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2020年的洪水(散文)
2020年7月7日,小暑第二天,也是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而推遲一個月的高考開考的時間。家無考生的我,對這一天卻有著別樣的記憶,將終身難忘。發(fā)生在這一天的這場山洪,比1998年的6.25洪水來得迅猛,且退后又漲,仿佛趕來高考似的,纏綿了兩次,讓我們傷心透了,疲憊極了。
早就聽說,今年會發(fā)大水,但對臨河而居的我們來說,早已司空見慣,并沒有感到惶恐不安。那些年,自從下游拆了漫水橋,建起一座高聳的大橋,而且堵實引橋,致使無法疏泄洪水之后,橋的上游被水淹浸泡越發(fā)頻繁,已是三年兩淹。
為長久計,2017年我在小區(qū)自建房。我們以史為鑒,抬高樓房基準線,底層加高兩塊紅磚,以光潔的瓷磚貼了一米高的墻裙,家具嘛,也就床、桌、椅而已,總覺得即便到了“觀海模式”的梅雨季節(jié),頂多是隔岸觀水,不至于手忙腳亂。
自從本地進入梅雨季節(jié)以來,細雨綿綿、大雨滂沱和晴天朗日,宛如交響樂章的高低聲部休止符因時變奏,以天地作舞臺,以河水作背景底色,抬高拓展變色,于疊起的高潮過后戛然而止。端午前后,我們樂得欣賞大自然周而復始的華美樂章。山溪水易漲易退,像情緒尚不穩(wěn)定的孩童,大度地包容,挨過十天半個月,便河清海晏重歸于好。今年閏四月,端午節(jié)比往年遲來了十多天,特大洪水如影隨形也放緩了腳步,臨近梅尾,仍給世人當頭一棒,我真的懵了。
國家氣象預報提醒的特大洪水,以為局限在江河湖海,地處長江干流和鄱陽湖之間的山區(qū),只要水庫山塘不潰壩,即便鄱湖水位高抬托漲,廣大的丘陵小平原也能消解。村委輪番廣播的,請位于平竺路、河沿地勢低洼的村民迅速轉移到昭潭中學的提醒我并不在意,水漲上來往二樓爬,再漲上三樓,莫非要上演《出埃及記》,抑或現(xiàn)代版的水漫金山?
老婆性子急,心理承受能力弱,一遇風吹草動便儲蓄物資。自來水水流漸細,一邊自言自語,怕是要停水了,一邊用不銹鋼盆接滿水備著。本來水流不急,搶著放豈不更細?天上飄來一朵烏云,要下雨了,快關窗戶收衣服,別被雨淋濕了……此時,她上樓不空手,將一樓的米桶、不常用的高壓鍋,木椅,櫥柜里的鍋盆碗鏟等帶到二層休息臺或三樓的晾衣間,還從超市購來成件的礦泉水和方便面。我只能嘿嘿地笑,怕多嘴引起不必要的口角,愿折騰就折騰去吧。我自從年初做過大手術,這半年更是肩不挑手不提,被寵得沒有樣子,再去多言多語惹譏怨,何苦呢?權當讓她運動健身,日常用品買就買了,慢慢消化,不花大錢,壞不了。
7日中午,豆大的雨點忽停忽下,敲打著屋檐雨棚哩哩啦啦響,落在積水洼宕里濺起扣子大的水泡,大片的烏云時而聚攏時而散開,群山之間的白色霧氣裊裊娜娜地升騰,如乳汁似輕紗籠罩著蒼翠的山巒,好一派云蒸霞蔚的景象。河洲上濃密的大葉楊樹直沖云霄,這時候也與長在河壩田埂的高大桑樹烏桕樹處境相同,只露出上半截,樹椏枝葉瘋狂地搖動,山雨欲來風滿樓,一點不假。幾只白鷺伸著細長的腳桿邁著大步,轉動長長的脖子在渾水中尋覓著可口的食物。白色的泡沫盒飲料瓶隨波逐浪,被一節(jié)節(jié)高處的灌木叢攔截聚集。
“你看,水正漲。泡沫盒都是往這邊涌呢!”光著頭,赤裸著上身,兩個乳房耷拉的鄰居王老漢,站在小區(qū)的圍墻口看水分析水情。
前幾次,也是這樣的情形。只是洪水見好就收,好像被高人念了避水訣,渾水漲至墻沿便退下去,畢竟田畈廣袤,上漲一寸得多大水量啊!
這回的洪水怕真的賽過1998年。村委的防汛廣播一直沒停過。與村委一路之隔的老河水漲上了橋面,往來的人車勉強能過,開著燈的車輛駛過卷起的濁浪拍打著橋欄,浪頭推到了沒漲水的高處,路人趕緊避讓。
再漲的活,放在走廊上的電瓶車要墊高了,電冰箱也得架高,傷不起。水進人退,萬一可搬運的物品還是淹了,就是不作為,而不是無能為力了。
東墻的墻沿浪涌水漲,西路的水進來一如錢塘潮后浪逐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東西南北的水,平漲匯合成小河流淌在各家門前,我望水興嘆。
門前的小菜地進水了!辣椒茄子搶摘過了,老婆顧不上雨天摘菜死禾的禁忌,摘不摘,禾被毒水浸泡唯有死路一條,洪水過后菜價會陡漲,持家過日子想的是柴米油鹽,哪像我這甩手掌柜。
“泡沫箱浮起來,淌走了!”對面的鄰居在嚷,聽著有幾分幸災樂禍的味道。我探頭望去,滿箱的辣椒苗結了紅辣椒,到底還是保不住。讓它淌走,為搶救它跌倒摔傷不值得。
水與走廊平齊了!
