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南渠西——我兒時的村莊(散文)
夢里的兒時,離不開那個村莊,即便是過去了半個世紀,想起來還是有些欲說還休的感慨。
7歲那年秋天,正是人民公社化和大辦公共食堂的時候,一天下午,母親領著我去了她的娘家。外婆家離我們村五公里,雖說不遠,卻很少去。外婆外爺見到我十分高興,那一日,正好在外地工作的舅舅也回來了,家里人來人往,氣氛熱烈。晚上,昏黃的油燈照著,大人們說著些往日的家長里短,外婆和母親坐在炕上,我躺在母親身子后面,沒有多久就呼呼呼睡著了。
次日清晨,我睜開眼,看見母親拿著布包準備離開。我揉了揉迷糊的眼晴,敢忙穿好衣服要與媽媽一同回家。外爺外婆和舅舅都勸我留下。外婆說:“讓你媽先回去,過幾天你爸來接你?!闭f著便取出一把水果糖塞給了我。
母親走了,看著遠去的背影,我的心里有些忐忑。就這樣我在這個村莊,開始了不尋常的年少時代。
母親回家后沒過多久,有人捎來了我的書包和課本,并帶來了母親的話,說是讓我就在這個村念書。
次日,外婆要送我去學校,我說我不想念書,外婆說娃娃都是要上學的,不念書不行。我問外婆:“你們村的老師打娃娃不打?”外婆說不打,我半信半疑,磨蹭了半天,提出了個條件,讓外婆一定告訴老師,如果我寫錯了字,一定不能打我,外婆笑著說行。
那是1958年9月,已經開學好幾天了,外婆把我送到了學校。一次念錯了字,老師揪著我的耳朵,生氣地說:“你長的這東西是個樣子貨!”然后,在我頭上敲了兩下,從此,我去學校時開始戴起了帽子。還有一次,那天天陰,早上喝的是稀飯,快要下課了,憋的難受,這時一個同學喊了聲報告,說是要去尿尿,老師說“不準”,我想我要是喊,一定也是白喊,后來實在不行了,糊里糊涂喊了聲報告,也沒管老師準不準,拔腿就往門外跑,但是為時已晚,剛出教室門,沒能控制得住,褲子全濕了,站在門外,我傷心地哭了起來,從此我就不想上學了。
上了個把月學,事情有了變化。生產隊長派外婆去水庫工地,外婆說娃上學乍辦,隊長說是你的外孫子,送到他們家去,協(xié)商不成,外婆就帶著我去了修水庫的地方。
水庫工地位于縣城西北,那地方叫白家河,離外婆家村莊40多里地,吃過早飯,生產隊的一輛鐵轱轆車,裝載著糧食和行囊,還有幾個派去干活的社員,由外爺趕車送我們去。我坐在車上,那天天氣也好,太陽暖烘烘的,我很高興。
到了白家河,我們被安排在一戶人家住,生產大隊領隊的頭兒叫范子厚,他問外婆:“王嫂,你乍來了,這是誰家的娃?”外婆說:“這是我孫子,娃還上學,我不想來,隊長不行,沒辦法呀?!薄肮啡盏耐跽@老婆婆能干得了活?還有個碎娃!”范子厚罵著,其他人都在笑,那時五十來歲的人顯得格外老態(tài),外婆還是個小腳。
王正均是生產隊長,大躍進時,大煉鋼鐵和興修水利,不時向生產隊要人,年輕人大都派了出去,隊里還有生產要搞,沒辦法隊長就派外婆去充數(shù)字。范子厚擔心外婆和我的安全,也沒有給外婆安排活路,說是讓外婆等機會,遇有送東西的車,就讓我們回去。那段時日,外婆幫那家主人做些針線活,別無他事。
過了好些時日,也沒有等到能拉我們回去的便車,我和外婆只好步行上路。第一天走了二十來里,走到途經一個叫堯頭的村莊。外婆的妹妹我叫老姨,老姨家就在那里,在老姨家停了兩日,第四天終于回到了家。
那時都說人民公社是金橋,要通過大躍進的方式,跑步進入共產主義,到了共產主義,住的是樓上樓下,用的是電燈電話,干活不計報酬,吃飯不用掏錢。
雖然樓上樓下和電燈電話一時還看不到,干活不計報酬,吃飯不掏錢已經成了現(xiàn)實,僅這一點,就足以使人們對共產主義充滿期待。每個生產隊都有一個公共食堂,我們隊的食堂開在車再民家,他們家搬到外婆家居住。他家的門房成了做飯的地方,上房還有兩間廈子是放置米面油和蔬菜的庫房,幾個中年婦女是專職切菜做飯的炊事員,開飯時社員們排著隊打飯,有的用竹筷敲擊著碗沿,有的在說說笑笑,沒有數(shù)量限制,只要肚皮撐得下,饅頭和面條放開吃,年輕人組成的青年突擊隊晚上搞突擊,干完活會有夜霄。
那是我記憶中最快活的歲月,最歡樂的時刻便是吃飯的時候,那一會兒,上百號人,端著碗,揣著饃,庭院的臺階上,門外的半截巷道,一派熱鬧景象。青春時期的小伙姑娘,一邊吃著,一邊打情罵俏,有的還眉來眼去,暗送秋波,惹下了一輩子都沒法償還的風月債。
從白家河回來,外婆成了隊里的專職磨面的,早上從飼養(yǎng)室牽頭毛驢,套在石磨上,我們那兒叫碨子,從早到晚給大灶上碨面,每天都是渾身的面粉。
我又被送到了學校,那里成了我最不想去的地方。一天下午,我逃課在巷子里,遠遠看見老師,敢忙走進一戶人家,躲在大門后邊,老師又把我從那兒揪了出來。他說:“你到哪兒跑,養(yǎng)驢的還不知到驢的毛???”
