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祭奠“奧斯卡”(短篇小說)
一
小說《再見‘奧斯卡’》的發(fā)表,在小范圍內(nèi)引起了轟動。許多我認識或不認識的人,都通過各種途徑與我“探討”小說中那似是而非的諸多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其中一個網(wǎng)名為“云霞仙子”的網(wǎng)友,在千方百計加我為微信好友之后,一股腦拋給了我七個問題:1、田一蘭一直不現(xiàn)身,卻寫了那么多怪異的信給男主人公,她有何苦衷?2、那個“寂寞在枝頭開花”是不是田一蘭在航行廠的好友?3、在琴橋邊,打電話給“寂寞在枝頭開花”的人是誰?4、那個突然在琴橋上與男主人公蒲扇偶遇的年輕漂亮女子真的是田一蘭嗎?5、在小說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奧斯卡”,究竟有什么含義?6、作者通過這樣隱晦的敘述,究竟想表達怎樣的主題?7、小說“開放式”的結(jié)尾引發(fā)讀者無限的遐思,這是否預(yù)示著《再見‘奧斯卡’》會有續(xù)篇?若有續(xù)篇,女主人公會是“寂寞在枝頭開花”?還是田一蘭?
云霞仙子說,她把我那篇《再見‘奧斯卡’》細看了三遍,每看一遍都感覺那些表面看上去漫不經(jīng)心的文字,總有一種無窮的魔力在拽著人的思維,去探詢那看似無盡又有頭的奧秘之所在。
我不是一個熱衷于通過與讀者的互動來獲取滿足感的人。盡管我一度被云霞仙子的這份熱忱所感動,但我并不打算花費時間去向一個自己并不知其廬山真面目的網(wǎng)友解讀我的小說。出于禮貌,我只簡單地回復(fù)了她一句: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奧斯卡!
我原以為云霞仙子還會無休止地追問下去,沒想到她飛快地回復(fù)了我。她的回復(fù)只有五個字:謝謝!我懂了!
無疑,《再見‘奧斯卡’》這篇小說委實讓我“風(fēng)光”了一把。這在某種程度上暫時滿足了我那點可憐的虛榮心。
可事實上,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原因只有一個:我的腦海一片混沌。其實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我究竟想通過“蒲式”風(fēng)格的小說來表達一點什么?其實連我自己都不明白,我的那篇《再見‘奧斯卡’》究竟隱喻了一點什么?最最關(guān)鍵的是,那位反反復(fù)復(fù)出現(xiàn)在我文字里的漂亮豐腴女子,究竟是現(xiàn)實生活中曾撩動過我心弦的田一蘭?還是我混沌的腦海中“幻化”出來的某個人?
往往超級戀舊的人都是自戀狂。
我也不例外。在那之后相當(dāng)長的時間了,我?guī)缀趺刻於贾蛔鲆患拢阂贿吜?xí)慣性地擺弄那些與田一蘭有關(guān)的舊物什,一邊反反復(fù)復(fù)地翻看自己那篇題為《再見‘奧斯卡’》的小說。
我每看一遍《再見‘奧斯卡’》,心里都會產(chǎn)生一股新的躁動。
盡管我不愿承認,但事實不容否認,小說《再見‘奧斯卡’》那樣的結(jié)尾,不是我所期盼的故事結(jié)局。
說得直白一點,我還有解不開的心結(jié)?;蛟S與田一蘭有關(guān),或許與某段往事有關(guān)。
二
我鬼使神差地再次來到位于象鼻山腹地的羅營村。
這一次,我不是來游玩,而是選擇了羅營村最深處的大朵小組一棟臨溪的小平房長期租住了下來。
