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地獄無門(小說)
上
夜幕降臨了。隨著夜幕降臨的還有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fēng)雨,提前沒有什么征兆,西北天際突然卷起幾塊黑云,打了幾個閃電,響了幾聲霹靂,一陣狂風(fēng)便將那些沉甸甸的黑云漫天鋪展開了。碩大的雨點緊接著砸落下來,瞬間便將這面長滿荊棘和荒草的山坡包裹起來。這雨來得實在太突然,使一切都措手不及。兔子、山雞、狐貍、老鼠,還有樹上的蟲子,全都一副慌不擇路的模樣。山洞、土窩、石頭縫、凸出的巖石,甚至樹枝底下,都成了臨時避難所。而與這一切慌亂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個正款款走來的黑影,他的鎮(zhèn)定連瓢潑大雨都感到吃驚。
山坡的凹處很快聚集起一股溪流,急匆匆匯入山腳下那股洪水中。巨大的雨聲在漆黑的山谷中回蕩,令人毛骨悚然。遠遠的,能看見一點燈光,鬼鬼祟祟地在半山腰旁邊一片高大的樹林后面閃爍。那個黑影停了一刻,從他近乎粗暴的喘息聲和與之極不匹配的蹣跚僵直的步伐分析,他已經(jīng)走了很遠的山路。他的肩上斜挎著一個看似很重的皮包,因為他的一只手始終托在皮包的底部,這樣可以減輕一點肩頭的壓力。他的另一只手里拿著一支細細的強光手電,此刻,他正回頭照著身后的山坡,似乎有什么可疑的動靜讓他感到不安。在手電的光束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匍匐在地的野草、瑟瑟發(fā)抖的灌木和不依不饒的雨柱。接著,他發(fā)現(xiàn)了一塊碗大的帶著濕泥的石頭,剛剛的異響應(yīng)該就是它從山坡上滾下來時發(fā)出的。他又把目光移向了那片樹林后面的光亮,看上去那像是一座禪院,因為如果是村子的話,燈光應(yīng)該是星星點點的分散開,不會這樣集中和渺小。他似乎是在猶豫,或許是在判斷,總之遲疑了很久才下定決心,半側(cè)著身子繼續(xù)移動。
山坡滑得厲害,盡管他非常謹(jǐn)慎,可還是摔了好幾跤。到達樹林邊上時,燈光明顯亮了許多,林后一座寺院的輪廓(寺院的建筑總是有其獨到之處,判斷起來并不困難)也隱隱約約有了模樣,而且林中現(xiàn)出一條彎曲的小路。他四下看了看,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一片菜地,菜畦是用碗大的石頭壘砌的,看上去還挺整齊。這片菜地勾起了他那空蕩蕩的腸胃的欲望,他的肚子也緊跟著“咕嚕咕嚕”地鬧起來。欲望使他興奮,也給了他那雙僵硬的腿突發(fā)的力量,他很快就沖到了菜畦跟前。手電光在每個菜畦里搜索著,韭菜、小白菜、西葫蘆、芥菜苗……?。∷K于找到了一畦黃瓜!他幾乎是跳過去的,撲到黃瓜架底下發(fā)瘋似的在每一根瓜藤上摸索,弄掉了不少葉子。然而,他只是找到了幾根跟筷子差不多粗細的小黃瓜,這讓他大失所望。這些鮮嫩的小黃瓜味道倒是非常不錯,滿口留香,只是對于他那癟癟的胃囊來說,實在過于微不足道了。他一屁股坐在泥地上,又有些不死心地用手電重新搜索了一番。
他的光禿禿的頭頂用感覺告訴他,雨比剛才小多了。只是風(fēng)又起來了,雖然沒有下雨之前那么猛,但卻明顯比那會兒冷得多。因為身體里沒有足夠的熱量供給,他已經(jīng)開始不停地哆嗦了。他現(xiàn)在疲憊至極,如果再多坐一分鐘,馬上就能睡過去了。但這只是他的神經(jīng)一廂情愿的表現(xiàn),而因長時間緊張而昂奮甚至超乎尋常的機敏理智的大腦卻不停地提醒他:這里可不是過夜的地方,他至少需要一個能避風(fēng)寒的門洞——比如樹林旁邊那座應(yīng)該就是寺院的建筑肯定就有——如果能夠再點一堆篝火,把這身水淋淋的衣服烤一烤就更好了(這時他卻很沮喪地想到:自己身上居然連一樣能夠作為火種的工具也沒有)。清醒的意識指揮他將目光轉(zhuǎn)向那片小樹林,影影綽綽的燈光仿佛溫暖的火焰似的召喚著他。他聯(lián)想著若隱若現(xiàn)的寺院圍墻里面暖烘烘的小屋、熱炕,說不定還有熱氣騰騰的飯菜呢。
