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母親節(jié)，我跑完半馬后，回家看了看母親，那時母親還住在老房子里，能和我說說話，給我做飯，我走的時候，她叮囑我好好休息。
　　 后來，二老搬了新家，裝修的活是媳婦操持的，再后來，因為一些無法抗拒的原因，三弟、父親和母親去了敬老院。一晃二年多，剛開始去的時候，母親生活能自理。去年十月，父親把三弟送進智障養(yǎng)老院，從那開始，母親越來越弱，期間住了兩次醫(yī)院，一次貧血，一次高血壓。三弟走后，父親打電話說母親在敬老院不能行走了，從那時我就想給他倆換個好一點兒的敬老院，可是父親說，他能照料，我沒強求，這件事拖了下來。
　　 過了一個冬，今年一月，母親又住院，我陪她在醫(yī)院五天五夜，她已經(jīng)走不了，每天上下床都是我抱上抱下，挺累人。去年五月，母親因高血壓住院，那時她還能走路，她夜里除了小便多，叫我叫的勤以外，沒有更多的事了。到了十月，父親下決定讓三弟去了智障托養(yǎng)院，然后母親突然走不了路了。去敬老院看她，她也不愛說話，偶爾搭幾區(qū)話也是沒事。但我看得出，她的生活質(zhì)量差了很多。
　　 在我記事起，父親給我的印象一直是那種暴躁，意氣用事，少有照料人的性格。到了如今，三弟走了，剩下我母親和他在敬老院，加上母親走不了路，父親很不耐煩。
　　 由于母親行動不便，我和媳婦提議多加錢給敬老院，一開始父親有些不愿意，大意就是他能照看，可是在我看來，這里有怕花錢的原因在。
　　 近一個月，母親小便失禁了，每天護理墊用量增加，父親讓我在網(wǎng)上購買。上次去敬老院，院長說父親把尿過的護理墊晾曬后繼續(xù)使用，院長勸阻不了，我隨即告訴父親不要這樣做了，也花不多少錢，省這些錢干啥用。父親這才答應(yīng)不再晾了。
　　 這次，母親住院起因在于久坐加上紙尿褲摩擦，造成母親下體水腫，不做手術(shù)切除的話，會更加造成她痛苦。二弟身體不好沒辦法看護，三弟更不用說，父親年歲大了，也指望不上，于是，我又一次成為排頭兵，當起了陪護。去年母親住院，我連著看護了七天七夜，那時母親狀態(tài)還算好，我能熬過來。這次我感覺到母親越來越難照料，一個人打理起來很費勁。
　　 白天還好說，媳婦和二弟擠時間來醫(yī)院看看，到了晚上，剩下我真的難熬。
　　 夜里母親經(jīng)常把紙尿褲撕掉，尿在護理墊和被子上，一夜下來，我?guī)缀蹰]不上眼。從晚上八點開始，母親翻來覆去地折騰，一會兒躺下，一會兒坐起，一會兒喝水，一會兒又尿。
　　 唉，老來難。
　　 前天，看到重癥監(jiān)護室外一堆人守著，出于好奇我湊過去打聽了一下，是一位七十多歲老大爺腦出血住進監(jiān)護室，守在門外的是他五個女兒和兒子。昨天白天，他們一大家子人都來了，把重癥監(jiān)護室圍得水泄不通。到了晚上，幾個子女搬來床，候在醫(yī)院走廊里，左一個右一個。老大爺?shù)膸讉€女兒淚眼婆娑，相互握著手，坐在走廊里發(fā)呆。
　　 我有些羨慕老大爺，有這么多兒女能替換著看他。
　　 那幾天與母親聊了些，聊著聊著，她哭了，很傷心，我知道，母親心里有苦。
　　 更多時候，母親很沉默。母親太磨人，我偶爾會兇她，她不反駁，只是答應(yīng)。
　　 母親住的醫(yī)院二層，中間是重癥監(jiān)護室，左右是婦產(chǎn)科，這種設(shè)計，很有意思。
