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葉子與窗戶親昵了約三十秒，打著旋下落。
　　 看著它浮浮沉沉最終與一片紅紅白白的花瓣匯在一處，一聲喟嘆，王洛城分不清是落葉的還是自己的喟嘆聲音，忽然覺得許久未曾波動的心酸了幾酸。
　　 娃，別愁，爹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把你的學(xué)費湊夠。爹蹲在堂屋正中的小方凳上，他總還是喜歡蹲得高一點，也許那樣會讓他有一些不為人知的滿足感吧。煙卷夾在熏黃的手指之間，隨即一股濃霧噴出，之后，能看到爹嘴里一口發(fā)黑的牙。那時候，王洛城剛考上縣高中，全鄉(xiāng)就他一個，這讓他所在的小疙瘩村著實沸騰了一陣子，爹的臉在左鄰右舍的恭喜聲中笑成了菊花。
　　 爹決定去賣牛。天還不亮，就趕著牛到集市上去了。
　　 王洛城到現(xiàn)在仍能清晰地看到，爹和他的牛一前一后走著，爹手里的小鞭子從來都不用，爹和牛是搭了幾十年的伙計，牛比王洛城還懂爹的心思呢。王洛城能看到在稍寬一點的路段上，爹不時用手撫摸牛的脖子，牛抬起頭迎著偎著。
　　 可是爹怎么就躺在崖溝里了呢？爹閉著眼，四肢攤著，血從爹的身下淌出，漫過石頭，流到了不遠處一小簇溪水里，而牛，以四肢跪地的姿勢臥在爹的旁邊，哞哞的叫聲讓人顫栗。等爹被人從崖底送上來，大家才發(fā)現(xiàn)牛也斷了氣，牛的四肢全斷了。沒有人知道爹是怎么摔落的，可是大家都說牛一定是自己跳下去的。
　　 這之后，王洛城總能看到爹像一片落葉一樣在空中飄著。對，是飄著。
　　 他能看到爹的小眼睛里射出精光來。我娃出息嘍，爹開心哪。爹嘴里的黑牙也笑著打招呼。
　　 爹，爹，你別走。王洛城伸出手去，想要抓住爹的手。
　　 爹對不住我娃，對不住我的牛啊。爹的嘆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然后，撲通一聲，王洛城能感受到爹的身軀與地面撞擊，撞得他的心成了碎片。
　　 爹，爹——
　　 直到王洛城上完高中又上了大學(xué)，他的夢里還有他爹和那頭老牛。他有時很惱恨自己，怎么總把爹和落葉聯(lián)系起來呢？爹下落的速度在夢中被無限放緩，如果爹真的是一片落葉多好，風(fēng)會把他輕輕安置在大石頭上，沒有撞擊，沒有鮮血，下落，只是一個美麗的鏡頭。
　　 王洛城已經(jīng)記不清高中時代是怎么拼過來的，無外乎是晚睡早起，無外乎是啃咸菜就饅頭。不就是《平凡的世界》里孫少平那樣的日子么，不，他不是孫少平，孫少平揣著自己的夢想，而他，揣著他爹。在他做習(xí)題的時候，他爹在旁邊呵呵笑著；在他睡覺的時候，他爹在黑暗中默默看著；在他疲憊哭泣的時候，他爹抽著煙卷愁著。
　　 王洛城一直以為，爹會一直陪著他。
　　 王洛城喝了兩口咖啡，想起了一個女孩，那個女孩在很長時間里替代了爹的位置。
　　 大約是出神的時間長了，咖啡有些涼了，喝到嘴里，澀澀的。王洛城不怕苦，但是怕澀。那個又苦又澀的女孩，最初，是一個又甜又香的蘋果。
　　 王洛城把他爹從身邊趕走了，甚至是夢里。
　　 他喜歡那女孩臉上燦爛的笑，有狡黠，有調(diào)皮，有一點點小算計。那個女孩像一束陽光闖入他的世界，讓他再也不想回到黑暗中去。
　　 城城，她喜歡這么叫他。她從家里給王洛城捎各種各樣的食物，拉著王洛城在操場上打籃球，逼著王洛城陪她看通宵電影。王洛城眼里心里都裝滿了她的身影，再也沒有爹的位置。那種幸福和明媚，爹給不了他。
　　 爹說了，看著王洛城歡喜，他就歡喜，他呆得太久了，該走了。王洛城回老家的時候，到爹的墳頭上燒了幾刀紙。爹和他做了別。爹說女孩子很好，將來要給他多生幾個孫子。王洛城笑著答應(yīng)了。
　　 城城，我喜歡了一個人。她的大眼睛里滿是羞澀。王洛城的心激烈跳動著。
　　 王洛城和她并坐在學(xué)校最高的教學(xué)樓樓頂。其實，這里是不讓上來的，可是誰讓她大膽呢！兩個人翻越了小鐵門，到樓頂看夜景，王洛城向來是以她為中心的，而她，揣了心事。
　　 那個夜晚，王洛城經(jīng)歷了幸福的顫栗和痛苦的跌落，他努力克制著情緒。當(dāng)陽光從他身體里生生抽出的時候，他聽到咣當(dāng)一聲，誰給黑暗落了鎖。他縮在角落，瑟瑟發(fā)抖，原來天堂和地獄之間就隔了一堵墻，不，是一條線，不，是她的一句話。
