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湖口中學(xué)的齊老師提著一只紅色塑料袋，夾雜在長江藥店的一堆人群里。他并不想買什么，只是隨便看看。人們差不多都是來買口罩的，圍在柜臺周圍，后悔今天來遲了，藥店里早晨都有賣的，買的人多，很快就脫銷。小鎮(zhèn)上就這么一個藥店，離縣城遠(yuǎn)，衛(wèi)生院從來不賣口罩，幾戶日雜商鋪進(jìn)過少量的貨，去年就賣完了。誰知道今年口罩這個東西成了俏八哥呢？就是狗日的新冠病毒惹的禍，專家說要戴口罩來防護(hù)。
　　 兩位女服務(wù)員穿著白大褂，戴著淺藍(lán)色醫(yī)用口罩，站在柜臺內(nèi)。一位說不急，我們派人去采購了，正在回家的車上，馬上就到。有人問多少錢一只？矮個的服務(wù)員打電話詢問，之后摁了一通計算器，說一只三十八元。立馬就有人說殺人啦？這么貴？有個滿頭白發(fā)的瘦削的老人，說他去年在縣人民醫(yī)院住院，在院內(nèi)商店買過，一塊錢一只。嘖嘖，翻三十八倍了。兩位服務(wù)員齊聲辯護(hù)，一塊錢一只的是低檔的，只有一層防護(hù)，我們今天進(jìn)的貨是N95口罩，進(jìn)價就三十好幾。又有人問，你們就進(jìn)低檔的唄，我們這些老百姓哪要這么高級的？回說您不曉得口罩有多緊張，只有這批貨了，這批貨都不多，只進(jìn)到了兩百只。立馬就有人掏錢付款，擔(dān)心人多會搶不到貨，先下手為強。
　　 有嫌貴走了的。齊老師早晨去菜市場買過水果，走長江藥店門口過身，見有本校的老師買口罩，說是整盒整盒地買，每只花兩塊五，當(dāng)然是一次性的低檔貨。
　　 齊老師想在人群里問上一句，誰要一次性的口罩？我有！但是他抿了抿嘴唇，說不出口。他手提的紅色塑料袋里有口罩四百只，強力四層防護(hù)，他嘴上戴著的正是，感覺厚且舒適，比老師們在長江藥店里買的一次性口罩強得多。妻子張萍說一只戴個十天半月沒問題。齊老師說她吹牛，哪能戴這么久的？時間戴久了，自己呼出的廢氣肯定會滋生細(xì)菌。不過這款口罩不錯，質(zhì)量比一般的要好。
　　 他在電話里問過威子，這款口罩買來多少錢一只？
　　 威子不告訴他，說您不管。
　　 口罩是走順豐快遞寄過來的，寄了五百只。威子說五百只夠了嗎？這當(dāng)然足以夠了，學(xué)校里的老師最多也只買回一百只，于是妻子張萍從快遞包里掏出了八盒，每盒五十只，自家留下兩盒一百只，交待齊老師提出去賣了，最好是賣給大街上的陌生人，不要賣給本校的老師。她認(rèn)為老師虛偽狡猾，最不好打交道，買東西便宜了還想便宜，恨不得你白送給他才好。齊老師曾反駁過她，你不要一竹篙掃了一船人，我也是老師呀？張萍嘁了一聲，說你不一樣？街上的人都說所有老師就這個德性。齊老師不與張萍爭論，細(xì)想她說的雖然片面，還是有些道理，老師工資大多不高，不謹(jǐn)慎小氣些怎么過日子？現(xiàn)在你張萍不是令我出來賣口罩？想變賣一點碎銀子貼補家用唄。而齊老師是最愛臉面的人，只會站在講臺上與學(xué)生夸夸其談，哪會提著幾盒口罩去當(dāng)商人？但是他不去是不行的，他知道妻子張萍的厲害，會罵他這個沒鳥用的東西。這也不怪她，她隨著齊老師從鄉(xiāng)下來到湖口中學(xué)，雖說無職業(yè)無工資，但為這個家庭是吃了苦的，養(yǎng)老撫小，無怨無悔，平時偶爾罵他幾句他不生氣。這次要怪只怪威子。威子是齊老師多年前教過的學(xué)生，一直與他保持著聯(lián)系，威子是他的小名，經(jīng)常喊便喊順口了，也顯示師生之間關(guān)系的親近。想當(dāng)年威子是個調(diào)皮生，被班主任開除了，他收拾好了書包和被子行李，將一應(yīng)物品擱置在教室前的操場上，跑進(jìn)教室喊他齊老師，說我還想聽齊老師一節(jié)課。齊老師內(nèi)心十分感動，說你找個位置坐下來聽。威子回家休學(xué)了兩個月，算是留到下一級復(fù)讀，恰巧又是齊老師代他的化學(xué)課。這就是緣分。本身齊老師一直很喜歡他，聰明、活潑、善良，少年時期偶爾調(diào)皮一下，有什么了不起呢？威子現(xiàn)在在廣州開火車，臘月二十九與齊老師視頻聊過天，問齊老師有什么困難，湖北鬧起了新冠病毒，厲害得很！您要千萬注意防范啦。齊老師說你不用擔(dān)心，放了假，我不出門還不行？未必新冠病毒會徑直跑到我屋里來傳染我？威子說我給您寄點口罩來，聽說湖口最缺口罩。哪曉得他一寄就寄來了五百只？這孩子，一直就大手大腳。
