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戴局長死了。他是我從警的領(lǐng)路人，我必須去送他一程。
　　 老局長是自己買的地基蓋的房子。不是別墅，而是與當?shù)剞r(nóng)民的房子蓋在一起，過來東河大橋的第一家。
　　 在縣城沒有東擴的時候，那里近乎于郊區(qū)。但是，老家在鄉(xiāng)下的戴祿能蓋到這個地方，也已經(jīng)是當?shù)厝私o足這位公安局長的面子了。
　　 從房子蓋成到現(xiàn)在己經(jīng)40年了，現(xiàn)在這里己經(jīng)成了縣城東西兩區(qū)的結(jié)合部，早已是個熱鬧繁華的地帶了。
　　 送葬的人不少，畢竟已經(jīng)干到縣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局長，僅在局長任上就待了15年，受過他恩惠的人也有一大幫子，今天來送葬的人中，不少都是得過局長好處的人。
　　 我問了他的家人，原來局長晚年心情不好，酒喝得過多，竟得了尿失禁！這次是因心肌梗塞而死。
　　
　　 二
　　 認識戴祿局長，是三十五年前剛參加工作的時候。那時，我在鄉(xiāng)下的學(xué)校當教師。個子大喜歡打藍球，鄉(xiāng)里“五四”青年節(jié)組織體育比賽，我被選到了藍球隊。
　　 對方隊里有個赤腳隊員表現(xiàn)特別出色。我一看有了勢均力敵的對手，也來了精神，緊緊咬住他不放。為了攔截他上三大步投藍，竟把皮鞋踩到了他的光腳上！把他踩得直“哎喲”！眼瞪得像橡殼。
　　 我說：“你瞪啥？誰見過赤巴腳上場打藍球的？”
　　 這時候我們校長過來了：“小鄭，不得無理，戴書記就是這種習(xí)慣?！?br />　　 我聽說過，鄉(xiāng)黨委書記姓戴。莫非他就是鄉(xiāng)里的老大？
　　
　　 三
　　 真的是他，戴祿，鄉(xiāng)黨委書記。
　　 聽人說，這位戴書記在深山溝里長大，十八歲當兵前就沒有穿過鞋子。直到當了兵，每逢拉練走路時，他還把部隊發(fā)的軍用黃鞋脫下來，夾在腋窩子里光著腳走路——對鞋子的愛惜程度，早已超過了自己的皮肉！
　　 后來又陸續(xù)聽到了戴書記的不少傳奇故事。
　　 最駭人聽聞的就是一口氣喝了兩斤白酒的事兒：
　　 那是還在部隊服役的時候，有一次，父親通知戴祿回家相親。深山溝里長大的孩子深知說媳婦不容易，所以接到電話就向部隊首長請了假，然后準備帶點東西回家。
　　 帶點什么呢？想來想去拿不定主意，就帶兩瓶白酒吧——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在農(nóng)村白酒是稀罕東西，特別是有包裝的酒，哪怕是光肚子瓶酒也是主貴的！
　　 于是戴祿賣了兩瓶赤肚子白酒用網(wǎng)兜裝著，掂起就出發(fā)了。
　　 誰知到了烏魯木齊火車站上不了車，檢票員說白酒屬于危險品，不能帶。
　　 戴祿發(fā)愁了。眼看旅客一個個進站上了車，發(fā)車時間也快要到了，他手掂著網(wǎng)兜就是過不去。連一個退貨的地方也找不到。現(xiàn)在只有一個辦法，要么返回退了酒再來坐車，要么把酒放在這里只身上車。不想躭誤時間就要舍得酒。
　　 請假的時間是有數(shù)的，不能躭誤。戴祿喜歡酒，更何況這還是好酒，更不能扔在這里。想到這里，戴祿問檢票員：
　　 “喝到肚子里讓不讓帶？”
　　 檢票員一臉驚愕，還沒有想好怎么回答，就見戴祿擰開瓶蓋，一仰脖“咕咕咚咚”喝了下去。再掏出一瓶，擰開蓋又一仰脖，第二瓶白灑可又下了肚。