　　 人從生到死，絕大多是在醫(yī)院度過，情形有些類似：家屬焦急地在門外等，等啊等，然后，一個穿白大褂，臉上捂著大口罩的人吱一聲推開門，把頭從門縫伸出來左右看，然后走出來問一句，誰誰誰家屬，過來一下。話沒落地，呼啦圍上來一堆人，有男有女，有高有矮。人群中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那個撘一聲：大夫，怎樣了。這時，戴口罩的人要是說一句母子平安，這時，人群中會同時發(fā)出一聲，嗯——，好像半空懸著一塊石頭落了地。既而群情激昂，互相祝福，慶祝生命新的誕生，氣氛也變得溫馨，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嗡嗡盈盈，猜測這孩子的相貌，恭喜主家升級成功，探討一個月后那頓喜宴在哪兒，一派歡天喜地。
　　 如果大夫出口出來的是：嗯——，誰誰誰家屬，我們盡力了，還沒等他話說完，圍上來的人群里突然會有男或女，嗚一聲大哭，這哭聲像一個開關(guān)，叭地打開，立馬，粗獷的，纖細的，嗚咽的，抽泣的哭聲像天空升起一朵蘑菇云，突然坍塌，輻射出沖擊波，一下席卷過來，大概要持續(xù)一刻鐘，才慢慢散開。主家抹干眼淚，一眾人收拾東西，把過世人弄回家，搭棚祭拜，兩三日后，一縷青煙直上九霄，住家房間里多了一框相片，黑白分明。
　　 昨天早上，我下樓吃飯，才到一層掛號處，遇見一個婦女被三四個人攙扶來就診，還沒說兩句，婦人已經(jīng)支持不住，軟的像根面條，導(dǎo)醫(yī)急忙推來輪椅，把病人送到ICU，我沒多看，出門吃飯回來上樓聽見悲愴哭聲，哭天搶地。
　　 婦人走了。
　　 我聽見婦人丈夫抱著女兒哭訴，早上臨來醫(yī)院，婦人說了一句，太拖累你們，這下，不用你們操心了。女兒涕不成聲，兒子低頭不語。
　　 難不成人之將死，自己會知。
　　 我回病房給母親換了紙尿褲，幫她洗洗臉，聽到護辦室護士高聲說：某點某分，女孩，五斤六兩，順產(chǎn)。
　　 世事難料，天地輪回。
　　 同一層樓，ICU和婦產(chǎn)科在一起，這設(shè)計，很奇妙。
　　 夜深了，甚至快到了黎明，母親睡著，我躺在床上經(jīng)常想象自己老了的情景：坐在躺椅上，沏一壺茶，趿拉著布鞋，在街邊露臺上，最好是二層那樣的各自樓，香煙不點，抿一口茶，看秋日煦和，聽秋風拂落樹葉。然后再落日將盡之時起身，腰稍稍發(fā)酸，用手錘幾下，拍拍身上陽光熏上的溫氳，轉(zhuǎn)身進屋，回身掩上門，打開床頭的燈，將床頭那本扣在書桌上的書，輕輕讀幾頁，然后不知不覺睡去。等夜寒襲身，醒來發(fā)現(xiàn)陽臺門沒有關(guān)嚴，起身披衣扣上門環(huán)，回頭發(fā)現(xiàn)書散在地板上，那些讀過的句子還在腦海里，再然后，爬上床，把被子蓋好，半夢半醒之間，天色又亮，又一天攸攸開始，歲月依然。
　　 住院時，二弟我倆幫母親剪了頭發(fā)，很短的那種。出院那天，我把母親抱上床，坐著救護車又回了敬老院。
　　 年后，因為疫情的關(guān)系，我將近三個月沒去敬老院，等我和媳婦再去看的時候，母親狀態(tài)很差，口齒有些含糊不清，我們有些擔心。后來，母親得了褥瘡，狀態(tài)越來越不好。
　　 和媳婦商量，必須得找條件好的養(yǎng)老院，貴一些也要去，讓母親好起來，好度余生。
　　 媳婦和我看了幾家敬老院，最后定下一處，交了一年費用八萬多，父母親平時結(jié)余養(yǎng)老金遠遠不夠，媳婦做主張先付了錢，二老順利入住，現(xiàn)在母親褥瘡好得差不多，新養(yǎng)老院照顧得也好，希望二老能安度晚年。
　　 這四年來，母親變化真大。
　　 快好起來，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