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苗寨解匠(散文)
今日偶翻抖音,看到解板子的視頻:翠竹林地,三腳木馬鋸臺,四個中年婦女,兩兩相對,拉鋸解板,笑語盈盈,輕松愜意。該視頻的深意,我依然感到震撼,親切。
楠木山,方圓近二百里,東面住的是瑤民,南西北面棲息著苗胞。一個個苗寨瑤寨,四方走廊吊腳樓,三柱兩擔瓜的小正屋,層層疊疊,黛瓦翹角或杉木皮覆蓋,蒼松環(huán)繞,綠竹掩映,寧靜祥和。
且不云他處,只說壯溪沖的苗家魚形梁團寨、老庵團寨、蘭家團寨、塘形團寨,民居古樸,鄉(xiāng)風淳厚,令人迷醉。那些樓宇正屋,都是苗民自己修建的。特別是木板、撐方、挑方等構件材料的獲取,極其困苦艱難,這就催生了一個行業(yè)——解匠。聽老輩人說,壯溪沖自古就有解匠,在山里山外解板賺錢,養(yǎng)家糊口。解放以后,就不再是一個職業(yè)了。不過,在我的記憶中,四十幾年前,壯溪沖乃至整個楠木山,男女老少解板子,都是稀松平常之事。
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壯溪沖的苗民,漸次蓋新房子;生產(chǎn)隊建“知青樓”、新倉庫。苗民人人會解板,下鄉(xiāng)知青也鍛煉成了解板方的里手。
塘形生產(chǎn)隊的知青樓,應該建于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隊里知青最多時有十六人,其中女知青五人,全部寄住在苗民家中。苗民把知青當親人,給予最好的房和床,但他們生活總覺不方便,尤為女知青難為情。父親把實情向大隊匯報,大隊領導同意,但全由生產(chǎn)隊修建!樓址選在塘形老屋場右側田坎上。于是,準備最基本的材料,就成了首要問題。
壯溪沖有六個生產(chǎn)隊,數(shù)塘形生產(chǎn)隊區(qū)域最寬,從蘭家生產(chǎn)隊的楊家灣,至棉花坳生產(chǎn)隊的核桃灣,幾乎占了壯溪沖的三分之一。鐘盤,龍盤,雄家盤,直到楊家灣,是綿綿的松杉林,樹粗干高是上佳的建屋材料。當早稻插下去后,父親就組織生產(chǎn)隊員,根據(jù)建樓木匠黃師傅、劉師傅的設計要求,砍屋柱、解板方了。
解匠的工具是板鋸或鐐鋸,約一米五長,寬許十厘米,用來伐樹截棟;板斧五斤左右,用來砍枝修棟;綿鋸長二米余,寬約七厘米,身薄可卷曲,主要用來鋸板方;墨斗、皮尺或自制的竹木尺子等。解匠,在苗寨眾多匠人中,屬粗技術,力量型,低層次,但不可或缺。板方,人人可解,但做一個真正的解匠,并不多。首先,要特有力持久,解板方,少則一兩旬,多有幾個月;其次,苗人皆以為,砍樹解板兇險事,凡山有神樹有精,邪魔妖怪漫山行,故必學教門,懂法術,方能鎮(zhèn)妖保命,完成解板的工夫。曾聽黃少庭舅舅講述,他在牛欄洞砍古楓樹,板鋸對過,多個苗漢無論如何頂推,紋絲不動,鋸口處則汩汩涌血,眾俱驚恐。他是有道法的木匠,得過高師真?zhèn)?,從未失手,也不知所措。機靈中,他拿來毛主席畫像,舉在楓樹前,方頹倒。其言此事,臉尚有懼色。此后,我們少年伙伴,不敢貿(mào)然入牛欄洞。