　　 旁邊的人們都被嚇呆了，戴祿拿起兩個空瓶酒瓶顛倒過來，放在嘴上，一滴也沒空出來。然后每手一只，舉過頭頂“咣啷”一聲摔到地上。推開眾人，大踏步進站上了火車！
　　
　　 四
　　 廟底鄉(xiāng)地處深山區(qū)，經(jīng)濟條件有限。集鎮(zhèn)上的居民中有人購買了電視機，信號不好，常常是看著看著就沒了圖象，滿屏幕都是白麻點。
　　 這一問題反映到鄉(xiāng)里，戴書記就決定在鎮(zhèn)西邊的鳳凰寨上建個信號站。
　　 陽歷一月的天氣是一年中最冷的季節(jié)，但為了讓大家過年能看上電視，戴書記要求年前把信號站建成。
　　 一場大雪封住了山路，眼看年前通信號的計劃要泡湯。軍人出身的戴祿不依不饒，親自參戰(zhàn)，用麻繩綁住水旱鞋往上拉機器。
　　 別人一看書記都這樣賣力氣，只好硬著頭皮干了起來。硬是在大年三十晚上接通了信號，廟底街的人們都看上了那年的春晚。
　　 從此戴祿的實干精神一時傳為美談。
　　 龍山縣的酒風(fēng)甚烈，在一年興起一種品牌的年代，龍山縣每年都要喝倒一個牌子：先是仰韶，再是杜康，然后是孔府家酒、黃果樹……
　　 龍山有駐軍，對外被稱為“124部隊”。每年雙節(jié)慰問部隊，就是賽酒量的時候，幾任縣領(lǐng)導(dǎo)都是豎著進去橫著出來！
　　 又要慰問部隊了，縣委書記要縣委辦在各單位一把手中物色一位能喝酒的，戴祿理所當然被推舉了出來。
　　 那天戴祿跟縣委書記、縣委辦主任等廝跟著來到旅部。旅長、政委團長營長坐了幾大桌。
　　 旅部的人都把旅長叫做“司令員”。
　　 縣委書記臨時想起了個“戴局長”的頭銜給戴祿安上，就讓他敬酒。
　　 戴祿也不謙讓，抓起瓶用牙啃開瓶蓋，先給自己倒了一高腳杯，舉起說道：“八成酒，喝三敬二?！比缓笠谎霾保鞚M的一高腳杯白酒就下了肚。再倒?jié)M杯又一仰脖，緊接著又倒一杯，眼見一瓶酒已經(jīng)有一多半都讓他一個人喝了。戴祿仍然跟沒事人一樣！
　　 戴祿自斟自飲喝夠三杯以后，拿著酒瓶來到司令員和政委面前：“來，司令員、政委，我戴祿也是當過兵的。我敬兩位首長一杯?！?br />　　 “海量！”司令員伸出大拇指夸獎，“壯士可不可以再陪一杯？”
　　 “司令員說出來了，豈有不陪之理！但是你要先干一杯，”戴祿毫不畏懼，給自己又倒上一杯，司令員和政委只好先飲一杯。
　　 戴祿看兩位首長已飲了一杯，便趕緊再給倒上，“咣當”一碰，一飲而盡。
　　 就這樣，一圈下來，便空了5個酒瓶。旅部的人們一看遇到硬茬了，紛紛要求用小杯過圈。
　　 戴祿不依，爭執(zhí)不下，還是書記出面協(xié)調(diào)，總算達成“決議”。
　　 這一晚戴祿一陪到底。旅部的人都爬下了，他還清醒得“激靈水”似的。
　　 從此，縣委書記每次有大應(yīng)酬都要帶上戴祿。
　　 而為了兌現(xiàn)酒桌上的承諾，不久，戴祿便堂而皇之地坐上了龍山縣公安局長的位置，不久還兼任了縣政法委書記的職務(wù)！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被戴祿點名進了公安局成為干警。
　　 后來我才知道，戴局長把我調(diào)到公安局的原因還是與藍球有關(guān)——那一段公安局經(jīng)常派出球隊參加此賽，缺少中鋒。這才想起了踩過他赤腳的我。
　　
　　 五
　　 戴局長有兩個兒子。在他坐上公安局第一把交椅時，老大己上初中，老二還在小學(xué)。
