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爺爺不是突發(fā)奇想，是很久以來的一個心愿。我希望用自己的文字將這位我最敬佩和深愛的老人記錄下來，借以告知我的孩子們“君子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德不孤”的道理。
　　 我8歲那年爺爺去世。那時，幼小的我并不知道“死亡”的含義。我以為是爺爺睡著了，但我又看見大人們將一口鏵（牛耕地時用的工具）放在爺爺?shù)男目谏希幢銧敔斠呀?jīng)死去，至今想起我依舊覺得是件殘忍的事情。我甚至被嚇得哭起來，不是因為爺爺?shù)乃劳觯且驗榇笕藗冇媚浅林氐溺f放在爺爺?shù)男目?。爺爺?shù)氖w就放在墊了一層涼席的地上，我蹲在爺爺?shù)呐赃?，想著爺爺總有睡醒的時候，然而接下來的日子爺爺卻再也沒有醒來。但見家里來了一群道士，天天吹著喇叭、嗩吶，然后一會兒念著我一點也聽不懂的咒語，一會兒又唱起含糊不清的調(diào)子。院子里滿是人，都是些熱心的鄉(xiāng)鄰。父輩們頭頂著白布，腰上系著麻繩。有的嚎啕大哭，有的暗自抹淚，有的大聲吆喝著吩咐活兒，有的竊竊私語，大約是說爺爺這個人一生如何苦命又如何善良之類的話，整個場面十分繁雜喧鬧。我終于知道爺爺再也不會醒來了，我使勁抓著母親的手，哭著怪他們將那沉重的鏵壓住了爺爺?shù)男目?，爺爺才沒有醒過來。長大后才知道，那是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
　　 想念爺爺?shù)哪棠坛３o我們說起爺爺?shù)墓适拢骸拔易杂赘改鸽p亡，是你爺爺用五個銀元把我從地主家買了出來，那大約是他所有的積蓄了?！边@通常是奶奶回憶爺爺?shù)拈_始。
　　 爺爺出生在一個富商家庭。他15歲那年，曾祖父送女兒遠(yuǎn)嫁云南，病死在他鄉(xiāng)。曾祖母為此一病不起。爺爺?shù)囊棠铮ㄔ娓傅囊烫┖透绺鐐兲焯煸诩椅f片，根本沒有誰記得曾祖父遺骸還在云南。一夜之間，爺爺從一個富家少爺變成了一個無人問津的孤兒。但他卻暗下決心，一定要到云南接回曾祖父的遺骸。沒有一分錢盤纏，爺爺就沿街乞討，走破了十幾雙鞋，歷經(jīng)千辛萬苦到了云南，終于把曾祖父遺骸迎歸故里，鄉(xiāng)親們?yōu)闋敔斬Q起了大拇指。
　　 爺爺雖從小飽讀詩書，但那個年代，對近似于孤兒的爺爺來說，詩文填不飽肚子，年少的他開始給地主家看牛。
　　 地主家有五六頭牛。開始的時候，爺爺常?？粗@頭那頭跑，追回一頭，另一頭又不知去向，對普通的看牛娃來說，這本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但對這個曾是富家少爺?shù)臓敔攣碚f，絕非易事。有的看牛娃常常會用鞭子使勁抽牛，直到它聽話為止?？蔂敔斆看伟雅Ｗ坊貋恚伎倳p輕地牽著它們的牛鼻子，然后，就像對一個朋友似的說：“下次別亂跑了，要是被東家知道你又去偷吃別人家的莊稼，一定會打死你的！”慢慢的爺爺和這些牛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只需要一個簡單的口哨，那些牛兒就會乖乖地來到爺爺身邊。村民們甚至相傳聰明的爺爺學(xué)會了“牛語”?？墒撬麄冊趺粗琅Ｆ鋵嵰彩怯懈星榈膭游?，它們雖然并不會像牛郎織女故事里的神牛，但他們與爺爺已然成為了朋友。六頭牛中有一頭牛年齡最長，據(jù)奶奶說起，那老牛牙都掉了好幾顆，走路尤其緩慢，更別說耕地。我平生當(dāng)然沒有見過這樣的牛，但我對奶奶的話深信不疑。
　　 爺爺慢慢長大，東家覺得爺爺溫文爾雅，誠實可靠，有文化，待人接物知書達(dá)理，于是將爺爺從放牛娃的崗位調(diào)到了賬房管賬。爺爺終于離開與他相伴相依的牛兒們，就像是與朋友的離別一樣，雖然有諸多不舍，卻不得不離開。
　　 有一天，他在賬房正忙活著，一個伙計告訴他，有一頭牛站在田里一動不動，任誰也拉不走，那放牛的用鞭子抽它，甚至用石頭敲它的頭，它也不走。爺爺聽了飛一般地跑向田里，遠(yuǎn)遠(yuǎn)地爺爺看見了那頭老得掉了牙的牛，近了，老牛身上隱隱滲出血水的鞭痕映入爺爺?shù)难酆?，爺爺?shù)男某橥雌饋?，他流著淚走近老牛，輕聲說：“老大，你怎么不聽話了？”老牛一下跪在爺爺面前，兩只鼓鼓的大眼睛里也嘩嘩地流下了眼淚。這一幕就像神話，但奶奶說這完全是事實，當(dāng)時她還沒有和爺爺結(jié)婚，而她就站在旁邊。
