒到爺?shù)膲炆先ミ^。
紅旗出去當(dāng)兵,一去就是好多年,結(jié)婚生子還把家都安在了外邊。
爺遷墳的事兒從來沒有人給他說過,一絲一毫都沒有。
直到有一年他回去探親,和媳婦孩子一起去她姑家走親戚。嫌坐著無聊,紅旗帶著孩子往旁邊山上的祖始廟玩。
媳婦的姑家和一戶紅旗他們村嫁過去的女人是隔墻的鄰居,幾個(gè)女人就坐在門洞底下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當(dāng)知道鄰居家這個(gè)侄女竟是她婆家本村石頭家二小子紅旗的媳婦時(shí),就顯得更為親近了。鄰居?jì)D人對紅旗媳婦說:按著您婆家的輩分兒,你也該叫我姑呢。于是,又把本村的一些往事扯了一遍,也說到了紅旗家他爺遷墳的事兒。說到遷墳,紅旗媳婦一臉茫然,作為孫媳婦的她雖沒去給爺上過墳,可至少遷墳這么大的事兒,家里該會和自家商量,至少也會通知一聲,咋可能自己聞所未聞?
她只能坐那兒干干地聽著,聽那被叫美蘭姑的鄰居說得眉飛色舞,聽得她怒火上翻。
美蘭姑說:紅旗他大心術(shù)不正,雖然和他哥石頭因分家鬧得兄弟反目,他哥也和他們斷親除了號(斷絕一切關(guān)系),但他卻用心術(shù)攏了他哥石頭家老大紅照老三紅兵的心,待那哥兒倆看著像親兒一樣,今天坐這兒喝酒,明天坐那兒打牌,餓了就在那屋里一鍋吃飯,弄得那哥倆被屎糊了眼,反倒跟自己的親爹生分起來,逢年過節(jié)都懶得過去看上一眼。
石頭他弟狗娃兒,心術(shù)不正全村有名,除了仗著老娘的寵慣會在窩里橫,干啥啥不成,接了他爹供銷社的班給人家看百貨大樓,晚上值班不給人好好上,被賊人進(jìn)去把大樓偷了個(gè)底朝天,愣是把那年月?lián)尪紦尣粊淼墓诣F飯碗給弄沒了,好端端的媳婦也給氣跑了。后來,他娘又給娶了下河一個(gè)走路都喘的病秧子媳婦,卻是把人家掤上了天,一天不知道正干,跟著他那一肚子鬼心眼的媳婦,倒是天天把個(gè)小算盤珠子撥拉得歡實(shí),算計(jì)完這家算那家,看著哥嫂家三個(gè)小子都長起來了,人家老二紅旗當(dāng)兵后又上了軍校,眼看日子要紅火起來,再看著自己膝下單單的一個(gè)兒,著實(shí)不爽。
一日,他就使手段請了鎮(zhèn)里一個(gè)看風(fēng)水的,叫著哥倆下去吃飯喝酒,酒桌子上,那人就說狗娃兒家的墳位置不行,又高又偏的山崗窩子里,棺材板底下凈石頭,對子孫后代不好,妨得很,往后你們申家門里頭至多能出一個(gè)人才就算不賴,得趕緊破。
把灌了一肚子貓尿的紅照、紅兵哥兒倆聽得心里“咯噔咯噔”直撲騰。人家說的好些東西都能對上,咋真準(zhǔn)哩。老大紅照家自從結(jié)婚那年生了個(gè)丫頭后,媳婦的肚子就再沒鼓起來過,弄得他咋都覺得抬不起頭來,干球個(gè)啥都不順。老三紅兵心想,這他娘的打小就命不順,上山掀塊石頭骨碌下去還砸死人家一頭樹下歇涼的牛,去南方混社會,還讓人家公安給逮起來,送到一個(gè)偏遠(yuǎn)山窩里的收容站,要不是老爹跑幾千里拿錢去贖回來,一準(zhǔn)兒是要死在那個(gè)狗日的收容站,回來跟人打個(gè)架,還又判刑坐兩年牢,真他媽的有點(diǎn)兒背。
哥倆兒喝著酒,聽著那看風(fēng)水的人有一句沒一句,似無心又有心的話,想想自己這些年的遭遇,越聽越覺得還真是那么回事。而且自打老二紅旗夏天考上了軍校,爹臉上神氣得很,逮誰給誰說,好像這家里就只有他老二紅旗一樣。
