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五周年】好兄弟(散文)
在托普魯克鄉(xiāng),吾斯塘博依村二組提起羅力疆,有人就說他是艾合麥提?達吾提的好兄弟。
初見羅力疆,是在他家門口,有幾位維吾爾族村民正在交流著什么。我問他們:“哪位是羅力疆?”其中一位黑黑的,略微偏胖的中年人說:“我就是……”
我有些驚訝地問:“是你嘛?”“是我呀!”他沖我笑著回答道?!叭绻皇悄阏f話,還以為你是維吾爾族老鄉(xiāng)呢?你的維吾爾語怎么說得這么流利……”我依然不解地問著。
通過自我介紹之后,他帶我們走進她的母親家。他的母親已經(jīng)71歲了,正在菜園摘豌豆角,看上去只有60歲的樣子,說著一口地道的四川話。她聽說,我們要采訪他兒子和艾合麥提?達吾提,便走進另一間屋子,拿出一個相框,相框里面裝著一張放大了的黑白色的全家福。她遞給我,指著一個穿軍棉服的說:“他是我的老伴羅顯康,去年走嘍?!苯又种钢硪粋€個子最高的說,“這是我的大兒子,他也走嘍……”說到這里,她的聲音有些顫抖,我怕她難過,便打斷她的話題,問:“哪個是羅力疆?”老人指著一個戴帽子的說:“這個是他,旁邊的是他妹妹,嫁到巴楚去嘍,一年才能見到一面,另外兩個是他的弟弟……這張照片是我們家從阿瓦提遷移到托普魯克時照的。記得是一個巴扎天,達吾提大哥請我們家在巴扎上吃了一頓飯,路過照相館門口,照相的人很多,女兒鬧著要照相,一問價錢,二寸的8毛錢,我老伴嫌太貴,女兒鬧情緒。達吾提大哥說,‘你們?nèi)艺找粡埌桑姨湾X……’我們就有了這張全家福,是5寸的,達吾提大哥給照相館掏了2元錢。后來,我老伴翻拍放大了……看到這張全家福,我就想起老伴,想起達吾提大哥,他們兩個都走嘍……其實,他們兩個就像親兄弟一樣,脾氣倔強,性格耿直。他們兩個常常早上抬杠,吵架,還沒到天黑兩人又黏到一起吃飯,喝酒……直到達吾提離開人世,我的老伴變得沉默了,話少了。”老人說著,眼里含著淚花……
原來,在1983年的冬天,羅力疆一家從阿瓦提縣遷移到阿克蘇市托普魯克鄉(xiāng)吾斯塘博依村二組。他家的房子還沒有建好,是達吾提大哥把自己家的一間房子借給他們暫住。從此,他們家就和達吾提家走近了。慶幸的是他家的房基地批在達吾提家的旁邊。借著達吾提家的圍墻建起房屋,缺椽子,少檁子,沒等他的父親張口,達吾提就從自己家里扛了過來。那段時間達吾提一直在幫工,立木的當(dāng)天,人手少,達吾提請來自家親戚和關(guān)系好的村民將近20余人,不到一個下午的功夫,屋頂蓋好了。那頓飯,還是達吾提大哥宰了他家的一只羊,讓他的老婆做了一鍋抓飯……
這事,讓羅力疆的父親一直感恩不盡,尋思著如何回報達吾提一家人的恩德。達吾提養(yǎng)著200多只羊,放牧,飼養(yǎng),需要人工。一有閑暇,他的父親羅顯康主動替達吾提家放牧,或者割草,掃樹葉……
久而久之,達吾提覺得過意不去,從羊群里選出膘肥肉壯的5只母羊,涂上顏料作為標(biāo)記,告訴他的父親,這5只母羊是你的。他的父親問,怎么能白克白克地要你的羊呢?達吾提倔強地說,這是你放羊的工錢,如果不愿意接受,以后別來我的羊圈……
一年后,5只母羊產(chǎn)下7只羔羊。他的父親對達吾提說,這羊羔嘛,是我的,母羊嘛還是你的……從此,兩家人的羊群一直混在一起,只是羅家的羊身上涂著顏料罷了。
艾合麥提?達吾提初中畢業(yè)后不久羅力疆輟學(xué)了,這群羊便成為他們兩個人的紐帶,一起放牧,一起割草,一起玩耍,這一耍,就是37年。羅力疆的維語也是這個時候?qū)W會的。