　　 又有一天，東家的兒子掉進(jìn)了河里，岸邊有許多觀望的人，有的不會游泳，有的會游泳。但會游泳的人中，有的膽小，怕自己也會被拉下去淹死，有的痛恨地主平時對他們太過苛刻，根本不愿意下河救人。唯有不通水性的爺爺認(rèn)為生命生而平等，與其地位無關(guān)，應(yīng)該得到尊重和珍愛，于是毫不猶豫地跳下河去救人，人是救起來了，但他自己卻差點被淹死。東家知道這個事情后，對爺爺很是感激，于是在不破壞規(guī)矩的情況下，同意爺爺用5個銀元幫奶奶贖了身。
　　 三年自然災(zāi)害期間，老百姓食不果腹。因為爺爺實誠，受社員們一致推薦為食堂事務(wù)司司長，這名字聽起來很好聽，其實就是伙食堂打飯時，掌勺打飯的工作人員。但當(dāng)時這可是人人都想做的肥差，因為勺子歪一點，稱稱得軟一點，就可能節(jié)省下不少糧食，而這些神不知鬼覺省下來的糧食往往可以據(jù)為己有?？蔂敔斪匀问聞?wù)司司長以后，他說人人都是餓著肚子的，怎么忍心克扣別人的糧食？他往往是最后一個給自己打飯的，到最后根本就沒有飯或所剩無幾了。爺爺餓得浮腫起來，命懸一線。有人嘲笑爺爺說他傻，也有人說他是好人，但那個年代，誰也無法幫助誰。后來回憶起這事，爺爺總說，做人坦坦蕩蕩，問心無愧，不吃人不害人，老天也不忍心餓死我。也許正是因為爺爺?shù)纳屏迹锸程瞄_會研究決定，給即將餓死的爺爺送來了半升玉米面，爺爺終于活了過來。
　　 爺爺寫得一手很漂亮的毛筆字。每到七夕的時候，就是家鄉(xiāng)祭奠祖先的時候，爺爺總會買來許多錢紙（冥幣），然后用白色的包紙將錢紙包成一個個的方塊，然后在包紙上寫上祖先們的尊稱。這時，爺爺總會給我們講起高祖父和曾祖父的故事，并告訴我們一定要遵守祖訓(xùn)，傳承祖輩們的良好家風(fēng)。我雖沒有見過高祖父和曾祖父，但經(jīng)爺爺一說，高祖父和曾祖父在我幼小的心靈中已然成為了英雄。
　　 嘉慶十七年，高祖父統(tǒng)管今天六盤水、畢節(jié)市等地，被誣告入獄。他想著自己一心為民，清正廉潔，竟落得身陷囹圄，鐵索加身的下場，一氣之下，一病不起。但由于高祖父的清廉在朝廷也是小有名氣，皇帝派來了欽差大臣，他對高祖父說：“明天，我就把你斬首示眾的告示張貼出去，若有1000人來救你，我就向皇上稟報徹查此案，若沒有1000人來，就休說冤枉二字！”
　　 第二天，告示一張貼，老百姓奔走相告“王大能武要被斬首了！”有的說，他曾經(jīng)為我蒙冤昭雪；有的說，他曾經(jīng)為我捐資救濟(jì)；有的說，他作為父母官曾經(jīng)冒雨手持家傳秘方，救下我兒……林林總總，老百姓們相泣而告。
　　 高祖父要被斬首那天，老百姓寫上橫幅齊呼：“不能殺王大能武，他是清官、好官！”隊伍浩浩蕩蕩，何止千人，萬人有余，聲音撼動天地，高祖父案終于得以重審，無罪釋放，官服恢復(fù)。然而，高祖父一生清高，認(rèn)為這次牢獄之災(zāi)，自己深受其辱，出獄不久便氣絕身亡。臨終前他告知他的兒女們，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無論為官為商，要心存善良、秉承正義、以德立身。高祖父雖已去世近200年，但他清正廉潔、正直無私的佳話在我的家鄉(xiāng)代代相傳，流傳至今。
　　 曾祖父看到高祖父的遭遇，便不愿再為官，從此走上了經(jīng)商之路。他勤勉經(jīng)商，最終在西南富甲一方。曾祖父曾經(jīng)想回到家鄉(xiāng)畢節(jié)買下幾條街，修商鋪開啟自己世代相傳的家族企業(yè)。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后，毒品進(jìn)入中國，影響了中國社會發(fā)展幾十年，就連畢節(jié)這個小小的“夜郎國”角落也未幸免于難。那個年代餓殍遍地，民不聊生，曾祖父將自己大半財產(chǎn)買下幾座山，砍下樹木，制作棺材，凡有死人的人家，均可免費領(lǐng)用一口棺材。并多處施粥救人，無奈，他一個人的力量太過渺小，雖散盡家財，卻終不能拯救那個社會。
　　 每每說到祖先們的故事，爺爺?shù)哪樕峡傃笠缰认榈奈⑿妥院?。也正是因為爺爺秉承了祖輩們良好的家風(fēng)和道德，爺爺一生雖歷經(jīng)苦難，但心胸坦蕩，無愧于他人，無愧于天地。他在苦難中從來都顯得淡定從容，直到離開這個世界的最后一天，他清醒地對父親說：“我這一生，沒有任何遺憾和愧疚。”爺爺去世那一天晚上，父親說他做了一個夢，爺爺站在家門口最高的那座山上大聲地喊著父親的名字說：“道奎，我走了，我要上天了！”醒來后，父親告訴母親，爺爺定是去了極樂世界，就像傳說中只有得道高僧才能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