于是,這氣就憋在了心里,就覺得爺?shù)膲炇且欢ǖ眠w,誰也別想攔。瞪著已經(jīng)喝紅了的肉眼泡子問:墳往哪兒遷才能對大家都好?那看風(fēng)水的一看時(shí)機(jī)成熟,就說你家前年剛分的責(zé)任田最好,那里鄰大路靠南山,三面環(huán)堰,風(fēng)水絕佳,利子孫。
這紅照、紅兵,趁著酒勁兒回家進(jìn)了東院門,瞪著喝紅了牛蛋一樣的眼,跟爹吵鬧著非要遷墳,誰攔跟誰玩命,氣得石頭老兩口捶胸頓足直罵逆子連連,這事全村兒沒幾個(gè)人不知道。
據(jù)說他大狗娃兒還去找了他三姐夫,那個(gè)一天到晚跟古董販子盜墓賊人廝混的家伙,有意無意地說爹當(dāng)年下葬時(shí)棺里陪葬著他那吊著玉扳指的旱煙袋鍋?zhàn)樱f那枚扳指別看平時(shí)用黑膠布纏裹得黑不溜秋,那是怕被懂行的人看出來,故意纏的黑膠布,就是怕人惦記,又說扳指的玉料如何如何好之類,引得他那三姐夫浮想聯(lián)翩。
串通了兩家侄兒子,又鼓動了姐夫,這遷墳的事兒就急晃晃弄了起來,生怕夜長夢多。他哥石頭兩口子雖然反對,可那兩個(gè)膀大腰圓的侄兒子虎狼一般在里面主導(dǎo)著弄,誰人能攔得下?再說了,這哥倆急紅了眼,說這責(zé)任田還有他倆各自的一份兒,想咋干就咋干,看誰敢攔!
到了遷墳?zāi)翘?,石頭兩口子除了捂著胸口蹲地上長噓短嘆外,只能眼巴巴看著遷墳鬧劇在自家地頭上演。
農(nóng)村人是最喜歡看熱鬧的,這遷墳就成了大家茶余飯后的談資,何況這還是一家兩代人不合的耍心機(jī)。為了換運(yùn)氣改風(fēng)水遷墳,這事兒他們可都是聞所未聞,可是要比看戲過癮得多。別說是村兒里沒見過,就是全鎮(zhèn)怕也找不到第二家。
石頭他爹的骨殖被從墳堆里挖了出來,在沒被挖之前,他已經(jīng)在這里埋了十來年。這地,是老漢親手開荒刨出來的自留地,為此他沒少在這里流汗。他死后,被子女們安置在這塊他流了幾十年汗水的自留地里,也算是不錯(cuò)的歸宿。可他哪里會知道自己子女們會有今日的這出鬧劇。
厚厚的棺木還未腐爛,掘開棺蓋,里面卻只剩了白骨,一拎就斷。孝子賢孫不管是真哭還是假哭,狗娃兒卻是把自己的爹一塊兒一塊兒,撿到了窄窄長長的薄木閘里收殮,和姐夫收拾骨殖的當(dāng)兒,待拎著那煙袋鍋往新棺里放時(shí),底下本該懸著的扳指已然不見,狗娃兒的臉黑得跟鍋底一般。
新墳地已經(jīng)提前掘好,因靠著堰邊兒,挖好的墓穴沒多久便集了地里滲出的澗水,顯得有些泥濘不堪,狗娃兒帶著一幫侄男,愣是把他爹的骨殖從原本干爽的厚棺材板里,放進(jìn)這泥濘的坑里埋了。石頭蹲在地邊兒,冷冷地看著,一口一口猛吸著旱煙,樣子像極了他死去的爹。
美蘭姑說完遷墳的事兒,依舊不忘評價(jià)一番。她對紅旗媳婦說:“您老公公家也就這老二紅旗知書達(dá)理,每回探親回來都幫他爹干這干那,看您那兄弟倆一天人五人六地到處轉(zhuǎn),干的這都叫啥事兒!自己平時(shí)不學(xué)好不積德,對親兄弟干這種昧良心的事兒,放著爹娘不孝敬,整天圍著您大兩口子轉(zhuǎn),典型的吃里扒外。咱鎮(zhèn)上遷墳地都是為了給爹娘合葬、回歸祖墳或者娶配陰婚,他們這黑心為換風(fēng)水遷墳可是咱鎮(zhèn)頭一份兒?!?br />
聽著美蘭姑的話,紅旗媳婦胃里像吃了老鼠屎,心頭的怒火壓了又壓。姑姑看在眼里,故作輕松地說道:“隨他們的便兒去,人在做,天在看,咱不做虧心事,行得正走得端,福都是自己掙來的,不是遷個(gè)墳就能遷出來的。咱不是啥風(fēng)水也沒看就上了軍校了么,生的孩兒不照樣聰明伶俐?做人厚道,這就是福報(bào)!”