他的雙腿完全是被幻想拖著來到了寺院的圍墻下,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沿著那條泥濘不堪的小路穿過了那片樹林。墻根下一片漆黑,燈光在他的頭頂上方懸浮著,晃蕩著,使他產(chǎn)生了片刻的迷茫。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在他左前方不遠的地面上,鋪著一道微弱的亮光。從它放射的扇形的形狀看,他確切地認(rèn)為,光應(yīng)該是從門縫里射出來的。這讓他有些大喜過望,這種驚喜在他有生以來似乎從未出現(xiàn)過。他立刻向那道亮光移過去,不消一刻便來到了一個小巧的門樓下。他的身體將那道淡青的光幾乎全部堵在了門內(nèi),細細的門縫使他的眼睛無法發(fā)揮,但他依稀能辨得出,里面是個后院,左右各有三間矮房,已經(jīng)全都是一副即將坍塌的模樣了。橫在正面的一面高高的青磚墻,應(yīng)該是正殿的后墻,左側(cè)有一個月亮門,光就是從那個月亮門里飄過來的。
門是從里面插上的,他一推就能感覺出來。這種過去式的木門的門栓上有一個小機關(guān),能將門自動鎖死。從外面無論如何也打不開,除非用斧頭將門劈個稀巴爛。他不免失望地轉(zhuǎn)過身,背靠著門板,慢慢滑下去。那道光便又借機從門縫中跳出來,在他的身旁泛著,仿佛在挑逗他。他努力蜷縮著身體,以便這狹小的門洞空間能盡量將他保護起來,使外面的風(fēng)雨離他遠一點??墒牵@破敗低矮的小門樓實在難以抵擋大自然的惡劣侵襲,不但外面的風(fēng)雨會闖進來,而且頭頂上漏下來的水滴也不斷地對他進行侵?jǐn)_。他在心里惡狠狠地詛咒著,一面賭氣似地站起身。斜跨在肩上的皮包像塊大石頭一樣無形中拽了他一下,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趔趄。
他把皮包往身后推了推,這樣尾椎就能幫肩頭減輕一點負(fù)擔(dān)。強光手電的光已經(jīng)明顯不強了,這是個新買的手電,店主曾經(jīng)告訴他,新電池的電量不足,但他出了門就把充電的事拋在腦后了。雨又大了起來,弱弱的電光被密集的雨點沖擊得搖搖晃晃。地面愈加濕滑,而且布滿了珠子一樣的小石子。他現(xiàn)在已無心詛咒天氣或地面,只是一心往前走。順著墻根,他很快看到了頭頂上有一片光明,再走幾步,一轉(zhuǎn)身就進入了寺院的大門洞——也就是正門。
他一個跨步就撲進了兩扇大門中間的那道光里,緊接著又一個跨步撲到了木門上。他那只睜著的眼睛清楚地看見了燈火通明的正殿,并能依稀看到坐在蓮花上的菩薩。他的嘴角使勁向上咧開,似乎想要去咬自己的耳朵,被皺褶擠得無處可躲的眼睛卻并沒有搜索到更多的信息。這讓他既感到不安,又莫名的慶幸。他的目光最后落到那截橫著的門栓上,盯著那截門栓猶豫了很久,直到打了一個冷戰(zhàn),他才狠下心來,舉起了拳頭。
雨水敲擊著地面和頭頂上方的瓦礫,仿佛雜亂無章的悶鼓聲,將他砸門的聲音幾乎完全淹沒了。他越發(fā)起勁,甚至能感覺手掌在一點點腫起來,這讓他心煩氣躁,怒火中燒。他轉(zhuǎn)身沖進雨地,在山門外的臺階旁尋到一塊碗大的石頭,然后舉著石頭返回門洞里,就像要跟人決斗似的。然而這時,里面忽然傳出來一個弱弱的聲音——
“誰?”