若論壯溪沖的出色解匠,當屬船篙沖的邱祖長、桐油沖的黃少庭以及雄家盤的楊家四兄弟。雪天,父親力扛兩棟枕木,五百余斤,健步如飛,聲震沙灣片區(qū),卻對此六位師傅,極其欽服。邱師傅,本力不在父親之下,又精魯班術,鬼怪皆避;楊家四兄弟,膂力過人,打虎親兄弟,農(nóng)閑常齊上楠木山解板,譽滿苗寨瑤鄉(xiāng);黃師傅,自不必說。故此,知青樓、新倉庫的板方,主要將由其六人完成。他們也很樂意。
我家對面的棗子園右側的山梁,蓊蔥的松杉林子,夏天的暖風入林亂飆,松濤陣陣,意駭神奪。六師傅看好那松材,做地腳方、撐方和挑方等,齊齊背扛著工具,上了山梁子。
黃少庭舅舅告訴我,解板先需營造場所。一般找較平坦之地,山梁子難尋如意處,只好在盤山路上,揮汗如雨,開挖平整所需的場地。六人置三個鋸臺,單鋸臺,雙木馬。都是木工高手,做了六個三足木馬。光場子就忙活兩天,都是踩著月色歸。選材砍樹,不敢怠慢。選材,大都是解板場上方或左右的樹,一般不挑下方的。百十年的松杉,皆認為有精靈寄附。站在幾十米高的樹下仰望,誠惶誠恐,惟按著師傅的教誨,虔誠拜山敬樹。然后臉額抹墨,念訣藏身,兩兩操板鋸對拉——沙沙,鋸屎淋漓。樹,依著自己的意愿處倒,那是最快意的事情。接著,揮斧子砍去樹干的枝柯,以及近旁的雜樹。憑經(jīng)驗,按需要,用尺子丈量,最大限度利用材料,把樹干鋸成長短不等的木棟子。
木棟子歸場,是貨真價實的體力活。山場環(huán)境復雜,木棟有遠近,少則三五百斤,重則近八百。上方的,或滾或溜,或翻搗。橫向的,稍輕的毛棟子,立棟起扛肩上。粗重棟子,就用長鐵鏈子拖——把兩根鐵鏈的鐵鏨子,深敲入一端木質內(nèi),兩師傅將鏈另一頭纏住手腕,搭在肩上,赤足弓腰,鐵鏈嵌入肩坎,齊聲吆喝:哦——嗬嗬!如沅江的纖夫,一步一步,絕不后退,汗水淌滿一路。木棟子,翻坎上坡,霸凌地壓折沿途的雜草灌木,極不情愿地跟在后面,或許,它已明白了自己將破身解體的宿命。
在解場處理木棟。削皮、整料、上木馬,一氣呵成。再用鐵碼釘,牢牢將棟子與木馬固定。曲尺和墨斗,可派上用場了。師傅一手持尺,一手執(zhí)蘸墨的竹筆,在木棟兩端的橫截面,根據(jù)規(guī)格尺寸,畫對稱刻度,再連成線。墨斗,是師傅自制的:一塊雕刻精致的虎或兔形小雜木板,同面嵌個小木斗,固定小轉輪。木斗填充棉花,浸墨;轉輪架上繞纏扎實的棉線,從墨斗細孔穿過,線頭掛一只小山羊角,來回轉拉棉線,染上墨汁,就變成墨線。于是,持墨斗的師傅在此端站立,另一師傅抓住小山羊角拉動墨線,到棟子彼端,依次由上往下,從兩側將墨線壓住橫截面的線段,然后師傅用手指提墨線下彈,棟子側面彈出筆直黑線。此刻,可以清晰地看出,該木棟子板方的厚度和塊數(shù)。
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綿鋸的構造很簡單:其由一寸許粗、兩米長的木方,兩端裝一尺許長木棒,呈工字狀,木棒下端套薄鋸片,上端纏幾股細棕繩。檢查綿鋸,一看鋸片鋒利與否,二看棕繩是否緊致。鋸口不銳,用銼磨;繩不緊繃,反搬繩中木塊,別緊。解薄板,調平鋸口;解厚方,一正一反,調偏鋸口。一把好鋸,抓在手里搖晃,渾然一體不松垮;鋸口抹銀,飛光刺眼;手撥鋸片,嗡嗡嗡,仿佛彈奏著琴弦!