羅力疆說,語言通了,什么都好辦。艾合麥提?達吾提大哥比我長5歲,我從心里佩服他。他像大哥一樣地呵護我,別人欺負我,他就揮起他的大拳頭嚇唬人家說,誰欺負我的兄弟,我就收拾誰。所以,我一直像他的尾巴一樣跟著他,晚上睡覺也在一個炕上。后來,他結(jié)婚了,我們才有了距離……
聊到這里,羅力疆接了一個電話,他從頭至尾說的是維語,我一句也沒有聽懂。掛了電話,他才說,是艾合麥提?達吾提大哥的電話,他讓我送農(nóng)藥過去……我說,正好,咱們一起去吧,見見你的大哥。
穿過托普魯克鄉(xiāng)水管站門前的簡易鐵橋,羅力疆指著一片麥田和果園說,二十多年前,這里還是戈壁灘,后來才開發(fā)的。我家的老屋就建在這戈壁灘上,你們看,那棵老胡楊下的舊屋,就是我們住過的地方。我家的院子拆掉了,艾合麥提家的院子還在,一直當(dāng)羊圈用。我問,你的羊呢?還在一起嗎?他說,我家的羊賣掉了。父親在世的時候,我家的羊算起來該有100多只了,(就是達吾提大叔給的那7只羔羊繁殖的)家里一缺錢,父親就賣羊。后來,給父親看病,賣掉了所有的羊……說到這里,他嘆息道,父親沒有趕上好時代,如果是現(xiàn)在看病,有醫(yī)療保險,我家的羊就不會被全部賣掉了……他不再說話,只是回頭望著遠處的舊屋,黝黑的臉頰不自然地抽搐了幾下,嘴唇翕動了幾次,想說什么,又沒有說出來。
此刻,沉默是最好的回敬,至少,在我的意念中,出現(xiàn)了二十多年前的一片戈壁,有兩戶人家隔墻相鄰,一戶是漢族,一戶是維吾爾族,每到傍晚,兩股炊煙裊裊升起,在一棵古胡楊上盤繞著,盤繞著,最后,根本分不清誰是誰家的靜謐,和諧,令人向往的畫面。而羅力疆和艾合麥提不正是在這樣的畫面里成長起來的嗎?
沉默過后,羅力疆回過神來說,我父親在世時經(jīng)常告訴我們,達吾提一家是好人,我們要回報人家,雖說,我們的光陰沒有他家殷實,但他家缺少勞力,我們不缺的就是力氣。記著父親的話,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給艾合麥提大哥家助工。這不,修建抗震安居房時,我們兩家不再是鄰居了??晌覀兊墓麍@和地還是“鄰居”。我上午在自家地里干,下午去他家地里干。艾合麥提大哥也是如此。地和地,雖然隔著一道地埂,但在我們彼此的心里,并沒有隔開……
說著話,來到一片蘋果園地。羅力疆說,到了,這是艾合麥提大哥家的蘋果園,他在這里打農(nóng)藥呢。雖說,我們戴著口罩,嗆鼻的農(nóng)藥味還是穿透了口罩,讓人有些想打噴嚏的感覺。羅力疆提著農(nóng)藥袋,站在一邊高處喊著,艾合麥提哥,喃旦(哪里)?接連喊了幾聲,不見應(yīng)答。他嘀咕道,人去哪里了?剛才說好的呢……他撥通電話,才知艾合麥提在他家的地里等著呢。我們又繞過這片果園,到了羅力疆家的果園里,艾合麥提把口罩退到下巴處坐在一棵樹下抽煙呢,見到我們,起身和我們握手問好,得知我們的來意后,他說,這么大的農(nóng)藥味,不應(yīng)該來這里,應(yīng)該在家里等他。羅力疆說,他們就是要來看看你。我說,就是,我們想來看看你。艾合麥提執(zhí)意說,你們不應(yīng)該來這里,氣味太濃,對身體不好,力疆帶他們?nèi)ノ壹野?,再有半個小時,我就干完了,如果農(nóng)藥夠的話,我現(xiàn)在就干完了。羅力疆說,還是我來干吧,你帶他們回家,這是我家的果園,讓你……艾合麥提說,你說什么呢?誰是誰家的?澆地的時候,我也沒有管過,再說,拖拉機聽你的嘛?羅力疆不再言語,回頭說,走吧!