屋面進水了!先是衛(wèi)生間的地漏咕嚕咕嚕地冒水擴散開來,接著墻面絲絲水源出現(xiàn),像蚯蚓蠕動脹大,再是渾水從大門大搖大擺地涌入。有經(jīng)驗的人說,發(fā)洪水,門不能關,關上了打不開。我有這種經(jīng)驗,做過開門揖水的事。
穿著礦靴在屋內(nèi)趟水,水聲稀里嘩啦。想來想去,老婆到底不放心,與我合力將擱在床上的圓桌架在方凳上,盡管床腳已墊高了兩層磚,冰箱擱置在小方桌上。漲吧漲吧,只要人無恙。
天色逐漸暗下去,水氣氤氳,白煙貼著水面游蕩,我能做的便是等水退后清淤。
不知何時停電了。我倆分別偎在沙發(fā)和床上養(yǎng)精蓄銳,等到水退的時候清掃,借浪推沙輕巧些。聽到拖鞋與大理石面摩擦發(fā)出的踢踏踢踏聲,我知道老婆下樓察看水情。雨點敲窗,不漲己是萬幸,還有上游源源不絕的來水,省省吧,不到半夜形勢難逆轉,經(jīng)驗告訴我。心里這么想著,待老婆躺下后不久,我還是躡手躡腳地實地察看,扶著樓梯扶手數(shù)被浸臺階,過三級了,一級好像不到二十公分,建房時人家夸我臺階高度適中,上下從容不費力受累。
“水在退,現(xiàn)在掃水正合適?!崩掀泡p輕走過來喊我,我一副枕戈待旦的架式,哪睡得踏實呢。
穿著黑色的礦靴,一手握著棕笤帚,一手用手機照亮,化身攪水之人。渾水齊腳肚,得趕緊連泥帶水掃。
我倆一左一右,并排從最里面的房間掃起,將泥沙連同渾水推出門外,或是推到近處的地漏。水愈發(fā)淺了,但泥巴沒有干,掃得動。我用塑料盆接大半盆自來水,弓著腰,猛的潑向水磨石地面,老婆和我趕忙借水勢攪動泥漿往外掃。室外漆黑一團,待明天水退泥干,各家有累受,我們算久病成良醫(yī)。望著基本干凈濕漉漉的一層,我長出了一口氣,明天亮堂了再清。敞著門,拖著沉重的雙腿緩緩上樓,脫下濺著黃泥的外衣癱倒在床,直到屋外人聲喧嘩。
從早先儲備在大型塑料桶里舀水清洗鍋及鍋鏟,打兩個雞蛋炒現(xiàn)飯,吃飽了掃二遍。
“不用掃那么干凈,還要進水呢!”有人撐著傘踩著淤泥站在門口半真半假地調侃。水平水平,水最公平,都淹著同等的高度。刷朋友圈,才得知洪水漲平了放在操場上的風雨球桌面,圍墻沖倒了……我的辦公室,辦公桌內(nèi)歷年的資料詞典沒法用了。
上午雨水好像累了,沒有歇斯底里地發(fā)威。四周烏云翻滾,有雨四角亮,怪不得樓邊的田畈依舊一片汪洋,不遠處人家的白色外墻黃泥印痕鮮明。
村委廣播又響了,先是未雨綢繆,這是亡羊補牢呢!
卷土重來的洪水淹進來更快,無非是再清掃一遍。
入夜,電路修好了,自來水正常,有這兩宗有利條件,人累點不算什么。
頭天高度緊張的神經(jīng)撐不住了。待到我們醒來,天亮了,洪水留下一層黃泥土,退到門外了。這回只浸到兩級半臺階。趕緊接水沖刷清掃,這就累多了。窮則思變,買來塑料水管接通水,沖,沖,沖,總算重新干凈了。
洪水這回退得快,田畈上除了半干的泥漿垃圾,東倒西歪的玉米、禾苗,茫茫大地真干凈。
長江干流持續(xù)高水位,天氣預報贛北仍有暴雨,我不敢輕松挪下架高的冰箱。出梅入伏再抬下來不遲,只是開箱門拿菜得搬椅子墊腳才夠得著,少有的事。
地面是干凈了,銅門的夾層或許是海綿吸足了水,天天如泉源沁滲,滴淌下來,先是清水后是銹水,像擦汗般一日要用抹布揩十來次。各小區(qū)門口道路旁一片狼藉,丟棄著被浸泡過的辦公桌、席夢思、組合柜,被絮、舊衣……
想不到自家竟然有這么多東西!洪水無情,給我做減法,將可丟可不丟的生活物品一骨腦歸并到被清除之列,讓我不再猶豫。擺進來沒挪動過的家具,這回也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開了光,剝開了當下的家具金玉其外的表象,還原其拼湊的過程:貼紙的床腳發(fā)泡脫皮,大條桌看上去古樸大氣,而三角腳并非實木,由叉接板包裹做得粗壯而已。
為今之計,不妨參照山下英子的做法,將住所中不需要、不合適、不舒服的東西去除掉,定期清理房間,把不管用的東西扔掉或送人。廣廈萬間,畢竟夜眠七尺,過精致的日子,會因簡約而內(nèi)心充盈,開開心心,不再因洪水來襲而手足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