辭職離開城區(qū)那天,我發(fā)了最后一個朋友圈。在朋友圈里,我套用網(wǎng)絡(luò)流行語寫了一句:世界很大,我要到一個有夢的地方去看看。我很希望能有哪位朋友像關(guān)心我的小說《再見‘奧斯卡’》那樣也略微關(guān)心一下我此番的去向。遺憾的是,與我的那篇小說《再見‘奧斯卡’》所受的關(guān)注形成強烈的反差——沒有朋友給我點贊,只有網(wǎng)友云霞仙子在評論欄里給我發(fā)了一個微笑的圖標(biāo)。
體驗生活,寫小說——我在羅營村租住下來的理由聽起來顯得冠冕堂皇。但實際上,我并非要心血來潮再次做什么所謂的“自由撰稿人”的夢。至于我來羅營村的真正原因,沒有人知曉,也沒有人關(guān)心。
大朵村離黃牛田足足有三公里。從羅營村路口穿過幾片竹林,淌過來黃牛田村寨前的那座著名的“琴橋”,沿著一條傍溪而行的卵石路左轉(zhuǎn)右拐,然后順著幾道籬笆墻前行三四十米,就到了我租住的那棟標(biāo)號為“9”的臨溪小平房。
大朵村很小很小,十幾棟小平房依山而建,錯落有致。每棟小平房均以阿拉伯?dāng)?shù)字標(biāo)號,除了第“3”和第“6”棟分別有一老奶奶和一老爺爺居住之外,其余屋子早已長期無人居住。在大朵村目前僅有的兩位留守老人中,做主的是那位雖然有點耳聾但說話很利索的老奶奶。
當(dāng)我那天背著簡單行李風(fēng)塵仆仆來到大朵村,遠遠就看到那位身板硬朗目光犀利的老奶奶獨自坐在村口的那棵龍眼樹下乘涼。見到我的最初那一眼,老奶奶目光里閃過一絲驚異。待我說明來意之后,老奶奶反倒坦然了許多。她說,村里的空房子很多,你挑選一棟吧,租金隨便給點就行。于是我就問她有沒有一棟標(biāo)號為“9”的房子,若有,那我就租住那棟吧!
聽我提到標(biāo)號為“9”的房子,老奶奶的臉上明顯露出了幾分詫異。
“你干嘛非要租住那棟9號房子呢?”老奶奶抬眼看了看我,爾后若有所思地轉(zhuǎn)眼看了看身后那被淡淡云霧縈繞著的青山。
“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只是發(fā)現(xiàn)你們村子的房子都按順序標(biāo)注了阿拉伯?dāng)?shù)字,而我素來對數(shù)字9有所偏愛……”我輕描淡寫地解釋道。
老奶奶輕輕地“哦”了一聲,不再說什么,然后起身進屋去拿出一串帶有明顯銹跡的鑰匙遞給我。
“你是稀客,以后有什么問題直接來找我,村子旁邊那些地里的瓜果蔬菜你自己隨便去摘采?!敝钡轿易叱隽撕眠h,老奶奶才放開嗓子沖著我的背影呼嚷并干咳幾聲。
三
我租住的第9棟小平房其實是一個二進二出的小院——與前排那間小平房相距十來米的巖壁下邊,還有一間與前排屋子一模一樣的土坯房。不過,與我租住的前排那間向陽的小平房的清爽不同的是,里面那間掛著一把銹跡斑斑鎖頭的土坯房,似乎總藏有一股陰森森的寒氣。
每天除了煮兩碗面條充饑之外,剩余的時間我都用來睡覺或者是坐在屋子前發(fā)呆。
住在3號屋子和6號屋子的那兩位老人,每天都會抽空過我這邊來轉(zhuǎn)一轉(zhuǎn)?;蛟S見我老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兩位老人每次都總要有意無意找些話題跟我聊上幾句。當(dāng)然,聊得最多的,還是對我獨自前來這個偏僻小村子租住那么長時間真正原因的好奇。
每次我都會耐心地跟兩位老人解釋,說我是寫小說的,不要看我每天無所事事,老是坐在屋子前發(fā)呆,其實我是在精心地構(gòu)思我的小說。兩位老人不懂什么是小說,只是認為一個人整天坐著發(fā)呆并不怎么好,于是都勸我要多走動走動。
在與兩位老人的閑聊中,我大致了解到大朵村的前身是象鼻山林區(qū)的一個工區(qū)。在上世紀(jì)六十年代,也即象鼻山林場最鼎盛的時期,曾有一百多名林場職工長期進駐大朵村。兩位老人就是在那個熱火朝天的年代主動申請來到大朵村的。從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末開始,大朵工區(qū)的林場職工都陸續(xù)進了城,最后只剩下這兩位一直獨身無子女的老人留守這個偏僻的小村子了。后來,大朵在行政上劃歸附近的羅營村管轄,但實際上,所謂的羅營村大朵小組并沒有本地村民入住。在最近這一二十年里,除了附近羅營村的個別村民偶爾過來轉(zhuǎn)一轉(zhuǎn)之外,兩位老人接觸得最多的,是過去曾在大朵工區(qū)待過一段時間的那些象鼻山林場的老職工的后代們。