　　 大兒子戴連峰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不錯，在班上排名中上等。高中畢業(yè)后考上了小中專，上了警校，畢業(yè)后被分配到縣檢察院工作，當然在分配時，時任公安局長的老爸是起了作用的。
　　 老二戴連成從上小學(xué)四年級開始，就知道自己有個當公安局長的爸爸，自我感覺中優(yōu)越性很強。同學(xué)們，甚至老師們也都會高看他一眼！身邊還常常有一幫子兄弟前呼后擁。于是就常常做一些校外地痞子們才做的事情，比如打群架之類。
　　 也有被派出所抓去的時候，然而一發(fā)現(xiàn)領(lǐng)頭的是戴局長的二公子，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放人了之。
　　 這樣弄了幾次，城關(guān)派出所也麻痹了，戴連成也漸漸膽子大了。校外的地痞主動與他交朋友，戴連成慢慢地飄了起來，一心要做老大，再也無心學(xué)習(xí)。
　　 湊合著初中畢業(yè)，連高中都沒有考上，上大學(xué)就更沒有指望。這一下真成了地痞小混混。
　　 為了不讓他過早混社會，戴祿把二公子送到了職業(yè)學(xué)校。本來就不太正規(guī)的職業(yè)學(xué)校，對于戴連成來說，更助長了黑老大的氣勢。學(xué)校漸漸形成了一個以戴連成為首的地下組織。這些人白天上課哈欠連連，晚上到處尋釁鬧事，喝酒，賭博，甚至群居輪奸！城關(guān)派出所每天都接到舉報，但抓進派所就等于進了保險柜！
　　 對于這些情況戴局長并不清楚——下面的人早就一次次地為戴連成擺平了。
　　 戴連成職業(yè)學(xué)校畢業(yè)，己經(jīng)年滿十八歲。戴祿局長給他弄了個駕照，要他去給一位副縣長開車。
　　
　　 六
　　 一開始倒也安生了一段時間，因為領(lǐng)導(dǎo)的司機太綁人，事也太多。過慣了自由生活和夜生活的戴連成還真受不了。但他不好意思跟老爹要求換地方。
　　 想換地方，戴連成有的是辦法。不想勞煩親爹，那就想辦法吊兌副縣長！于是，從有了這種想法之后，老是縣長要他開車接送的時候，他總要磨蹭半個小時才去。
　　 一個老牌政法委書記，跟一個剛提上來的副縣長基本上能算平級。所以，對于戴連成的情況，副縣長也不好意思直接跟戴祿說，只好與自己所分管的糧食局長商量，把司機兌換了一下。
　　 從為副縣長服務(wù)變?yōu)榻o糧食局長服務(wù)，服務(wù)對象的變化，為戴連成贏得了大把的時間。他如同虎歸山林，魚躍大海，戴連成又開始了無拘無朿的自由大哥大生活。
　　 戴連成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卻不提媳婦兒的事。戴祿多次對兒子提起，都沒有引起重視。
　　 戴綠認為，也許是沒有媳婦管教，才使兒子成天不沾家。所以就托人為兒子說了個媳婦兒，還辦了個熱鬧的婚禮。
　　 這一下戴祿可放心了：兒子有了工作，還有個如花似玉的媳婦，媳婦也有工作。可謂“家庭事業(yè)雙保險”！
　　 戴祿想：辦完了兒子的事情就情等著抱孫子了。
　　 也算天隨人愿，一年不到，戴祿就抱上了孫女。
　　 誰知戴祿抱上孫女不到半年，兒子卻離婚了。
　　
　　 七
　　 兒子離婚后沒幾年，戴祿也到了退居二線的年嶺，卸掉了局長和政法委書記的職務(wù)。
　　 戴祿退二線之前，又為大兒子戴連峰辦成了一件大事：戴連峰順利升任副檢察長。
　　 戴祿退居二線后，在公安系統(tǒng)的“余威”沒多長時間就淡了下來。漸漸地派出所不買帳了。