紅旗領(lǐng)著兒子從祖始廟山上回來,吃罷晚飯才走。
路上,媳婦問他知道爺?shù)膲灡话徇w的事兒不?問得紅旗一頭霧水,還說不可能,遷墳這么大的事兒爹會不跟他說。
于是,媳婦就把美蘭姑的話照著說了一遍。紅旗悶頭走著,一路拉著兒子的小手,不熱的天,手心里卻出了汗。
回到家,爹娘還在坐著等他們,屋里火上座了盆水,彌漫著燒紅薯的味道。紅旗知道,盆下火沿兒上爹給他烤了最愛吃的紅薯,而盆兒里是老倆給媳婦、孫子備下的熱水,洗臉、泡腳用。
媳婦、兒子洗臉、洗腳。紅旗和爹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媳婦讓睡去,紅旗面無表情地說,你們先睡,我看會兒電視,跟爹坐著再說會兒話。
媳婦、兒子困頓,睡下。
看著電視,紅旗很隨意地問爹:“我爺?shù)膲炦w了?”
“啊,遷了?!?br />
“咋不給我說一聲?”
“不是看你在部隊(duì)忙么,又不是啥大事兒?!?br />
“為啥遷?”
“風(fēng)水先生說墳位置有些偏,對家里不好?!?br />
“那墳不是埋時(shí)就找人看過了嘛?當(dāng)時(shí)咋冇人說不好?我咋聽人說是俺大領(lǐng)著老大老三干的,還說是俺爺哩墳只對老二好,對別人都不好!這些你咋不告訴我?”
爹木訥了,臉陰沉著,嘴動了幾下,卻終沒說出個(gè)啥。
一旁的娘趕忙插言:“他們想弄啥弄啥,遷個(gè)墳又能咋,還能換天?你啥也別想別管,遷都遷了,隨他們便去,各自的路是各自走的,咱不做虧心事兒不怕鬼叫門。不給你說,就是怕您兄弟幾個(gè)失和,讓人家看笑話。你常年在外邊兒,家里的事兒你又管不了,說了又能咋著,還能因?yàn)檫@專門回來給他們干仗?你在外好好干,給家里爭口氣,不比啥強(qiáng)。啥事兒都有老天爺管哩,家和才能萬事興,您兄弟幾個(gè)還是和和睦睦相處。往后您幾個(gè)要不計(jì)前嫌,把家里光景過好,比啥都強(qiáng),您爹俺倆都看開放下了,你還想恁些弄啥?”
紅旗悶坐了半天,起身回屋前留下一句話:“今兒往后,我再無兄弟!”
那晚,紅旗在屋里翻來覆去,他也聽見外屋爹也一會兒一翻,夾著輕輕的嘆……
假期過完,紅旗背著包,拉著妻兒,坐上去省城的長途車。汽車打了聲長長的喇叭,要開動走了。紅旗透過車窗,看見他爹石頭老漢蓄滿了淚的臉。
紅旗記起,前年春節(jié)給家里打電話,媽接的,問爹呢,媽說老大和老三上您大那兒過年去了,他股蹲在門口擱那兒哭哩……
紅旗臉朝著車窗,哭了。
窗外,剩了兩個(gè)越來越小揮著手的朦朧身影,那是他娘和他爹。
紅旗的心,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