回家的路上,我問羅力疆,你是不是有點怕你艾合麥提大哥?羅力疆說,不是怕,是尊重,他和他的父親達吾提一樣倔強,我的性格不像我的父親,像我母親的多一些。他說什么,我就去做。所以,我和他不像我的父親和他的父親一樣吵吵嚷嚷,又粘粘糊糊的,我是順著他的,他想跟我吵,也吵不起來……哦,一柔一剛,多般配的兄弟呀,我從心里贊嘆著羅力疆的處世之道。
我又問他,聽艾合麥提說,拖拉機不聽你的,難道你不會開拖拉機嗎?他說,拖拉機是艾合麥提哥的,我曾今試著開過一次,結(jié)果翻車了,再也不敢摸了,十幾年了,地里需要農(nóng)耕,全是艾合麥提哥一個人開著拖拉機在干。實在過意不去了,我就湊錢買了一臺水泵,承擔(dān)起兩家人抽水灌溉的工作,這樣就覺得欠他的少了一些……
正逢過節(jié),艾合麥提家來了客人,一進門羅力疆就親熱地跟客人握手問好,原來客人是艾合麥提的小舅子,家在阿克蘇市一桿旗鄉(xiāng),他們很早就相識的,看上去還很親熱。艾合麥提的妻子跟我們打過招呼后,去準備做抓飯了。他的女兒給餐桌上擺滿了馓子和叫不出名的油香來,瓜果,甜點也擺在我們面前。祥和的節(jié)日,總有一種祥和的氣氛,我們就在這種氣氛里,吃著自己喜歡吃的食物,聊著自己喜歡的話題,時而笑聲不斷……聽見拖拉機的響聲,知道艾合麥提回來了,羅力疆趕緊起身,端起一個水壺,拿著一塊毛巾……就在羅力疆提著水壺給艾合麥提澆水洗手的瞬間,我端起照相機,捕捉了一張這對兄弟默契的合影。
艾合麥提看上去真的有點嚴肅,話少,自然給人深沉的感覺。待艾合麥提拭干手之后,把毛巾遞給羅力疆時,我問他,你這個兄弟怎么樣?他說,挺好的,尤其是性格,我想罵他,都找不出理由來。不像我的爸爸和他的爸爸,每天總是罵罵咧咧的,他們爭吵的時候,誰也不讓誰。冷靜后,他們誰覺得是自己錯了,就主動去找另一個。但從來沒有聽見他們誰給誰道過謙。只有巴扎飯館的老板知道,是誰掏了羊頭,羊蹄錢,肯定是誰錯了……他說到這里,我們大家都笑了。他接著說,后來,聽飯館老板說,是我爸爸掏錢的次數(shù)多,說明是我爸爸錯的多……真羨慕他們兩個吵吵鬧鬧了半輩子,誰也不記誰的仇……我爸爸臨終前告訴我,羅家人知道感恩,讓我不要虧待羅力疆,我要把他當(dāng)兄弟,給我的孩子們做好榜樣,讓我的孩子們和他的孩子們友好下去,理直氣壯地友好下去。習(xí)近平都說了嘛,中華民族要像石榴籽一樣地緊緊抱在一起……希望我們的兄弟情能夠一代一代的延續(xù)下去……
飯后,告別他們,回來的路上,我眼前一直浮現(xiàn)出他們兩代人的畫面,如此的清晰,如此的和睦友善。我們新疆的未來一定很美!
柳振師首稿于2020年6月4日
阿克蘇市托普魯克鄉(xiāng)吾斯塘博依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