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清晨時分做了一個短暫而美麗的夢，夢到了蜀葵，夢境清晰，心境愉快美好。醒來后感覺還有淺笑留在臉上。
　　 我不知從哪里來，一進村就看到那宛如童話的美景。一座白墻青磚柱的新屋背對著村口，沿整個后墻整整齊齊長著一排蜀葵，一人多高，姹紫嫣紅。走近看，有淡粉、玫紅、大紅、深紅，沿著筆直的枝干錯落著向頂稍開上去，翠綠的掌狀心形葉子相伴其間。多么熟悉的、可親可愛的、久違的蜀葵啊，祖母種了這么好的蜀葵迎接我，內(nèi)心無限感動、欣喜。那是祖母家的房子，只是變新變漂亮了。我確信祖母就在屋里，然而新屋沒有后門，于是我欣然向前門繞去，這時夢醒了。那是一個在外漂泊多年的游子回到故里的心境，充滿回歸的喜悅與舒暢。事實上，我也無數(shù)次想象過回歸故里的情形，但無論如何不會想到有夢里那么美。
　　 我尋思怎么做了這樣一個夢呢？平時做夢很少是因日有所思，而且大多數(shù)時候匪夷所思、荒誕不經(jīng)。從現(xiàn)實中找到與夢有關的蛛絲螞跡，那是心理學家所擅長的，而這個夢，我卻很快尋思到緣由。
　　 前不久看了一部日本動畫電影《歲月的童話》，喜愛鄉(xiāng)野田園的女主人公妙子去鄉(xiāng)村度假所在的那戶人家，棕色的木屋旁有一叢蜀葵，開著粉紅的花朵，近旁是郁郁蔥蔥的菜地，當這個清新唯美的畫面出現(xiàn)時，我的心微微地顫了一下，好像我遺失已久的心愛之物意外重現(xiàn)。我按下暫停鍵細細回味。感嘆這位繪畫者的細膩，幾乎描繪出了與我記憶里完全相同的鄉(xiāng)村景象。蜀葵竟然出現(xiàn)在日本的鄉(xiāng)村風景里，難道在日本也很常見?
　　 到網(wǎng)絡上一查詢，才知自己孤陋寡聞，想不到蜀葵還有“絲路之花”的美稱。它因最早被發(fā)現(xiàn)于中國古代蜀地而得名，在中國分布極廣。因其枝干的挺拔、花朵的繽紛美麗以及對環(huán)境超強的適應能力而深受世人喜愛，自一千五百多年前起，就通過絲綢之路，被陸續(xù)引種到了世界各地，是最早傳入西方、也是世界上分布最廣的中國花卉，古今中外詩歌、繪畫中也常見它美麗的身影。而蜀葵在日本受到的喜愛和傳播并不亞于中國，日本人賦予蜀葵高貴和救贖的象征，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日本動畫片中。
　　 于是，我快樂地想：是否世界上每個生長于鄉(xiāng)村的人都有一個開滿蜀葵花的童年？是否再授予它一個“童年之花”的稱號？
　　 巧的是看過這部電影后沒幾天，經(jīng)過小區(qū)附近的一個花店時，無意中看到店門口擺著一盆蜀葵，花朵深紅。這是我第一次在城市里看到蜀葵。盆栽的要矮很多，約一米左右，氣質(zhì)也似乎略有不同，如被都市化了的鄉(xiāng)村女子，多了一絲矜持、冷艷之感。但我仍然因與它在異鄉(xiāng)重逢而欣喜。這之后，我打算有空畫一幅蜀葵，細膩地刻畫一枝或者畫出記憶中蜀葵花盛開的風景。
　　 蜀葵（我們那里叫“節(jié)節(jié)高”）、錦葵、千層菊、八瓣梅、地雷花、牽牛花、菊花，是我小時候老家鄉(xiāng)村較常見的觀賞花，一般種在門前兩側樹溝或菜園里，這些花好種易活，但也只是部分人家才有。通常，種著花的人家，女人往往勤快能干、愛干凈、愛美。
