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你現在一切都要聽我的，每天按時吃飯，按時睡覺，按時出去走路?！彼嵵仄涫碌囟⒅稍诓〈采系男±咸?，語氣嚴肅而溫和。
　　 老太太正準備撇撇嘴做一個委屈的表情，他卻已掉開頭，不再看她。
　　 當“乳腺癌”的確診書拿到手時，他的腦袋整個突然被抽空。
　　 是不是弄錯了？他不敢相信，平日里走路像一陣風似的媽媽怎么可能會得癌癥？她才剛剛六十出頭，一直身體健康，做起事來麻利能干，幾乎從來沒去過醫(yī)院，偶爾感冒也是自己吃幾片感冒藥了事，似乎疾病這個詞離她很遠。
　　 如果不是實在疼得厲害，她不會跟他一起來醫(yī)院。就在來醫(yī)院的路上，她還在絮叨他的小題大做，疼起來吃幾片止痛藥就好了，何必跑到醫(yī)院那么麻煩。
　　 醫(yī)生臉色凝重，對她卻很和緩，輕聲細語安慰她，現在醫(yī)學越來越發(fā)達，很多癌癥都被攻克，不要有太多顧慮和負擔。
　　 單獨面對他時，醫(yī)生卻狠狠地批了他一通，每個人都只有一個媽，世上的好藥有千萬種，獨獨沒有后悔藥。
　　 他請了假，陪著她去武漢手術化療，幾十年來第一次笨手笨腳地伺候她。被切除乳房的她情緒低落，他逗她：“你又不再生老幺了，要那玩意有啥用？”只是一背過身，心里無端涌上幾絲酸楚。
　　 她睡覺時，他坐在旁邊默默地看著她。
　　 原來她真的老了，他一陣心酸?；ò椎念^發(fā)彎彎曲曲，不再是年輕時那樣油光水滑；臉上的紋路深深淺淺，不復從前的光彩照人；瘦小的身軀埋在被子里，不仔細看還以為是沒折疊好的被子隨意散亂揉了一堆扔在床上......
　　 有多久沒有好好陪她了？他努力在記憶里尋找自己為她做過什么，哪怕是一點細微的小事，可找來找去卻只有那些她曾為他做過的一切。
　　 小時候的他特別皮，別人家的男孩子喜歡從沙發(fā)上跳下來，他從兩歲開始就是從地上蹦上沙發(fā)，然后在上面蹦蹦跳跳，享受彈簧起伏帶來的快感，家里的每把沙發(fā)最后都被他折磨得面目全非。
　　 他和小伙伴們一起去爬院子里停著的大貨車，別的孩子只爬到車廂里就興奮得大呼小叫，他卻一個人爬上了駕駛室的頂端，如王者般，淡定地俯視著車廂里那些忘乎所以的小伙伴們。有人看見了趕緊去叫她，她閉緊嘴巴死死盯著他，生怕一點異響會嚇得他一頭栽下來。
　　 初中時，玩雙杠時不小心摔下來，雙手骨折，每日三餐她喂給他吃，晚上做作業(yè)，她坐在書桌前，他坐在旁邊，他說，她寫。
　　 高中時，踢足球時摔了個大跟頭，雙腿骨折，她背著已高出她一個頭的他上下六樓，送他上學，接他放學，那時候的老房子根本沒有電梯。
　　 “我上輩子是不是欠了你的債，你這輩子是專門來討債的？”被他折騰得心力交瘁，她也會這樣氣急敗壞地問他。
　　 “誰說的？”他嬉皮笑臉，“人家說兒子是母親上輩子的情人，所以你照顧我天經地義?！?br />　　 他以為，她不會老，更不會倒下。就算他自己成了家，有了女兒，他仍然固執(zhí)地以為，那個被他喚作媽媽的女人永遠堅如磐石，她的家永遠是那個他一想起來就可以抬腳趕去蹭飯的地方。那里不豪華，卻溫暖。即便看到她的烏發(fā)已開始斑白，皺紋已漸漸爬上她的眼角眉梢，他也總是選擇性地視而不見。
　　 可如今，這個在他眼里永遠活力四射的女人突然倒下了，他才猛然驚覺，他的媽媽，原來也會老。
　　 醫(yī)生說的沒錯，手術化療都很成功，重要的是恢復，要吃好喝好，還要慢慢加強鍛煉，增強免疫力。
　　 他的工作很忙，每天早出晚歸，晚上六點多才下班。以前下班后總有一些三朋四友的邀約聚會，回家從不準時，在家里的大半時間都是和他的寶貝手機不離不棄。
　　 現在他把她接到家里，所有聚會全部推掉，按時回家陪她吃晚飯，八點半準時出門，牽著她的手，順著她的步伐，慢慢散步。
　　 一開始，她有些羞赧地想掙出他的手掌，他微微用力，將她青筋凸爆骨節(jié)分明已不再滑嫩的小手圏進他的大手里，不讓她掙脫。
　　 “兒子，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每個人都會走到生命的盡頭，你不必特別在意。如果每個人老了都不死，地球都會爆炸?！彼首鬏p松。
　　 “媽，”他牽著她有些微涼的手，“我知道，每條路都會有盡頭，每個生命也都會有盡頭，沒有人可以長生不老。我只是希望在你生命的路上，不止有你牽著小時候的我的手，我也能像現在這樣牽著你的手，可以陪著你一直走下去。那樣，即便到最后你會離開我，希望你能走得安然，我便會看得比較淡然，絕不會一想起你就因為沒有為你做過任何事而后悔得肝腸寸斷?！?br />　　 他故意做出一副夸張的痛不欲生的樣子，令她忍俊不禁。
　　 她安靜地任他牽著她的手，慢慢走在人行道上。
　　 夜幕已濃，路燈及街邊的霓虹燈閃爍著斑斕奪目的艷麗，馬路上散步的除了情侶檔，就是年輕的父母牽著年幼的孩子，如他們這樣的母子拍檔實屬異類，極不協調，卻收獲了一路艷羨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