　　 戴連成的案子一宗宗一件件地被公安機關(guān)偵破，又一樁樁一件件地被移送檢察院。然而這些案子都被檢察院壓了下來！戴連成仍然我行我素。是他的哥哥戴連峰幫了大忙！
　　 人都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戴家的這對親兄弟也算是可以經(jīng)?；ハ鄮鸵r。
　　 這就使戴連成的膽子越來越大，終于釀成了大案——一名幼兒教師失蹤，刑警偵察結(jié)果是被人先奸后殺！疑犯為戴連成團伙！
　　 卷宗又一次擺到了戴連峰的辦公桌上，這一次蓋不住了。
　　 受害人的家長也是科級干部，聯(lián)合了多家親戚上訪告狀。案卷終于走出檢察院，到了法庭。
　　 經(jīng)過開庭審理，戴連成以強奸殺人罪被判處死刑。
　　
　　 八
　　 經(jīng)過戴連峰的運作，戴連成的刑期由死刑變死緩，再由死緩變無期。無期又變?yōu)槎辍：蠼?jīng)多次減刑，戴連成僅僅過了9年牢獄生活，就刑滿釋放了。
　　 在戴連成住監(jiān)那幾年，戴祿經(jīng)常反思，也常常自責(zé)。
　　 他想到若自已不是公安局長，兒子也許不是今天這樣；
　　 他想到，如果派出所第一次發(fā)現(xiàn)兒子犯罪就將其繩之法，也許發(fā)展不到后來弄出人命；
　　 他想到，如果沒有大兒子多次為戴連成擋箭，也許發(fā)展不了這么嚴重；
　　 他想到……
　　 戴連成出獄之后，戴祿與兒子深談了幾次，但每次都不歡而散。
　　 戴祿驚奇地發(fā)現(xiàn)，將近十年的監(jiān)獄生活，并沒有使兒子的世界觀發(fā)生一點變化！甚至不時有所謂的“獄友”來找他。
　　 為了不讓兒子重蹈覆轍，戴祿釆取了極端手段把戴連成鎖在屋里，不讓他與那些“狐朋狗友”接觸！
　　 但是不久，兒子趁他不在家的時候，在獄友的幫助下逃出了家門，直到掃黑除惡重點行動中，戴連成被市公安局以黑社會組織領(lǐng)導(dǎo)者抓捕歸案！
　　 更使戴局長難堪的是，大兒子戴連峰也以“黑惡勢力保護傘”的罪名被立案審查！
　　 這一次恐怕是在劫難逃了。
　　
　　 九
　　 人們說老年喪子是人生三大不幸之一，戴祿雖然還未攤上這樣的倒霉事，但兩個兒子同時入獄對他的打擊也夠沉重的！
　　 自從戴連成從家里逃走以后，戴祿的酒癮越來越大，每天都喝七八兩，醉了就睡，醒了再喝。有人叫就聚在一起喝，沒有人請就自斟自飲獨自喝，反正工資不低，買酒也足夠！
　　 到了兩個兒子被抓以后，戴祿的酒量更加見長，每次不喝一瓶決不罷休。
　　 還是在一次聚飲中，大家發(fā)現(xiàn)戴祿的座下一片水濕。酒友戲虐地說：
　　 “沒想到海量戴局也會吐酒！”
　　 戴祿一聽惱了：“誰吐酒誰是鱉孫！你們可以看不起我，但不能侮辱我的人格！”
　　 “那你屁股下面咋會恁濕？”
　　 戴祿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尿了一褲子，連地上都是。怎么就一點感覺都沒有？
　　 從此酒友們再也不敢喊他入酒場了。
　　 然而，小小的“尿失禁”怎能減少戴祿的酒量？七十九歲的戴局長一如繼往，天天以酒為伴，時常爛醉如泥！
　　 這不，終于有了現(xiàn)在的結(jié)果！
　　 戴局長，愿您一醉不醒之后，永遠拋卻人間的煩惱，一路走好！
　　 （編者注：百度檢索為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