那時,我與胡司令等雖小,各種農(nóng)事都開始學習。六位解匠名師的操演,自然要現(xiàn)場觀摩,同時我們可在解場檢廢料或樹枝做燒柴。夏天燠熱,我們都去得早。森林的早晨,是喧鬧的,各種山鳥都在歌唱,聲音婉轉,帶有清新的松香味。師傅并不介意我們圍觀學習很熱心,特別是邱、黃兩位師傅。他們告訴我們,兩人端鋸,可根據(jù)習慣隨意選一端開鋸;入鋸,必須從橫截面和側面墨線相交點斜切入;鋸口始終沿墨線行進,鋸面平展,不能任意上下,否則鋸出的板方不平整,甚至變成廢材。
當鋸木聲響起,沙沙——沙沙——,三個鋸臺的聲音,飄散在林中,應和著鳥鳴,山野更充滿野性和奔放。幾位師傅,著短褲,赤腳,裸上身,腰間系一根白蘿卜長手巾。他們站在棟子兩側,一例斜著身,或左弓步,或右弓步,一仰一俯,送鋸拉鋸。我仔細觀察他們的每一個動作,以至他們的神態(tài)。送鋸,重心前移,收腹哈背,雙手端鋸前送,不是直送,有一個小弧度;拉鋸,重心后移,腰身后閃,雙手向右后側用力拉鋸。這時,太陽升起來了,光芒透過松枝之間的罅隙,投射到解板場,地上厚厚的木屑,閃著金光;束束光柱中,可見金色的粉塵漂浮起舞。師傅們送鋸拉鋸,每拉一鋸,木屑從鋸口噴射出來,撒在他們的手臂、大腿和胸懷中。他們的動作是多么瀟灑優(yōu)雅,配合的是多么自然和諧,身子仿佛在演繹太極推手中緩緩后退,腰間的蘿卜手巾結,像一朵白繡球花,歡快跳動。
又解下一塊寬厚的樅方,邱、黃兩位師傅抬碼到旁邊的堆子上。他倆卷支喇叭筒旱煙,吧嗒吧嗒,樂呵呵的,煙霧從口里緩緩吐出,裊裊升騰,松香里混合著刺激的旱煙味。黃師傅,下放知青,溫和文雅,白凈俊帥,有文化,好手藝,隊里人都喜歡他,后來他娶了大隊支書的俏女兒。邱師傅,雙溪煙溪人,體格魁偉,孔武有力,雖粗嗓門,待人卻和善,肯幫人。喝了我們用竹筒打來的涼水,他倆許諾我們上臺解板。
看似簡單,上鋸臺,是另一回事。我年紀太小,比我大的胡司令、落毛等使出吃奶的勁,也拉不動鋸。兩師傅一招一式教我們,很耐煩。邱、黃師傅授秘訣:送鋸用揉——鋸那邊;拉鋸當收——鋸這邊。意思就是鋸片在棟子內(nèi),不是走直線,而是斜線,一邊一邊鋸。他要我們看板方的鋸痕,像不斷連接的書名號,一鋸不貪多省力,才能鋸得動,才能鋸得久;糅合收,指用巧力,在身子的仰俯搖擺中拉送。按其點撥,果然上手自如。直到今天,我還熟稔于心。
臨近中午,炎日當頂,鋸場無一絲風,鳥雀躲在濃蔭中,無聲無息。師傅們沒有停歇,仍然拉動著鋸片,鋸口的鋸末繼續(xù)噴灑。他們好似突然白了眉,發(fā)染霜,渾身如同被抹了厚厚一層黃色的蜂蜜,在驕陽下融化、流淌;鼻尖、下巴、不時搖下晶瑩的蜜滴。整個棗子園,只有沙沙的解板聲,在山林回蕩。
想來,這都是幾十年前的場景了,仿佛就在眼前眉底,可又像“往事越千年”!如今是馬達一響,輪鋸飛轉,鋸花一片……
此解匠,非彼解匠矣!他們,只留在我濕枕的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