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每時每刻都想踏足那片田野。寄身在一片蒼茫中，我感覺自己仿佛變成一個智者，與風對話，和雨私語，與螞蟻蜘蛛探討哲理……如果沒有特別的事，我愿意長久滯留，最終長成山坡上一棵小樹。我的眼睛掃過每一樣東西，從遠處的山頭、樹木，到腳下的野草、土地，它們不會說話，但一定能看見在塵土中呆坐的我。這是我與它們達成的默契：它們給予我足夠的思考，我負責把它們變成跳動的字符。
　　 是的，我已經(jīng)找到通往那片田野的小路。通過文字的引領，在記憶中尋找線索，我的思考大致勾勒出一條路徑，江山這片田野有別人不認識的一種陽光，暖暖的，卻不刺眼。我不曾想過，那些早被丟棄的早晨、下午、黃昏，還能再一次回到我的身邊，思緒被這條路引向很遠很遠的時空。這是一種魅力，是這片田野的獨特之處：它的空氣中流動著哲學，泥土中孕育著智慧。
　　 我拖著中青年的身軀緩緩走上這條小路，走進這片田野卻一下子變成少年或是兒童，記憶是這片田野給予我最大的恩惠。在很多時候，我重復著這件事情，卻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原野上空空靜靜，野草把天空照成碧綠，我獨自穿過這些野草時總希望遇見一些人，希望他們與我結(jié)伴而行。但我什么人都沒碰到，遇見的都是自己，聽見自己稀疏的腳步聲，看見自己模糊的身影。我要提起筆，把此刻遇見的自己記錄下來。我所寫的文字都是在記錄自己在過往時光中的過失，希望自己的真誠和袒露能在江山的田野上生根發(fā)芽。
　　
　　 二
　　 早在五年前，我準備尋找這條陌生的道路時，心中也曾產(chǎn)生諸多疑慮和不安。那時候，我沒有一個明確的目標，就像一片葉子，大風會把它吹向哪一片村莊原野？我沒有任何底氣，稚嫩讓我的行走如履薄冰。我想象中的無邊大地，葉子的歸宿都該有一個明確的指向。在我想象的盡頭，出現(xiàn)這樣一片田野。
　　 起初，我并不打算在這片田野落腳。我認為它只是一片普通的田野，在春天播下種子，等到秋天收獲糧食，周而復始，僅此而已。
　　 我走過的田野大都如此，春天的空氣中彌漫著輕輕潮味兒，秋天則是糧食的味道，西風中的米香像粥一樣稠。再也不會有其他新鮮的東西。我那時候想，自己是一個行者，總是在別人的田野上借道而行。別人開墾的家園，留給我一條狹仄小路，讓我落腳，當知足。我一路走來，這條小路是用幾十年的時光鋪成的，它讓我的行走有了清晰的起點。可是風給我開啟一扇門，讓我走進每一天的早晨。早晨的溫柔與和煦讓我一下迷戀上這片田野，它終歸是與別處不同的，吹著干凈的風，照著溫和的太陽。
　　 一旦進入早晨，我的生命便變得新鮮了。我看見多年前的自己，像現(xiàn)在這樣一步踏入時光的起點，不厭其煩地重復一些簡單的動作?！盎畹眯迈r”是我對一株草木的期盼，希望它在季節(jié)的輪轉(zhuǎn)中綻放光彩。此時，我把這句話放在自己身上，難道是當我看見昔日的自己后萌生的“溫故而知新”的錯覺？或許是，或許也不是，我希望自己在田野中活成一株草木，吸收陽光雨露，綻放生命色彩能映紅一隅天空。
　　 我的比喻應當不會很過分。我說，當我走進江山的田野，就像一株草扎根在肥沃的土地，成長和喜悅會接踵而至。再活一次的感覺別人無法領會，我在三十歲的時候卻不在青年，常年混跡在七八歲的童年人群中。也就是在那個年齡，我走遍村莊的邊邊角角，看遍村莊的樁樁件件，所以我的書寫都將以村莊為起點，我的思考都將以村莊為啟蒙。這種微妙的感覺能讓人著迷，我好像突然變成了自己的旁觀者，呆呆坐在田野上觀看多年前自己過掉的生活。這是一種熟悉而又陌生的生活，不論手中拿著什么，都被叫做玩具。一把鐵锨是玩具，一支筆也是玩具，不像現(xiàn)在，仿佛冥冥之中與什么事物較著勁，拿什么都像是武器。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想到，我們這一輩子對付著過日子，到頭來終究讓日子對付了。
　　 從此以后，我的生活容下了很多事物，比如一頭驢、一條狗、一把鐵锨……我圍起一座院子，建造起一個家，讓它們成為我的家人。由此可以斷定，我原來也只是一個農(nóng)民。我是農(nóng)民這件事大家都不知道，他們以為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耕地鋤田，很久沒有走過村莊的道路，就徹底擺脫農(nóng)民的身份。但他們不知道，我在踏足江山的田野時，悄悄讓自己做回了農(nóng)民。我并沒有像其他農(nóng)民一樣，開墾一塊土地，種出長勢喜人的麥子或是玉米。我是一個到處閑逛的人，扛著一把經(jīng)年的老鐵锨，常年在尋找，卻很難說清楚自己究竟想找到什么東西。好在我是個不太挑剔的農(nóng)民，不論找到什么，都想把它捧在手心，細細品味。這讓我得到了很多道理，關于生活、關于生命，更讓我領略到清心寡欲的妙意。
