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良望著余婆婆手中的紅袋子膨脹起來，紅得熱烈的顏色，游動著紅色的鯉魚，“咕嚕咕嚕”地冒著水泡。余婆婆，一個晚年寂寞的老人，兒女在外工作始終沒有回來，打著電話匆匆就掛了。眼睛的皺紋像螺旋一樣旋轉(zhuǎn)著，掉入時間的荒漠——像荒漠里貧瘠的土地，寸草不生，徒留守候。
　　 “你今天吃飯沒？”一句微微露出嶙峋骨頭的話，咬合瓷白色的假牙顫栗著，落入耳中就有脆脆地聲響，一句話被咬碎了。
　　 “還沒有吃啊，余婆婆?！蔽嗔疾[眼起來，很單純地說，“才剛過十二點，飯都沒做，還早嘞?！?br />　　 “你們這些在外的年輕人呀，十二點不早了，怎么都不準(zhǔn)時吃飯呢？”余婆婆笑著說，眼角轉(zhuǎn)著一圈又一圈的陀螺?！敖裉熨I了些蘋果，菜也多煮了些，過來吃呀?！?br />　　 梧良自然而然地笑彎了眼睛，兩彎月牙在眼底浮現(xiàn)出來，單純的月牙給人單純的歡樂。她就這么被引去，仿佛是被老婦人手中拎著的紅鯉魚給吸引過去。
　　 原先就是終日彌漫著腐朽煙塵的屋子，有一面灰白的墻掛著一個靜默的微笑老人照片，廚房里的鍋碗瓢盆發(fā)出輕微地響動，打破了那靜默的微笑。
　　 “余婆婆，有什么人在呀？”梧良問。略微拘謹(jǐn)?shù)难劬?，一雙放肆的雙手卻不拘謹(jǐn)，伸向端放在面前的蘋果，拿來了吃。
　　 “哎呀，我小兒子今天回來了，在廚房里做飯哩。”余婆婆說。
　　 梧良聽著。這時從廚房里走出來一個高個子穿著圍巾的男人，手里端著兩盤菜。梧良只看見那熱乎乎的菜在冒著熱氣，他的臉也好似在冒著騰騰的熱氣，焦灼了，紅紅的像是冬天爆裂的皮膚——疼。她見到生人總是及其不自然的尷尬，一雙扭捏且不安分的眼睛總喜歡盯著人家看，好似要看出什么來。
　　 “媽，喲?！蹦腥丝匆娢嗔紩r，小小地驚訝了一下。“家里來客人了呀？那也好，今天也多炒了幾個菜。媽，海兒今天沒來看你，她去出差了。她呀，就覺得心里有愧，就叫我給你帶了些酒和補(bǔ)藥?！?br />　　 “你那個媳婦呀，整日價的就知道工作，工作能有家庭重要嗎？又說哪里去出差，出的什么差？拿的什么酒和補(bǔ)藥？你老媽又不喝酒！”余婆婆抱怨道。眼角的螺旋停止了轉(zhuǎn)動，只是發(fā)著皺，幾條細(xì)細(xì)的絲線牽著那干涸的眼睛，吸盡了里面的水。梧良趕緊走過去，笑嘻嘻地拉著余婆婆的手，白凈的臉上微微地露出天真，單純地說:“余婆婆，那我想要喝酒，什么樣子的酒，不喝就送給我唄？”
　　 余婆婆被梧良拉到飯桌前坐下。梧良又說：“余婆婆不喝，就看著我喝，反正還有人陪著喝。”調(diào)皮的話讓男人連忙把菜放在桌子上，隨后就找來了酒和杯子。白酒倒進(jìn)杯子里，好似還在咕嚕地發(fā)酵。男人聞到這濃烈的香味，倒酒的手就微微抖動，倒完酒后就拿著瓶子看著上面的小字，酒的度數(shù)讓男人嘴邊的笑僵住了，說出一句冷凍地話：“這酒有些烈?！?br />　　 梧良說：“這酒聞起來可真香，那……余婆婆就不能喝了?！彼舆^男人倒的酒，三人齊坐在飯桌前。騰騰的熱氣在眼前晃，酒味鉆入鼻子里，就讓人恍恍惚惚起來，好像圍在炭火邊上，呼呼地吹著灼灼的熱氣，和散發(fā)著濃烈的酒味。梧良只覺得眼前在飄忽地騰出煙霧來，旋了個轉(zhuǎn)，臉上就凹出兩個嫣紅的酒窩。