從1958年秋到1968年冬,我都算是南渠西的人,我的糧戶關系在這個村莊。那時隊里分配給社員的糧食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基本口糧,一部分叫勞動糧。基本口糧很少,勞動糧按照工分計算,這樣的結果是,娃娃多的家里總是很困難。半截小子吃死老子,口糧少又沒有勞動糧,多子女就是多困難。
初時年歲小,時間長了總想回自己家里去看看,一個人不敢上路,只有跟著去公社辦事或者走親戚的人去一趟。巷子里的人叫我“黑人黑戶”,有個年歲大的只要看見我,就說“黑人黑戶”又來了,見到他我總是躲躲閃閃。與別的小孩玩時,一旦不高興,人家就叫我“黑人黑戶”。南渠西的人在生我氣時都會說:“和家莊的,滾回你們的村莊去!”從此我就失去了村莊身份認同感,直到現(xiàn)在。
鄰居看著外爺外姿面黃肌瘦,認為不該養(yǎng)著我,有些人當著我的面對外婆說:“你趕緊把這娃送回去!”一天午飯時,我端著碗坐在大門外邊的青石門墩上吃飯,一個小伙用白多黑少的目光看著我說:“看把老漢老婆餓成啥了,你個碎慫,還不滾回去!”他還舉起手做著要打我耳光的樣子。我驚慌地瞪著眼,等他走了幾步后,小聲說:“日你媽!”他轉過身子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沒有聽清楚,要不肯定會打我的。
饑荒最嚴重的時候,外爺?shù)闹秲簭母拭C酒泉回來了。外爺?shù)母绺?6歲跟人去了甘肅,從此杳無音訊,父母臨終時叮囑他說:“一定要把你哥尋回來。”為了找到哥哥,外爺曾經步行去過蘭州,始終沒有探到音訊。哥哥流落在河西一帶,據(jù)說先在敦煌,后來到了酒泉,臨終時叮嚀兒子,說是遇有災荒沒法生活時,就回合陽老家。那時候,河西走廊已經餓死了很多人。駭人聽聞的邊家溝事件,300多名右派活活餓死,有關數(shù)據(jù)表明,三年困難時期,甘肅有170萬人死于饑餓。
外爺?shù)闹秲航型踔切?,大個子,30來歲,媳婦和孩子還在甘肅。一天吃中午飯時,他看了看我說:“二爸二娘,糧食這么緊張,把這娃送回去吧!”我剛把一塊菜圪塔塞到嘴里,眼睜睜看著那個叫二舅的人,半天說不出話。我哭得很傷心,外婆安慰我,外爺不高興地說了二舅一頓,其實他也并非惡意,只是那時太窮了。
外爺小時候,家里很窮,只有幾間房子,正因為日子不好過,家里才打發(fā)哥哥出外學手藝,沒想到一去,就再也沒有能夠回得來??斓浇夥艜r,外爺已經奮斗了兩院房子,后來為供舅舅上學,賣掉了一院。我曾說:“爺爺你有先見之明,要不是賣了那院房子,咱家肯定是富農了。”因為有些田地,土改時定了個“小土地經營”成份,要是定個富農可就麻煩大了,“地富反壞右”屬于“階級敵人”一類。
二舅回來后事情變得很糟糕,家里有兩行廈房,外爺把一行分給了侄兒,自己留下的跟危房差不多。不久二舅賣了兩間,不賣不行,妻子和小孩還在酒泉沒法生活。后來家里被盜了,外爺外婆的壽衣不翼而飛,也是二舅偷的,后來他承認了,說是那邊小孩病了,實在沒辦法才做了不該做的事。時間不長,他又把剩下的三間連同半邊院子也賣了,原先的一家成了兩家,這事對爺爺打擊很大。
還有件亊記憶猶新,是我偷了同學家地里的東西。一天上午,外婆要我鬧點野菜,我常去村東的溝邊和金水河谷,大人去不了的地方,對我來說小菜一碟,凡是猴子和山羊能到的地方,我都不在話下,常去溝壑挖野菜割燒炕柴,練就了我極強的攀爬能力,雖然小小年紀。
我發(fā)現(xiàn)隱藏在半溝的小塊坡地有些見綠,就奔了去,果然有所收獲,不多時小小布袋就鼓了起來?;丶业穆飞希宦沸∨?,還哼哼喞唧唱著歌。
我以為沒人能知到這事,放下東西出門去玩,同學的爸爸怒氣沖沖朝我走來,罵了句“你個碎慫”,接著就賞了我兩個耳光,這時我才明白那是他家的。要是知道同學家的,我就不會去偷,可是已經這樣了,也只能讓人家出氣了。臉上燒乎乎,很疼很疼,眼前先是一黑,覺得嘴唇麻木,嘴里甜絲絲,伸手一摸,粘了不少血,鼻子也出血了,擦眼淚時,又把血抹在了臉上。