　　 我其實種植的是另外一種糧食，雖然不足以讓一個饑腸轆轆的人填飽肚子，卻能悄無聲息充實我的思想。這么說我是自私的，只想讓自己一個人活得有模有樣，不去考慮別人的生活?？墒窃诮降奈滞辽戏N植出來的作物，只有自己能品出其中真實的韻味。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我在這片田野上不厭其煩地種植記憶和思考，希望收獲更多的故事和智慧。事實證明，我確實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成果，我的眼神比以前更加善良，我的語言比以前更加溫柔，我的腳步也比以前更加堅定。這是在江山的田野上作一個農(nóng)民的好處，她永遠也不會讓你有一個毫無所獲的季節(jié)，你的收獲會顯而易見。我膚淺地認為步入這片田野就是走進一場修行，在文字的田地中耕耘，去除浮躁和肆意的雜草，至于能獲得什么，是真理還是快樂，全在自己的心態(tài)。
　　
　　 三
　　 這是唯一的一條小路，沒有遵從“世界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的定律，它不用千萬人的踩踏，一直存在。這就意味著，我的行走用不著追尋別人的腳步，不用跟上一些風塵仆仆的腳印。但也意味著，我的行走是孤身一人，將要面對無盡的孤獨。孤獨是我在這片田野上種植的另外一種莊稼，冷靜和沉著是我希望收到的糧食。
　　 我早先在心里產(chǎn)生過一種謬論，認為每個人都應該有一片自己的田野，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田野更像田野，通往這片田野的小路都是別人看不見的?，F(xiàn)在想想，這本身就是一種荒誕的孤獨論。雖然荒誕，但我依舊沒有覺得它是錯誤的，直到我找到江山這片田野，更加肯定這套孤獨論的理性和正確性。我孤獨嗎？答案是毋庸置疑的。在這片田野上，我總希望找到一個同行的人，讓他告訴我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是錯的，什么是對的。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沒事有找到這樣一個人。我與風同行，和雨對話……用稚嫩的文筆形容它們的思想。就像一場對白，我始終是我，與我交談的對象卻一直在變。到頭來，我所說的那些話，不就是自己給自己聽嗎？誰說孤獨不是最好的糧食，人唯有在孤獨的時候才能保持最清醒的頭腦。
　　 我選擇在這片田野上建設我的村子，用它安放我的孤獨。五年以來，我吃著自己種植的糧食，喝著自己尋找的清水，連呼吸的空氣都是自己生產(chǎn)的，我在一個人的村莊里生活著。沒人說我過得不好，當我把多年前的自己完整無缺呈現(xiàn)在一篇文字中時，甚至有人認為我在自己的村莊里活出了一定的高度。這種說法我不敢認同，我覺得自己需要更多的沉淀和成長。但我從來不會擔心我的村莊會在某一天突然變得面目全非，因為江山這片田野擁有足夠的承載力和魅力，讓我有一種孜孜不倦追求和建設的動力。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如此迷戀這片田野，如此執(zhí)著一座村莊的建設。每當想起它們，我都會產(chǎn)生一種依依不舍的感覺，這種回味的感覺是一種享受。我的思緒從心房中走出來，踏入通往這片田野的小路。心與這片田野的距離，是我一直在走卻一直不愿意走完的一段路程。后來我想明白了，這條路不同于我走過的其他路，它能洗滌我的精神，去除部分不安和彷徨。我走得輕松歡快，沒有呈現(xiàn)出趕路似的匆忙步態(tài)，像是在家園中的一次散步。
　　 我在黃土地上只有一處行將殘破的院落，卻在江山這片田野上懷抱一座完美無缺的村莊。我漂泊的靈魂注定離開不了你——江山，這唯一的歸宿與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