　　 外面的日頭淡了，這里的日頭卻濃了，頭頂轉(zhuǎn)個日頭。余婆婆一面給梧良夾菜，一面說:“多吃點，好孩子，這段日子見你忙上又忙下的，都顧不及吃飯，瘦了。”
　　 “余婆婆，我哪里有？工作也不太忙，只是要稍微小心點地伺候那群調(diào)皮搗蛋鬼耶。”梧良說。低著頭吃菜，暈暈地又聽見有人問:“你做幼師呀，嗯……幼師好啊，我覺得你要是跟孩子打交道也是蠻輕松的。”
　　 梧良模糊地應(yīng)答著，“唔，對，是……是蠻好的?！彼痤^的時候，一雙桃花瓣式的眼睛透出水霧來，漸漸地暈了，里面浮現(xiàn)月牙和游著魚兒，讓人在心里驚嘆。多好的人呀。多好的人呀。一老一少齊齊地驚嘆！余婆婆慈祥地目光從她的身上，投射到那掛在墻壁靜默微笑的老人身上，靜默在這個時候浮現(xiàn)出來，像是一塊卵石緩緩地浮出河面，看見的還是光滑的卵石，靜靜地躺著。
　　 梧良站起身來，恍惚間看見了兩條紅鯉魚。電視旁邊的魚缸養(yǎng)著兩條魚，在水里游動，意圖就十分單純地顯現(xiàn)出來，就說:“那兩條魚真好看?！?br />　　 “今天剛買的，你若是喜歡就拿去?！蹦腥苏f。
　　 “不……不，我先到陽臺透透風(fēng)，這里有點熱?！蔽嗔颊f，就轉(zhuǎn)頭向余婆婆微微笑著問:“余婆婆，我先幫你收拾碗筷吧？”
　　 梧良稍稍的回了神就麻利地收拾起碗筷，一一的將桌上的碗筷拿進(jìn)廚房。男人在心里驚呼，“可別，可別?！庇旨泵Φ?fù)频綆讉€盤子跟隨著她端進(jìn)廚房，“我來，我來，你是客人，怎么可以讓你來收拾呢？”
　　 “不要跟我客氣。”梧良說。又聽見余婆婆在外面叫嚷著：“哎呀，好孩子，讓那個渾小子去收拾吧，你過來，過來陪我說說話?！?br />　　 梧良笑著把碗筷放在洗手盆里，就出去了。男人看著洗手盆里的碗筷，就摁下洗潔精，洗潔精溜溜地流進(jìn)洗手盆里，那些碗，攪動著就攪出泡沫，手一抽出來，泡沫就吮著他的手，就好似一雙雙眼睛在望著他，輕輕地吮著他的心，小小地癢了起來。接著檔兒，看梧良把他的老母親給侍奉穩(wěn)了，他就趁機(jī)搭訕過去。在陽臺上，習(xí)習(xí)地涼風(fēng)吹過來，煽動著一顆幽幽的心，按捺心中灼灼的火，一定要抓住那條游動的紅鯉魚，就先把幾個小錢買來的紅鯉魚送給她。第一句話是：“你很喜歡魚嗎？”
　　 梧良轉(zhuǎn)過頭看著他，說:“嗯，你要把魚送給我嗎？”
　　 “你要是想要就拿走吧，我買過來也是一時興起。我媽這個人，她也不會養(yǎng)，送給你，我想你會養(yǎng)得更好，也不會死的這么快?！彼f。
　　 “那……真是謝謝。我常聽余婆婆說你，問我，你為什么總不過來看她？”梧良說。
　　 “工作倒是挺忙的?！蔽嗔冀o了他一個可以趁機(jī)虛榮的機(jī)會?！拔页３Ｒコ霾?，你知道的，我總是要跟一些人打交道，公司有些事情需要我去處理，很忙的。我的妻子也是，其實我也想過來看看，但是現(xiàn)在不就是過來看了嗎？可偏偏我妻子就沒有空，若是有空了，也還能讓她見見你?！彼f著，從褲袋里拿出香煙，熟練地拿著打火機(jī)，“噗嗤”一下點燃了煙就叼在嘴里。從煙霧里，他可以看見有個學(xué)生模樣的女孩在向他靠近，幽幽的，吹來一陣風(fēng)就可擁她入懷。