　　 齊老師從長江藥店里出來，站在藥店門前寬敞的屋檐下發(fā)呆。街上有來來往往的小車經(jīng)過，川流不息的行人大多走這邊屋檐下寬敞的臺階?？纯礉M街的人，只有一半人戴了口罩。是口罩緊缺沒買到還是根本沒將這病毒當(dāng)回事？想著自己手提著的四百只口罩，不知怎樣開口叫賣，臉上紅樸樸的，既羞怯又急躁。事先妻子交待好了，每只口罩虛價三元，實價兩元，有一元的還價空間。這么好的口罩，賣兩元不貴。人家買口罩，不付錢不準(zhǔn)他拆開，拆開后若是人家不要就廢了。要人家看你臉上戴的，它是樣板。交待得細(xì)致入微。
　　 學(xué)校的張老師斜著腰走來，提著一袋什么，顯然是從超市來的，見到齊老師，將塑料袋蹾在地上，問老齊等人？齊老師呵呵一笑，沒事，隨便看看，反正回到家里也是玩。他突然發(fā)現(xiàn)張老師光著嘴，刮過胡須的下頜青幽幽的，忙問：老張你這人，怎么不戴口罩？新冠病毒你不怕？張老師摸了一下嘴巴，說咋不怕呢？又用嘴努了努面前的長江藥店，沒貨了呀，早晨來買遲了一步。齊老師想到老張性格與他差不多，平常很聊得來，晚飯后沒事，就一起在校園里走走聊聊，便指著地上的塑料袋，說我這有口罩你要不要？張老師勾腰一看，袋里裝著好幾盒。
　　 哪里買的這么多？
　　 齊老師說，親戚送的呢。
　　 那你賣給我一盒。
　　 齊老師摸著后腦勺，心想這么好的關(guān)系還談買賣？還收他錢？給他一盒又舍不得，于是從一盒中掏出十只，遞給張老師。張老師要付錢，他堅決不收。
　　 藥店門口也圍著些等著買口罩的人，藥店說馬上就到的口罩還在路上，他們都在無所事事地等待，一看齊老師翻弄著一袋的口罩，立馬就有人問賣不賣？齊老師囁嚅著，聲音低微地說，賣呢。話音一落，他周身便圍滿了人，吵吵嚷嚷地擠作一團(tuán)，都想整盒整盒地買，有人將手伸進(jìn)了塑料袋。齊老師連忙將袋口捏住。這么多人急切地要，他只有八盒呀？那不行，不平等，有人買到了有人買不到，有人歡喜有人愁。他是最講究平等待人的，在課堂上，無論優(yōu)生差生，都一視同仁。就這樣，每人只能買兩只。他先掏出兩只口罩出來，遞給面前一位穿黑呢大衣的年輕人。年輕人將一張紅色百元大鈔給他，問多少錢一只？虛價三元……忙亂中他說漏了嘴，改口說就兩元一只行吧。兩只四元，一百元得找零九十六元，而他沒有零錢。年輕人掏出手機，說我用微信掃碼。齊老師覺得這個辦法好，掏口袋，卻發(fā)現(xiàn)出門時忘了帶手機。年輕人說，我去找人換零錢，您將口罩給我存好，不賣給別人了行么？周圍有人捏著四元零票擠到他跟前，要先買了好回家，大多數(shù)人沒零票，說如今一元的零錢少了，口袋里的零錢是五元十元的了。
　　 人群中擠進(jìn)一些熟人。賣服裝的翠翠，賣文具的長江……問齊老師還賣口罩？這一問齊老師頓時兩頰緋紅，十分難堪，簡直無地自容。
　　 堂堂的初中老師在街頭賣口罩，說出去多么難聽？
　　 齊老師從擠壓著的人群里站起來，雙手舞動著，大著嗓門喊，站隊站隊，在臺階上站兩隊好不好？每人兩只口罩，我免費發(fā)。
　　 人群終于安靜下來，整整齊齊排了兩隊，齊老師依次發(fā)口罩，領(lǐng)到了的說著感謝的話，說齊老師是個難得的大善人，走了。又增添了些新人。再來人，口罩便發(fā)完了。
　　 齊老師捏著空空的塑料袋，一身輕松，正想著如何回家與妻子作個交待，卻被兩位肩背攝影機的年輕人攔住。他們說是公安縣電視臺的記者，從街道上經(jīng)過，看到齊老師在免費發(fā)口罩，便把這個場景錄上了?，F(xiàn)在想請齊老師對著鏡頭說幾句，晚上在電視臺播放，一定是很感人的。
　　 齊老師摸著后腦殼，一時不知說什么好，突然想到自己正愁著不好向妻子交待，便說，這是妻子要我來的。家里的口罩買的多，就免費送給鄉(xiāng)親們一些，共同抗疫度難關(guān)唄。我的妻子叫張萍……
　　 晚上，齊老師一定要讓妻子看看公安新聞。
　　 （編者注：百度檢索為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