　　 這些花中，最搶眼的是蜀葵，我們村里蜀葵種得最多的是祖母家。祖母喜愛蜀葵，年年種蜀葵，門前兩側樹溝整齊、成行地種植。一年一年，整個夏天，祖母家前門都掩映在盛開的蜀葵之中，坐在門前擇菜、做針線活的祖母也掩映在盛開的蜀葵之中。那片溫柔美麗的紅艷，總吸引著過往的人不由看上幾眼。我們小孩子更是像蝴蝶、蜜蜂一樣圍著花叢轉(zhuǎn)，難免摘了玩，插在發(fā)辮上，或揪下花瓣，把瓣根撕開，借其粘液粘在臉蛋、額頭、鼻子、下巴上逗趣。只要不折損枝干，少采摘幾朵，祖母是不會責怪的。我沒見過祖母特意地欣賞過她的花，春天種下去之后就不怎么管了，任它們自由生長，只在收集種子時才會親近它們。種子像淺灰色的小榆錢，每一只成熟干燥的果殼里都排列得滿滿的，祖母歡迎大人小孩來采收種子。
　　 想不到這些都被記憶悄悄收藏了，蜀葵與祖母被收藏在一起。長大后，越走越遠，每當想起祖母，那門前開滿蜀葵花的夏日美景就會呈現(xiàn)，而看到蜀葵花的時候也自然會想起祖母。想起祖母，心里總暖意融融，與祖母有關的一個個片斷歷歷在目。
　　 祖母的菜園子是我的一片樂園。菜園頗大，從春天到秋天，各種常見蔬菜應有盡有，在祖母的辛勤照料下蓬蓬勃勃。菜園在祖母房子右邊、大路邊上，用干樹枝做了簡單粗疏的矮籬，園里風景盡入路人眼簾，令人艷羨，尤其令那些懶于打理菜園的人眼饞。我喜歡跟著祖母去菜園，給蔬菜松土、施肥、澆水、除草，給南瓜接花、摘菜。剛泛紅的西紅柿、青嫩嫩的黃瓜、毛茸茸的甜瓜，摘下來在衣襟上擦擦就吃，祖母從不責怪。還有水蘿卜、胡蘿卜、青碗豆、成熟的向日葵盤，都是我可以在祖母菜園里享受到的鮮美果實。有一年，祖母園子里出現(xiàn)了一棵稀奇的菜，藤、葉與黃瓜相似，開著從未見過的潔白的五瓣花，這件事很快傳開，大人小孩都來看新鮮，無人認得這是什么菜。祖母用樹枝給它搭了架，留心照料著，花落結果，然后漸漸長成了長茄狀，表皮嫩綠光滑。大約長到二三十厘米的時候，一位有見識的鄉(xiāng)親看了說是胡茄，他曾經(jīng)在外地見過。既然是茄子一類，祖母就照茄子炒了，味道沒有想象中的奇特，但也別有風味，介于茄子與西葫蘆之間。祖母特意留了種茄，收集了種子，從此，這種被叫做胡茄的菜開始出現(xiàn)在更多人家的菜園里。直到來了南都，才知道它叫做蒲瓜，是這里菜場上很常見很普通的一種菜。但祖母菜園里那棵，卻像一個天外來客，永遠鮮活在我的記憶里。
　　 七月，祖母每天清晨要去田里摘紅花。這是一種相對輕松的勞作，而且我喜歡摘紅花，所以我也常早早起來，頂著亂蓬蓬的頭發(fā)，挎著籃子，跟著祖母去田里。清晨空氣清涼，整田的紅花，一片橙紅，沐浴著晨露，清新鮮麗，淡淡的清香中有隱隱的藥香，令人神清氣爽?；ㄖ昱c小小的我比肩，不一會露水就打濕了我的衣裳，紅花果有刺，手被刺得癢痛，但我享受收獲美麗的樂趣，而且祖母說趁露水未干摘下的紅花質(zhì)量最好，能賣到好價錢，所以一心只顧著采摘。看著鮮麗、柔軟、蓬松的紅花將籃子漸漸裝滿，心里充滿歡樂。紅花采回去在干燥陰涼處晾干后賣給收購藥材的人。
　　 祖母算不上心靈手巧，針線茶飯都不出色，做出的東西如她本人一樣憨厚樸拙，但祖母烙的中秋花餅卻使我至今念念難忘。中秋烙餅很奢侈，面粉中加了雞蛋、胡麻油和香料，格外香酥。面餅也格外厚，大約有四、五厘米。更不同尋常的是祖母在面餅上作畫，以縫衣針為筆，有的上面畫了小猴月下摘桃，有的畫了一棵樹和小兔，憨拙有趣，餅的邊緣還用洗干凈的梳齒均勻地壓出月亮的光芒，又取植物的汁液把桃子染成粉紅、葉子染成鮮綠。祖母作畫的時候，我在旁邊看得出神，覺得祖母真不了起?；炓糁谥星锕?jié)晚上祭拜月亮，所以祖母會特意做一些小的桃形餅先分發(fā)給小孩解饞，于是我們在廚房里進進出出，期待著香噴噴的桃餅出鍋。
