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詩與詩人形象(雜文隨筆) ——門外說詩之七
詩人在社會中生存,詩人形象則活在詩中。
一首詩的誕生,如同剝離母體的嬰兒,已是獨立個體,在走向讀者、表露詩意的同時,往往呈現(xiàn)出言說者的形象:或喜,或悲,或怨,或怒,或莊,或諧,或雅,或俗,或清純,或率真,或溫柔,或敦厚,或如戰(zhàn)士,或如頑童,或如金剛,或如菩薩……詩中的情感態(tài)度、思想格調(diào)、語言修辭、話語風(fēng)格等等,便是詩人形象的性格、品行、骨架和血肉。
蘇軾說“文如其為人”(《答張文潛縣丞書》),從詩中常常可以看到作者的身影。
劉熙載說“詩品出于人品”(《藝概》),作品往往是詩人思想人格的體現(xiàn)。
然而,詩歌作者與詩人形象并不能劃等號。猶如演員與角色不能劃等號一樣。
有一類詩人,言為心聲,如屈原,如李白,如秋瑾,如譚嗣同。
也有一類詩人,言非心聲,如西晉的潘岳,如南宋的趙構(gòu),以及歷朝歷代歌德派中的兩面人甚至多面人。
難怪元好問看不起潘岳,以詩相譏:
心畫心生總失真,
文章寧復(fù)見為人。
千古高情閑居賦,
爭信安仁拜路塵。
美男子潘岳一方面寫出了超凡脫俗的《閑居賦》,一方面卻仰人鼻息、趨炎附勢,詩人形象與詩歌作者之背離,何止十萬八千里!
這種現(xiàn)象其實并不奇怪,因為詩歌創(chuàng)作與生活勞作實在不是一回事。
在生活中,詩人與普通人一樣,也要吃喝拉撒睡,也需要票子房子車子位子,詩人者,能碼字或靠碼字謀生者也。
故有人感嘆:
終于能按照自己的內(nèi)心寫作了
卻不能按一個人的內(nèi)心生活
????——王家新《帕斯捷爾納克》
詩中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是如此矛盾,詩人只有在兩個世界間穿梭。創(chuàng)作時,他打開想象之門,扮演言說者的角色,用詩的語言向世界訴說;現(xiàn)實中卻以另一副面孔出現(xiàn),為柴米油鹽,為衣食住行,為升級晉職,為上通下達(dá),為欲望與倫理支配下的一切。正如生活中的杜甫、白居易難脫干謁權(quán)貴、渴求功名一樣。
生活中的詩人與詩人形象又有著因果關(guān)系。當(dāng)他選擇崇高時也同時選擇了苦難,正如普羅米修斯在盜天火給人間時也引來枷鎖之災(zāi)一樣。詩要反映民瘼,詩要揭露黑暗,詩要反抗強權(quán),詩要批判奸佞,詩要說真話,道真情,言真相,求真理,勢必會觸及到權(quán)要者的利益,會影響到詩人的生活,甚至生命。能置此于不顧者,便為真詩人、偉詩人。這就注定了杰出的詩人往往具有一種“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歷史使命感,具有了一種高尚的社會責(zé)任與擔(dān)當(dāng)。如蕭伯納所言:“合乎時宜的人讓自己適應(yīng)這個世界,不合時宜的人卻讓世界適應(yīng)他,因此,世界的發(fā)展全賴于這些不合時宜的人?!闭嬲脑娙耍苍S就是那些敢吐真言而不合時宜的人。朝云言蘇大學(xué)士“一肚皮的不合時宜”,概此之謂也。屈原因“真”而遭放逐,陶潛因“真”而退居田園,白居易因“真”而仕途蹉跎,李贄因“真”而蒙殺頭之禍。詩人者,成也在“真”,失也在“真”。
顯而易見,筆下有真詩,當(dāng)為真詩人。真詩人的桂冠決不會戴在仰慕榮華諂媚當(dāng)?shù)勒哳^上,也不會戴在追名逐利、蠅營狗茍者頭上。博爾赫斯說,《草葉集》中的惠特曼是三位一體的惠特曼,即作為詩人的惠特曼、作為大眾的惠特曼和作為英雄的惠特曼,道出了詩人與詩人形象的關(guān)聯(lián),他往往具有生活者的感覺、創(chuàng)作者的嗅覺和智者的先覺,正是三位一體相得益彰成就了惠特曼的詩人形象。
故對真詩人而言,詩品反映人品,人品決定詩品。
明人沈承說:“立身無傲骨者,筆下必?zé)o飛才,胸中具素心者,舌端斯有驚語。”(《沈君烈傳》)
?清人沈德潛說:“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xué)識,才有第一等真詩?!保ā墩f詩晬語》)
?現(xiàn)代的詩人也說:
?高尚是高尚者的通行證,
?卑鄙是卑鄙者的墓志銘。
(北島《回答》)
人以詩見,詩以人見。在詩的感悟中,總會窺到詩人人格思想的蛛絲馬跡。人高詩亦高,心正筆亦正,胸次伴筆墨涌出,筆墨因胸次生輝。自然而然,不可掩映。否則,人與詩判若兩人,口是心非,言不由衷,語言巨人,行動侏儒,便是人格分裂的奇葩。此類詩或可欺一人一世,決難欺天下后世。如同宋高宗趙構(gòu),畏敵如虎,喪權(quán)辱國,但卻在詩中吶喊:“屹然天立鎮(zhèn)中流,彈壓東南二百州??裉攣砼R須破膽,何勞平地戰(zhàn)貔貅?!保ā额}金山》),豪氣萬丈,儼然御敵英雄。這種人格的二重性,在歷史與事實面前,原形畢露,真?zhèn)瘟⒈?,徒留天下笑柄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