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新】好久不見(散文)
那年那日的夏天,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的熱風在窗外翻滾嘶嚎,又到了夜很深的時候。然而月光很好,農歷十九的月亮雖然缺了一塊,卻仍光亮著引人哀思。也好久沒有那樣安靜的時候,跟自己的內心做一番交流。那年雖已到而立之年,心智卻仍存著年少的淺薄,大約,真的是靈魂沒太跟得上那些年的步履匆忙。
那年那日的兩個月零十天前,爺爺駕鶴西去。然而兩個月零十天后,我才打疊起心情寫一番文字,想來我并不是一個多么孝順的子孫。好在,終于有那樣片刻的安寧來好好想一想他,想一想前前后后的很多事,于我,也是一種慰藉。人常說:蓋棺論定,爺爺已托體田野,也是時候說一說他了。他這一生可算傳奇,從青少年時的孤身一人繁衍到現(xiàn)在算上重孫輩總共六十余人的大家庭,更難能可貴的是忠厚傳家,大家都活得堂堂正正,中正良善。他和奶奶雖是文盲,但所有兒女卻都知書識禮,最差也是初中畢業(yè),這在平常農家是很少見的。他年少時受人欺負,而今后輩們也算爭氣,想來地下也可安眠。七十九年的歲月打磨著的脊梁從來沒有彎過,一生倨傲倔強,至死也未低頭,這個老人用行動詮釋著一種精神。當他病痛纏身時,他哼也未哼一聲;當他知大限已至時,坦然平和,自己早早換上了準備離去的行裝;終于在那一天的早晨,已經月余水米未進的他提出想吃西瓜。費力咽下兩瓣西瓜后,還自己拿紙擦了嘴,然后倚靠在床頭,不久悄然離去,無聲無息。自始至終,他沒有讓兒女們操心什么,以至于大家都覺得他太狠心,留下的只有兒女們心中的愧疚。然而大家也都是懂得的,這是他的風骨,是他桀驁一生最后的尊嚴和倔強,于他自己恐怕也是對自己最后的滿足。
當從天津奔波千里回到老家,靈堂已然搭建起來,朱漆大棺擺在中央,前面一張桌子,上面擺著畫像和香爐,棺前地下點著長明燈。畫像中他依然微微帶笑,然而本人卻躺在靠北墻放著的冷棺里沒了生息和表情。冷棺蓋是一層透明的塑料材質,上面只是蓋了一張白紙,揭開白紙可以看到他在里面安靜躺著,削瘦,臉色蠟黃,身上穿著壽衣,仿佛睡著了,而且是難得的不受病痛困擾地睡著了,所以平靜,所以安詳。對著這么一個人,我所有的思想和感情仿佛全部凍結了一般,不想哭,不想做任何事情,只想看這一眼,仿佛一眼可以穿透萬年時光,到達一個連我自己也已風化了的年代。從小到大,這算是我打從記事起經歷的第一個親人的離世,然而我卻失去了生出情緒的能力,這實在讓人費解。
我與他陌生,也熟悉。小時候他脾氣暴烈,童年里是在他的陰影中戰(zhàn)栗著過來。后來我們這一輩長起來之后,他忽然變了慈祥,抽了半輩子的煙和喝了半輩子的酒居然說戒就決然地全戒掉了,開始搗弄玉石玩。工作以后,每次歸家,我也會去看看他和奶奶,說些話,他給的全是叮嚀和囑咐,漸漸彌補起我童年時渴求的那些慈祥。孫輩中,可能他跟我爺倆心境最近,這大約也是為何我能理解他病和他去時的心情吧。
真正哭出來,是在火喪和出殯的時候。火喪的時候,去村西的田野,燒了紙馬,摔了香爐,大伯蒼涼的聲音在曠野里回蕩:“爹,背褡褳。爹,上馬。爹,陽關大道下西南……”我的淚水再也壓抑不住,奪眶而出,此刻才意識到——他,真的去了。他不再會像去趕集,早上出去了,在玉攤子邊坐半天,下午就回來了;他也不再會像去地里,早上扛著镢頭出去了,地里忙活半天,飯點就回來了;他更不再會像去后邊他老哥們兒家,倆人說半天話,盡興了就回來了……這一次,他一去不返了,他背著褡褳,騎著他的小紅馬奔西南陽關道了,去闖另一個未知的世界去了。出殯的時候,棺材在前,我們在后一路相送,又去了村西的田野,祖墳有一塊已經砌好墓室,只等著棺材放進去掩埋。送葬的炮一聲連一聲轟轟地響著,每一響都像響在心頭上,只堪維持著心不被震碎,然而那種心傷卻化作眼淚遮飾不住地流出。其實這眼淚不只是為他的,更為了一個時代和一個情懷。那里是我的家鄉(xiāng),我生于斯長于斯,田野阡陌,村頭巷尾,到處都還留著我童年的腳印和記憶,而今如同他一樣,被掩埋了,好像再也找不回來。一股蒼涼充斥著我的心,只覺得一時間被整個世界所厭棄,再無靈魂棲息之所。
時至今日,回憶那個時候,仍然歷歷在懷,不忍或忘。失親之痛雖已隨時間消磨,我又常常選擇忘卻,但終有些東西是忘不掉也找不回的,唯有當它造訪時,撇卻千言萬語,留一句“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