聊到這里,兩位老人又開始拐彎抹角試探性地打探我獨自前來這個偏僻小村子租住那么長時間的真正原因。他們的言外之意,是想知曉我是否乃五十多年前那批曾在大朵工區(qū)待過一段時間的某個象鼻山林場老職工的后代。
我耐心地向兩位老人解釋,我真的是想找個安靜點的地方寫寫小說,只不過是在無意中選擇了大朵村這個地方而已。
我越是這般解釋,兩位老人似乎越對我前來大朵村的動機心存疑惑。
“那你干嘛非要租住這棟9號房子呢?你是怎么知道這里有一棟標(biāo)號為‘9’的房子的?”那位平時話語很少總喜歡偏著頭看人的老爺爺冷不丁地問。
這前半句曾是那位老奶奶在我來到大朵村的第一天就問過我的話。我依然可以用“我素來對數(shù)字9有所偏愛”來輕描淡寫地回答??蛇@后半句,是非常明顯的詰問語氣,似乎話中還有話。
“我……我事先也不知道有沒有一棟標(biāo)號為‘9’的房子,是……是來到這里后,發(fā)現(xiàn)你們村子的房子都按順序標(biāo)注了阿拉伯?dāng)?shù)字,才……才順口問問老奶奶?!蔽一卮鸬糜悬c支吾。
兩位老人彼此對視了幾眼,然后不約而同地用有點詭異的眼神朝我笑了笑。
“我們也就隨便問問。不打擾你了,你還是安心寫你的小說吧!”兩位老人轉(zhuǎn)眼盯著我們身后墻壁上那個斑駁的阿拉伯?dāng)?shù)字“9”看了看,然后漫不經(jīng)心瞅了我?guī)籽?。他們那高深莫測的神情令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
四
我不是一個喜歡說謊話的人。但很顯然,我對這兩位據(jù)說已在大朵村生活了將近六十年的老人說了謊。
我并非無意中選擇大朵村來作為自己的暫居地。我事先也并沒有要在這個偏僻的村子安靜地寫寫小說的打算。這些都只是我臨時編撰的借口,一個用來敷衍別人同時也可以安慰自己的借口而已。
真正促使我下定決心辭掉工作繼而選擇在羅營村最深處的大朵村租住下來的是一條短信——一條只有“大朵,一個令奧斯卡涅槃重生的地方”這么簡短一句話的短信。
發(fā)送這條短信的是那個我爛記于心的號碼。就在半年前,“寂寞在枝頭開花”在突然拉黑了我之后,一個陌生號碼先后發(fā)來了兩條莫名其妙的短信。那兩條短信分別只有簡短的幾個字:“再見,奧斯卡!”“戴著面具生活好累!”為了弄清楚發(fā)送這信息的人究竟是誰,在過去的幾個月里,我曾無數(shù)次撥打過那個號碼。遺憾的是,盡管對方的手機鈴聲一直都在響,可就是沒有人接聽。我也曾無數(shù)次給那個號碼發(fā)去短信,結(jié)果也都一樣——未得到任何回應(yīng)。
一個小說寫作者特有的敏銳似乎讓我窺探到了故事背后的故事。我總感覺還會有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果然,時隔半年之后,我再次毫無預(yù)兆地收到由那個手機號碼發(fā)來的這么一條莫名其妙的短信。
當(dāng)通過百度地圖查詢得知“大朵”竟然是象鼻山腹地羅營村最深處的一個村子的名稱的那一刻,我整個人都懵了。這個既屬于意料之中,又屬于意料之外的查詢結(jié)果在帶給我電擊般顫栗的同時,似乎也令我一度僵化的思緒瞬間茅塞頓開。
我是在剛剛跨過位于黃牛田村寨前的那座“琴橋”時才收到由那個號碼發(fā)來的有關(guān)“9”號屋子的信息的。那條信息依然只有簡短的一句莫名其妙的話:“9是故事的開始,是否也是故事的終結(jié)?”