圍觀的小孩跑去報了消息,外婆來了,和同學的爸爸吵了起來:“你看你把娃打成啥了,你下手就這么狠,娃娃家,你嚇唬嚇唬就行了?!蓖馄乓贿吔o我止血,一邊理論,同學的爸爸見我那樣子軟了下來,說他一時在氣頭上,不該打我,給外婆賠了不是。那以后我明白了,私人的東西不能偷,生產隊的可以,災荒年月,人們都是這樣。
秋天糧食種類較多,有谷子,糜子,綠豆,黑豆,包谷,蕎麥,棉花,還有紅薯蘿卜之類,人們已經養(yǎng)成了習慣,不管干啥都要捎帶點能下口的,衣兜里,有時還在鞋里多少帶點顆粒。拾棉花時,生產隊在婦女交完棉花后,挨個進行人身搜查,辦法總比困難多,順手牽羊的事還是堵絕不了,尤其是婦女,也不是哪兒都敢隨便摸的。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一到四年級叫初級小學,五六年級叫高級小學,初小各村都有,高小每個公社也就兩所,一般設在大村莊和公社所在地。初升高分數(shù)不達標,要么來年重考,要么回家勞動,考試時全公社的集中在一起,試卷是密封的,監(jiān)考老師扳著面孔,轉來轉去,盯得很緊,像是防賊似的,考場雅雀無聲,顯得嚴肅而神秘。
南渠西小學4個同學,有兩人沒有被錄取,入學時班上30多個。每年都有輟學和留級的,小村莊教學質量不如大村莊,大學校一個班一個教室,小學校兩個年級坐在一起,叫復式班。二年級時,有個姓王的來教我們,那年他17歲,小學畢業(yè)沒能升上初中,家族里有人在縣委組織部,他就成了老師。那時17歲正是找對相的年齡,他人也長的俊,有個姑娘看上了他,兩人耳鬢斯磨,教學的事也就受到了影響。一次我和同學去交作業(yè),碰上兩人正在咬嘴唇,覺得希奇,很神秘地用咬耳朵的方法,把這事告訴了朋友,很快大家都知到了,王老師讓我倆站了3天。后來他被辭退了,正是3年級升4年級,新來的老師重新考了我們,20來個同學只有5個升了級。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讀完小學就能算得上村里的文化人,六年級升初中之難就不用說了,我們學校畢業(yè)班90多個,只有19名考上了初中,結果免強讀了一年,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了,停課鬧革命,實際上等于失學了。
我的初小讀了5年,想起來很可笑,頭一年三天打漁兩天曬網,考試時聽寫拼音,聲母還能答上,3個音節(jié)的韻母,好像從來就沒見過,我咬著鉛筆,看著老師的臉,渴望他能念出幾個我能想得起來的字母。秋天開學時,我去了原來的教室,不曾有過丁點害羞的感覺。
溫飽問題難以解決,能上出名堂的屈指可數(shù),學生也就沒有積極性,一些學生因交不起資費而輟學,我常因為拖欠學費放學時被留了下來。小村莊還要輪流給老師管飯,自家人可以湊合,老師的飯不能馬虎,其實供給老師的飯說來簡單,一碟油潑辣子,一碟鹽,兩碟蘿卜白菜之類涼菜,主食則是饅頭或面條,這在1960年代并不容易辦到。外婆把菜擺在飯桌上,再讓我去請老師,看著碟子里的蘿卜絲,有時不由自主捏上幾根偷著吃,手又不大衛(wèi)生,會留下明顯的痕跡。
三年級時的一天,父親來了,說是要我回自己的村莊上學。那天晚上,外爺不住嘆氣,外婆一直淌眼淚,第二天上午,外婆拄著拐棍,領著我去了我們的村莊,把二爺爺三爺爺和幾個族里的人叫來。外婆說前幾年娃還碎,這兩年稍大一點,能幫著干點活,實在沒辦法,離不開了,讓我還在他們身邊,她淌著眼淚,求家族的人給父親說說,二爺爺三爺爺及其他人相互看著,不知該說些什么。
外婆說我很醒事,已經能幫大人干些家務了。那年春大旱,井里的水不能滿足村民日常生活用水,有時不得不去金水河取水,外爺還得掙工分,家里有一個鐵桶,那時多是木桶,又笨又重,我一頭擔著鐵桶,一頭擔個竹籠,籠里放幾塊石頭,以保持兩頭平衡。大約兩公里多,小道崎嶇,尤其是回來時,有一段坡勢很陡,沒法歇腳,須咬著爬上去。回到家里,外婆高興的直淌眼淚,不停的說,娃長大了,頂?shù)米∈铝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