他愣了一下,輕輕地將石頭放在墻根,一面說:“過路的,想進去避避雨。我渾身都濕透了!”
透過門縫,他看到一個弱小的身影。由于背對著光,那人的臉無法辨認(rèn),但從他的舉止上看,明顯是在猶豫。
“請開開門!”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沒有一絲一毫哀求的成分,簡直是不容置疑。如果放在一個晴好的天氣中,這種腔調(diào)會讓對方覺得極其沒有教養(yǎng),甚至可能因此被拒于門外,好在風(fēng)雨聲包庇了他的魯莽。那個身影緩緩向前移動了,并很快傳出門栓的響聲。他一側(cè)身便擠了進去,他的皮包正好撞在那個為他開門的人的腰上,那個人猝不及防,往后倒退了兩步。
“看來你真的凍壞了。”那個人愣怔了一下,一邊關(guān)門,一邊嘟囔。
“這廟里一共有多少人?”他站在那個人身后,四下張望著。
“就我自己。”那人插好門栓,轉(zhuǎn)過身子。他的腦袋包在雨衣的帽子里,只露出窄窄的一條臉。走到來客的身邊時,他說:“西偏殿那間亮著燈的屋子,走吧。”
屋子里的溫暖讓他瞬間想起了自己的家。然而,也只是一瞬間,他的思緒就被門外正在抖雨衣的廟主人撕碎了。
“這地方平日見個人都覺得新鮮,何況半夜!聽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怎么跑到這大山里來了?迷路了?”
“迷路?對,迷路!我……迷路了!”他一面回答,一面開始打量這間狹小晦暗的屋子——一只低瓦數(shù)的白瓷燈泡懸在熏黑的頂棚下,泛著疲憊的光;靠窗是一張床,上面鋪著的被子掀起了一個角——顯然,他攪擾了那個人的休息;床頭邊有一只黃漆的小柜子,上面擺著一尊陶瓷的小菩薩;再里邊并放著兩張桌子,看上去像是很老的那種八仙桌;上面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案板、菜刀、碗筷、電熱壺、電磁爐、大大小小好幾個瓶子……一看就知道是廚房臥室合二為一的;此外還有一臺電視機放在一支簡易的木架上;屋子當(dāng)中的墻上橫著一根鐵絲,掛著幾件未干的僧衣。
“要不要生把火,烤烤你的衣服?”廟主人在外面喊道。
他這才注意到,床對面靠墻還立著一個火爐子,旁邊有一個黑瓷水缸。
“那當(dāng)然好了!”他在屋里回答。
“床下的紙箱里有干衣服,你自己找找換上。我去拿點柴火?!?br />
他很費力地把粘在身上的濕衣服脫下來,扔在地上,嘴里嘟囔著罵了句臟話。然后赤身從床下拽出一個大紙箱,翻了半天,卻只有土黃色的僧衣,他只好隨便換了一身。他覺得自己穿上這身僧衣一定非??尚?,想找個鏡子看看,可是屋里并沒有鏡子。他從床底下的臉盆里拿出一塊毛巾(剛才他找紙箱子時就看到了),把濕淋淋的腦袋仔細擦了一遍。他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有理發(fā),胡子也早該剃一剃了。如果不出意外,這些事本來打算近日去做的。
廟主人進來時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也沒別的衣服,何況我這么瘦小,你那么壯……你先將就穿一下?!?br />
他這時才看清楚,廟主人是個干巴巴的老頭,留著一寸多長的灰白頭發(fā),腮幫子上的白胡茬顯然是剛冒出來的,在白瓷光燈下顯得特別扎眼。
“還沒問你貴姓呢,咱們總得有個稱呼?!崩项^把柴火放下,從中拿出一塊樺樹皮,用打火機點著,塞進爐子里,又將松木劈柴輕輕放在火苗上。松木是油性,瞬間便升騰起火焰,火光將老頭那張營養(yǎng)不足的臉照得通紅。
“我姓張?!彼f,在這句話脫口而出的同時,他立刻后悔不應(yīng)該這么隨便對一個陌生人就如實相告,但已經(jīng)晚了。
“那我叫你‘張施主’吧,看面相你也離五十不遠了吧?”