　　 她喜歡的是別人，她喜歡的是別人，她喜歡的是別人。
　　 王洛城看著她的小嘴一張一合，聽著她的聲音婉轉(zhuǎn)動聽，機械地應(yīng)和著，直到她幸福地先離開。
　　 王洛城坐在黑暗的樓頂，樓下有些許微弱的燈光，昏黃的燈光把地面映得有幾分暖意，仿佛在向王洛城招手，這里很暖和，呆在下面干什么，快，快跳下來。王洛城伸開了雙臂，風(fēng)迎面吹來，頭發(fā)掃到了眼睛，淚，下來了。
　　 爹像一片落葉，在第十樓和第十一樓中間飄著。娃，爹很疼。爹的小眼睛里涌出淚來，在黑暗中閃閃發(fā)光。
　　 爹，我陪你去，不好么？
　　 娃，爹疼，爹很疼。
　　 然后，爹的身子迅速下墜，他聽見撲通一聲，爹在崖底躺著，鮮血從他身下淌出，老牛臥在他身邊。爹是死在賣牛給他湊學(xué)費的路上。
　　 王洛城忽的轉(zhuǎn)過身去，趴在樓頂中間哭了一場。是痛哭，是嚎。那所大學(xué)里很多學(xué)生都聽到了撕心裂肺的聲音，但是沒有人知道是王洛城。
　　 因為第二天，王洛城和正常人一樣了。
　　 他是女孩的好哥們兒，對，那時女孩的幸福、失落、痛苦都需要王洛城分享。開始，王洛城在心里流著淚，慢慢地，他想，就這樣陪伴也挺好吧。
　　 可是誰能想到那個女孩也會像落葉一樣墜落呢。
　　 大四快結(jié)束的一個晚上，王洛城再次登上那個樓頂，女孩從這里跳下，已經(jīng)是半個月前的事情。當(dāng)王洛城看到她的時候，她躺在樓下昏黃的燈光里，黑發(fā)鋪散開來，雙腿蜷曲著，身上的白裙子被燈光暈黃了，血，從她的頭部向外蔓延。
　　 王洛城不知道自己在那半個月里怎么過的。每個夜晚，他都在墜落，飛快地，可是總也不能落到地上。
　　 最終，他還是站在樓頂了，那個時候王洛城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抽煙，他像爹一樣吞吐著煙霧。一抬眼，爹又蹲在方凳子上抽煙卷了。爹亮著一口黑牙和他打招呼，小眼睛里閃著光。
　　 已經(jīng)有兩年爹沒有陪過他了。王洛城喊了一聲爹，爹笑著應(yīng)了。又喊了一聲爹，爹哭了，王洛城也哭了。
　　 爹，我去陪你，也陪她，好嗎？
　　 爹從凳子上下來，站在樓沿上。爹有老牛陪著，她，也不需要你。然后，爹的身軀晃晃悠悠飄著，撲通一聲，王洛城往下一看，爹在石頭上躺著，牛在他身邊臥著。
　　 王洛城忽然覺得自己還不如那頭老牛。他想當(dāng)初老牛跳下崖溝的時候，是沒有猶豫的，它一定急切地想要到它的主人身邊去，而他，并不是她的老牛。
　　 她不需要他，這是爹告訴王洛城的，也是王洛城告訴自己的。
　　 王洛城從那個高高的樓頂下來順著臺階一步一步走下去，走出樓門的時候，他在女孩躺過的地方站了好久，那里，已經(jīng)沒有一絲痕跡了。
　　 已經(jīng)十五年過去了吧？王洛城又向窗外望去，記得以前自家別墅外是綠地呢，高高低低的樹和花草，這個時節(jié)，總是有許多蜂蝶飛舞，小鳥啁啾?，F(xiàn)在，幾棟樓豎起來了，樓下停車位上趴著一輛輛小汽車。一對夫妻攜著手說笑著進了門洞，幾個孩子在空地上做游戲，東面墻根下，這會兒太陽正好，幾位老人排排坐著拉家常，王洛城揉揉自己的眼睛，心一下子怦怦跳起來，爹怎么蹲在那老頭老太太中間，抽著煙卷笑呢？再揉揉眼，鼻子貼在玻璃上，果然是一個蹲在凳子上的老人，只是，不是爹。王洛城的眼睛濕了濕，他早已過了嚎啕大哭的年紀(jì)了。
　　 對面樓上那家人應(yīng)該是新添了小生命，陽臺上掛著一片片尿布，風(fēng)吹過，尿布在繩子上跳著舞。有新生兒急促而又響亮的哭聲傳來，那么干凈那么向上，仿佛在向這個世界宣示著什么。
　　 洛洛，洛洛，女人領(lǐng)著三個孩子回家了。女人和孩子們都叫他洛洛。王洛城轉(zhuǎn)過身來，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女人和孩子們身上。那是他的女人和孩子。
　　 該帶著他們回去一趟了，看看爹，也，看看她。
　　 不知道從哪里傳來一聲喟嘆，王洛城似乎又看到爹蹲在小方凳上面，抽著煙卷，露出一口黑牙來，這次，爹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