　　 祖母不識字，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不會認。這在鄉(xiāng)村并不稀奇，在祖母同輩人甚至我父母那輩人中，不識字都很普遍。但祖母與很多婆婆媽媽有很大的不同，不愛嘮叨，不愛談論張家長李家短，不愛與人做無謂的爭執(zhí)，也很少發(fā)脾氣。這其中有至今為我所欣賞、認同的為人美德和智慧，但對于祖母，我想大抵是源于天然性情。
　　 祖母不與人與事爭長短，卻經(jīng)常自言自語叨咕責怪麻雀、雞、老鼠、蒼蠅，因為田里的幼苗、院子里曬的糧食、饅頭或釀的醋被糟蹋了，這種叨咕常引得我偷笑。
　　 祖母根據(jù)太陽在天空中的位置判斷時間，她把手搭在額頭上微瞇著眼看看太陽，就知道該做午飯晚飯了、外出的人大概快到家了......即使后來鄉(xiāng)村普及了那種掛在墻上或圓或方的數(shù)字時鐘，祖母依然習慣看太陽判斷時間，那看太陽樣子我深深記得。
　　 我還記得夕陽下祖母瘦小的身子背著一大捆青草從田埂上走來的樣子。七十多歲了，祖母還盡可能到田里勞作，幫叔叔嬸嬸分擔一些苦力，操持家務更不用說了。我記得祖母拎著水桶走路時，身體高一下低一下地顛簸的樣子，因為膝關節(jié)風濕疼痛。
　　 自祖父去世后，祖母就和我最小的叔叔一家生活在一起。幾十年，祖母靠著勤勉與好性情，與叔叔一家和睦生活，前些年以高壽善終。
　　 對于祖母，稍可心安的是，我在老家縣城工作的時候，逢年過節(jié)還?；厝タ赐?，給祖母帶去親手編織的毛衣、帽子、手套，還有糕點、滋補品、治關節(jié)風濕的藥品、潤手的凡士林等，祖母很高興，又舍不得讓我為她花錢。每次回去，祖母總是慈愛地拉著我的手說：“我的娃，你來了”?，F(xiàn)在每想起這一句，總忍不住淚水。
　　 祖母常說好出門不如歹在家，她最遠只到過縣城。沒想到，我后來不但走到了祖母無法想象、遙不可及的天涯海角，而且一去不回頭。一個年輕柔弱的女子，獨自遠走他鄉(xiāng)，在祖母頭腦中想到的就是無依無靠、露宿街頭以及各種兇險，她日夜擔心，不停地打聽我的消息，叫我父親無論如何想辦法把我叫回去。這是我在南都生活穩(wěn)定后與祖母的一次電話中得知的，我沒有向祖母說起經(jīng)歷過的任何艱難，為了讓祖母安心，我發(fā)了自己生活和工作的照片。祖母最后還是說那句話，問我什么時候回去，我沒有應答。
　　 祖母常說過去的都是好日子。小時候，聽不懂，也不曾追問。現(xiàn)在仍然不明白，但這句話卻多次在某些時刻突然從心底冒出來。祖母的意思是說日子艱難，能渡過去的日子都不算壞？抑或是人老了之后，回想年輕時候的日子，覺得只要年輕無論怎樣都不算壞？根據(jù)我的體會，猜想祖母可能是指前一個意思。因為細想起來，祖母那句話似乎都在當我走出某個困境的時候冒出來。
　　 我感謝記憶這個神奇的寶藏，它悄悄為我收藏了人生之路上相逢的真善美、愛與溫暖，自動為我摒棄了遭遇過的假惡丑、傷害與冷漠。
　　 回到那個美麗的夢，如果夢沒有醒，我見到了祖母會怎樣。我想是會撲到祖母溫暖的懷里。我想對祖母說，正是因為走遠了一些，才更清晰地看到了故鄉(xiāng)、更親近了故鄉(xiāng)；正因為經(jīng)歷的多一些，才漸漸領悟了生命的意義和幸福的內(nèi)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