“可以。”他有些不耐煩地說。實際上他并沒有注意到主人后面的問題,此刻,他的注意力已經(jīng)全部集中在那兩張并列的桌子上。
“有什么吃的?我已經(jīng)一天沒有吃東西了!”他又接著說。
“有是有,不過得現(xiàn)做。我一個人習(xí)慣了,從不做多余的飯。面條可以嗎?半夜三更的,也只能做面條了?!崩项^咕咕噥噥地走向桌子,似乎在鬧情緒。但提出要求的人對老頭的態(tài)度毫不在意,因為,他的胃正在劇烈抽搐,以至于整個人都要痙攣了。他直直地盯著老頭的背影,恨不得立刻有一碗熱騰騰的面條送到嘴邊??衫项^卻一點也不著急,他慢吞吞地在電磁爐上燒上水,然后拿起一個瓶子,送到鼻子底下聞一聞,才往鍋里倒上一點;每拿一個瓶子都要這樣,好像他自己也不清楚瓶子里裝的到底是什么,生怕搞錯——可是他從未搞錯過。好不容易這道程序做完了,他正準(zhǔn)備往里面放掛面,卻忽然停住了。他緩緩彎下腰去(看著很吃力的樣子),從桌子底下的一個小紙箱里摸出兩個雞蛋,一面自言自語地說:“就剩這兩個了,唉,都給你吧。”
老頭往回走的時候,手里提著半袋洗衣粉,“別干等著,把你的衣服洗一洗吧,上面全是泥。床下有個大盆子,你自己拿吧。告訴你吧,咱倆是同姓呢!我也姓張,你就叫我‘張善人’吧。我雖然住在廟里,整天念經(jīng)拜佛,卻還沒有修行到出家的境界,只能做個‘善人’。替真正的和尚守守廟,上上香,也可以說我們是俗家弟子——你信佛嗎?”
“不信。”張施主十分干脆地回答。
“為什么不信?”張善人頗有些吃驚地看著那張邋里邋遢的臉——大概他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么傷自尊的回答。
“我為什么要信?”張施主很不屑地用眼角的余光掃了一眼張善人腳上的圓口布鞋。
“唉!佛曰‘千燈萬盞,不如心燈一盞’,世間罪孽太多,不干不凈。世道骯臟,人心迷亂。將來沒幾個人不下地獄的!念佛誦經(jīng)雖不能消除罪孽,但佛祖的寬容也足以讓人心安。天下人誰沒有做過孽呀!佛曰‘人無善惡,善惡存乎爾心’‘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夠了!”張施主很生氣地把手里的衣服摔到盆里,水花濺在爐子上,發(fā)出“呲呲”的聲響。
張善人像被什么東西突然噎住了喉嚨,目瞪口呆地僵在了原地。他沒想到這位不速之客有如此奇怪的脾氣,這也讓他不由得對這位自稱迷路的人產(chǎn)生了懷疑——這完全違背了“人在屋檐下”的常理,從敲門到現(xiàn)在,這家伙總是繃著一副咄咄逼人的面孔,說話盛氣凌人。這觀音院又不是旅店,哪能這么無禮!莫非……想到這里,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水開了,快去煮面吧?!蹦吧怂坪醪⑽匆庾R到廟主人的反應(yīng),依舊以命令的口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