　　 “你看起來很年輕，雖然說有妻子我倒是不稀奇?？墒锹犇阏f，就好像那個公司沒了你就不可以似的。你是做管理的，自然很忙，能讓你抽出時間來看余婆婆，真是難為你了。”梧良說。小小的意圖被掩蓋了，只露出角來，可偏偏他牽住了這個角，就笑了一聲：“也不是為難，是為難我母親了，我也不忍心我母親這樣一個人住著，也幸好有你陪著，我也就放心了，但又不是很放心。”
　　 梧良一聽就立即皺著眉頭問：“為什么不放心？”
　　 “你看起來就像個女學(xué)生，連照顧自己都不會，所以我不放心。但是你又可以陪著我母親解悶說說話，我又可以放心。有你在，這樣我母親就不會寂寞了?！彼f著的時候，又從嘴里吐出一層層的煙霧來。日頭就要淡了，那煙霧倏忽地轉(zhuǎn)個圈，就沿著微微的日光往陽臺外飄散而去。梧良認(rèn)真地看著面前的男人，個子高，她也只能到他的脖子那里，濃眉下面是深眼窩，眼睛凹陷在里面，薄薄細(xì)細(xì)的嘴唇，看起來冷凍住了。若是有那個女人去吻那細(xì)薄的嘴唇，一定像是吻住寒風(fēng)一樣?？墒悄请p深眼窩里的眼睛，只要看向任何一個女人就會變得及其認(rèn)真又深情，即使從嘴里吐出再冷的話，也會因那眼睛而熱起來，只是讓女人的心有幾分不可思議，如同刀割般的疼痛。
　　 梧良微微垂下眼眸。她知道不該看太多也不該想太多，她不看他就看向陽臺外面的景色。這時，看起來像是要下雨的征兆。他吞吐出的煙總是在梧良面前轉(zhuǎn)，好像是這個人的氣息纏繞在她身旁，輕輕地觸碰著她。天落下幾滴雨，隨即細(xì)細(xì)的雨滴就落下來，看起來像是毛茸茸的線，被風(fēng)卷在一起纏繞著一起墜落在地面，“啪嗒”一聲就破碎了。
　　 “要下雨了，我們先進(jìn)去吧。”他說。
　　 梧良微微點頭就跟著他走進(jìn)客廳，他又去拿網(wǎng)，把電視旁邊魚缸里游著的兩條紅鯉魚給撈起來，撈進(jìn)裝著清水的白袋子里面，拿給梧良：“你好好養(yǎng)著吧?！?br />　　 梧良把鯉魚拿回家放在魚缸里養(yǎng)著，一個小圓魚缸里載著水和兩條紅鯉魚，紅鯉魚在魚缸里游動，甩著長紅尾巴吐著水泡，梧良看見了也學(xué)著樣子吐水泡，吐不出來水泡只吐出氣，皺著眉頭嘟嘴簡直像小孩子在喪臉。
　　
　　 二
　　 對面門上的“雙喜”漸漸的陳舊了，妻子在門的后面和油鹽柴米過日子，丈夫還要在爐火旁煽風(fēng)，幫襯妻子。
　　 “這日子真不是人過的。”
　　 梧良心下訝異，是誰在說話？就看見一個女人提著菜走過來。那女人抬頭就看見了梧良，慚愧了自己的失禮，同時腦子里醞釀著一些體己的話。女人問梧良:“現(xiàn)在是要出門去上班嗎？”
　　 梧良把插在門上的鑰匙拔出來，點點頭：“何太，你這么早就去市場買菜？”
　　 何太點點頭就嘆口氣，說:“梧良呀，這過日子就得精打細(xì)算。你一個單身女孩子，將來嫁人了，就得要本本分分地過著日子?！蔽嗔悸犞@句話，整個人就像是被針扎了下。何太還繼續(xù)說下去：“家里活呀，就別指望你老公會幫你干的了，哼！叫他掃個地還磨磨唧唧的……現(xiàn)在日子不好過，我們這些家庭主婦可比不得那些富太太哦！”
　　 梧良看著何太那張腫的紅嘴，薄的嘴說刻薄的話，腫的嘴一直在怨天尤人。她想著，忽然想起了一張薄的紅嘴，那張嘴說得是刻薄的話，眼睛卻在說著情話，這刻薄的情話啊。