這句話必定有所指。但它究竟有何深意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幾乎在我與住在3號屋子的那位老奶奶在大朵村口的那棵龍眼樹下相遇的同一刻,不遠處那十幾棟坐落有致的小平房斑駁墻面上那醒目的阿拉伯?dāng)?shù)字引發(fā)了我的注意。“莫非?”一個奇特的念頭在我的腦海里一閃而過。于是,當(dāng)老奶奶要我隨便挑選一棟房子時,我便條件反射般想到了曾出現(xiàn)在短信息里的那個阿拉伯?dāng)?shù)字“9”。直到我住進了那座標(biāo)號為“9”的二進二出的小平房,我才似乎明白了一點什么。
五
心里的那點頓悟加劇了我的某種期盼。
我是個第六感官特別敏銳的人。隱約中,我感覺一定會有新的特別際遇發(fā)生。而且我非??隙?,所有的一切,都將和我目前租住的這座9號屋子有關(guān)。甚至很多時候,我都明顯地感覺到,似乎有一雙充滿魔力的無形的手在暗中操縱著這一切之一切。
因此,表面上顯得異常平靜的我,其實內(nèi)心是浮躁的。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我的腦海里總是充斥著漫不著邊際的遐思和臆想。
盡管我不愿承認,但事實不容否認,我的所有臆想和期盼,都指向了某個人。然而最后的最后,所有的事情似乎又都聚焦到了一個看似簡單卻又令人困惑不已的問題上:我究竟在等待或者追尋什么?
云霞仙子是在我來到大朵村之后的第二十九天再次主動聯(lián)系我的。她在微信里說:“將近一個月時間沒有你的消息了。記得你曾在朋友圈里說過,你要到一個有夢的地方看看。目前的你是否安好?”
我沒有一絲激動,只禮節(jié)性地回復(fù)了她一個“握手”的圖標(biāo)。我猜測云霞仙子接下來會跟我談及小說方面的問題。果不其然,她在下一條微信里問我:“大作家,你是不是正躲在哪個山旮旯里碼你的小說呀?”
我獨自苦笑一聲,然后簡單地回復(fù)了一句:“謝謝關(guān)心,我沒有寫?!?br />
“我才不信?!痹葡枷勺语w快地回復(fù)。
我正考慮要不要搭理云霞仙子,她的下一條信息又來了:“如果我猜得不錯,你正躲在某個無人打擾的地方寫你那篇《再見奧斯卡》的續(xù)集。”句末還附了一個“偷笑”的圖標(biāo)。
我很不喜歡這種完全處于自己預(yù)料范圍的毫無創(chuàng)意的聊天。但我又不知如何回絕對方。
我的腦海是混沌的。
我習(xí)慣性地掏出隨身攜帶的那面小鏡子照了照。在對著鏡中眉頭緊鎖的自己尷尬地苦笑幾聲之后,我沒頭沒尾地在手機上敲了幾個字:現(xiàn)實比虛構(gòu)的小說要精彩。
我完全是在無意識的狀態(tài)下敲打出這句話的。其實,連我自己都懶得去深究到底是現(xiàn)實精彩還是虛構(gòu)的小說精彩這般無聊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