　　 何太見梧良不說話，就說:“梧良，咱是過來人，你以后找男人可得長個心眼啊?！?br />　　 “那還真是呀?！蔽嗔键c著頭笑著說，看著何太那紅腫的嘴唇漸漸地嘟起來，皺著眉頭看著她，似乎有些不滿意梧良的回答，就笑著遠(yuǎn)出梧良的視線。貼著“雙喜”的門一關(guān)，震得厲害，把梧良的心震了一震，她真不曉得她的心怎么會被那已經(jīng)要陳舊的“雙喜”給震掉了？心慌，這一整天都心慌慌的，就像有幾十個小孩在她的心上蹦蹦跳跳，踩踏她那敏感的心。
　　 在工作的時候，那群可愛的調(diào)皮小搗蛋鬼喲，捏著她的手叫出“阿姨”來，她立刻嘟起嘴，說:“阿姨？姐姐有這么老嗎？”說出來的這句話倒是使她恍惚了，她不過才二十五歲呀，還年輕著呢。
　　 “哎呀，姐姐，對不起！”她聽那可愛的調(diào)皮小搗蛋鬼的道歉，就捏著他的鼻子說:“看你下次還敢說不。”
　　 到了晚上，梧良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魚缸里的兩條紅鯉魚看起來幾乎奄奄一息了。她用手伸進(jìn)水里觸碰它們的尾巴，反倒被甩了一臉?biāo)徊恍⌒倪€抓掉了一條紅鯉魚的魚尾巴末的一片。她心生幾分厭惡，就跑到洗手盆里洗臉，看見鏡子里自己的影子。鏡子上面有薄薄的一層霧，霧化成水，她好似看見自己變成了一條紅鯉魚在水里游，游動著。突然被人捏住了尾巴，從水里撈起來。她一個掙扎，尾巴就被抓掉了，有點疼，這樣地疼會蔓延全身，可是那水里的紅鯉魚會有這樣疼痛的感覺嗎？
　　 身后突然有一雙手抓住她細(xì)弱的腰，抓得極緊，好似要把她的腰折斷，冰冷地吻從她的脖頸吻到臉龐。她立馬清醒過來，稍稍一個掙扎就聽見一句帶有幾分惱怒地話：“你怎么回事？”
　　 梧良轉(zhuǎn)過頭笑了下，看見一雙深眼睛和薄嘴唇，就用手指觸碰那眼睛那嘴唇。說:“你怎么突然過來了？你是來看你母親的還是來看我的，還是說你來看你母親，就順便過來看看魚養(yǎng)得好不好？”
　　 “說的什么胡話？”他說，雙手摟著她的腰，把頭埋進(jìn)她的脖子間，“好香啊，擦了香水？”
　　 “沒呢。我記得當(dāng)初你就是這樣對我說的，回想起來真是不該相信，可是我怎么就相信了呢？還要迎合你呢？現(xiàn)在怎么還在一起了呢？”
　　 “郎有情妾有意，怎么就不能在一起了呢？”他說。
　　 “妾？怎么不是妻呢？我忽然覺得很心慌，你愛我對不對？我也愛你?？墒悄銥槭裁淳筒荒転榱宋译x婚呢？”
　　 梧良說完這句話看見那深情的眼睛刮著撕裂的寒風(fēng)，把她的心一點又一點地撕裂了，微微地喘息著，愈來愈沉重了。他用力地抓著她的腰，一張薄的嘴吻住梧良，滑到耳邊對她說：“我求你，今天什么也不要想?！闭f完就用力地把梧良壓在洗手臺繼續(xù)吻，這熱烈而瘋狂的吻讓鏡子里的兩只倒影居然模糊了，相互在一起消融了，點上一把火就可以把兩只倒影燃燒，燃燒成一片慘烈的火花。梧良在這慘烈的火花中跌亡了，她瀕臨懸崖，在寒風(fēng)中撕裂，可是卻要拼命地抓住那寒風(fēng)，在扭曲中跌得粉身碎骨。這熱烈的情和愛，扭曲，不斷地扭曲！纏繞，不斷地纏繞！交織，不斷、地的交織！這粗粗細(xì)細(xì)地喘氣聲，熱油似的澆蓋在兩副潔白的軀體身上，“嗤啦”一下像是爆炸了，膨脹了，紅艷艷的顏色！
　　 梧良在熱烈地顫栗中驚慌地望著那飄浮的紅鯉魚，它的眼睛如此的浮腫，這小小的身軀，吐出一圈圈的泡泡，像是在打嗝一樣。忽然地戛然而止，泡泡吐完了，死寂的沉默，余溫消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