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耿大爺，您可真準時！”
　　 耿大爺又是今天第一個來駕校學車的。
　　 “人老了，不中用。多學會兒，多練會兒，省得給駕校拖后腿啊！”他笑笑，頭頂僅剩的幾根頭發(fā)，像光禿禿的坡頂上幾棵被秋霜打蔫的野草，灰不灰白不白的在那凌亂著。
　　 耿大爺坐進車里的動作很嫻熟。掛檔、踩離合、給油，這幾個動作看上去也不像個新手。
　　 教練在訓練場旁的大樹下蹲著，一邊抽煙，一邊沖著車上的耿大爺喊著：“我說大爺，你非較什么勁??！這個年紀了，考不過就算了吧。在家喝喝茶，多熨帖?。　?br />　　 這是教練說的第三回了。
　　 “再試試，再試試！”每當這個時候，耿大爺就咧開嘴，一臉歉意，像做錯事情的小孩子。
　　 耿大爺科目二已經考過四次，再不過，科目一就得重新來。
　　 對于一個沒怎么摸過電腦的人來說，科目一能一次性通過，這絕對不是靠的運氣。就憑耿大爺這個倔脾氣，興許駕校電腦那段時間就沒關過。
　　 “唉！”
　　 估計教練也不知道該如何再教他。
　　 看標記，打方向盤的時機，卡得比教練都準，每次倒車入庫，拿著尺子量都不一定能挑出毛病來，可只要一上考場，耿大爺就哆嗦。
　　 “行嘞，今天就到這了，明天再來！”
　　 看著陸陸續(xù)續(xù)到來的學員，耿大爺向教練點了點頭，滿心高興地離開了。
　　 “這大爺還真是有毅力?。　?br />　　 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學員對著大爺離去的背影，忍不住感嘆道。
　　 “嗨！再不過，就得重新交錢咯！”教練起身，坐上副駕駛，“好好練你的吧，操這個心干嘛。不知道吧？聽說人家是內退的學校領導，有的是錢哩！閑著難受唄！”
　　 “那咋每次大家才剛來，他就走?。俊?br />　　 “你幾點起？人家?guī)c起？等你到這個歲數(shù)，你也閑不住了，趕緊練車吧！”
　　 這個教練脾氣還行，不像旁邊那里，又傳來刺耳的訓斥。
　　
　　 二
　　 轉眼，耿大爺考試的時間就到了。
　　 “放松，別緊張?！苯叹氄f完又覺得不太對，“大爺啊，您見過的考試場面可比我多得多，我再開口來勸您別緊張，這可比我自己考都緊張。您呢，就按照您練車的水平發(fā)揮，肯定沒問題！”
　　 “行嘞，教練操心了，這一次，拼了老命也得考過去?！?br />　　 教練在場外等著，目送耿大爺走進了考場。
　　 在候考室里等著的時候，耿大爺不斷向著考場方向望過去，這里的每一個關鍵點，他都很熟悉。一瞬間，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高考的那天，面對著自己記得滾瓜爛熟的知識。
　　 從考場入口進去的學員，有的自信滿滿，絲毫不覺得考駕照是一件難事；有的又十分慌張，手里不住搓著身上的反光背心。背心的反光條早已失去了光澤，但每一個剛穿上的學員，臉上都泛著喜悅的光。
　　 “呦呵，大爺，您又來了！這回可得穩(wěn)定心態(tài)啊，17號車，您加油！”叫到耿大爺?shù)墓ぷ魅藛T早早就認出了他。
　　 耿大爺沖著工作人員和藹地笑笑，接著就把目光打到前方。
　　 一束犀利的眼神像黑夜里的遠光燈，從他是內心深處打過來。他像是一名身經百戰(zhàn)的士兵，正準備從敵人的陣地上跨過。此時，他嘴角微微上揚，歲月在臉上雕琢的褶皺，似乎在被他刻意撫平。那種散發(fā)出來的精氣神，活脫脫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他邁開的步伐，絲毫沒有遲疑，向著考場走去。
　　 “哎，大爺，您又來了，這次我考過了，您也能行，加油！”
　　 此時，剛考完的一個小伙子一邊向著耿大爺揮手，一邊走出考場。
　　 “好！”
　　 耿大爺從容地坐上車。
　　 “深吸一口氣。第一步，系好安全帶！”
　　 耿大爺在車里模擬著即將開始的考試。
　　 “半坡起步，看準線再停穩(wěn)，停穩(wěn)的時候，要緊踩剎車和離合。然后，緩緩放開離合，等車身震動的時候，輕輕放開剎車……”
　　 “大爺，您沒事吧？可以開始了嗎？”跑道邊的工作人員向著這邊揮手大喊。
　　 耿大爺還在腦海中做著最后一次復習，卻被工作人員打斷了。
　　 “哦，沒事沒事，馬上出發(fā)。”他回應了一下，也不知道外面的人聽到沒有。
　　 耿大爺?shù)碾p手緊握方向盤，掛檔，松手剎，抬離合，松剎車……
　　
　　 三
　　 “耿大爺，您可真準時！”
　　 耿大爺又是今天第一個來到學校門口的。
　　 “人老了，不中用。停車是個技術活啊，早點來，車位好停。都是來接孩子的，要不然弄得堵車了，多不好意思?！?br />　　 耿大爺坐在車里，又在和傳達室的老頭互相攀談著。
　　 “你咋又來了啊。不都說了，您以后不用來接的?！?br />　　 正當兩位閑聊起勁的時候，一位中年婦女走了過來，擋在了中間。耿大爺在車里，婦女站在中間，傳達室的老頭則好奇地從窗口伸出頭張望著，他之前可沒見過這個場景。
　　 “我，我不是閑著沒事啊，你來了就行，有人接就得了，我現(xiàn)在就走，這就走。”
　　 耿大爺又表現(xiàn)的像個做錯事情的孩子，帶著羞澀的笑容，緩緩發(fā)動車子，駛離了學校。
　　 老頭把眼鏡往下一拉，帶著一種多管閑事的口吻，說：“呦，這兒媳婦啊還是閨女，是怕老人開車技術不行啊，還是就嫌棄人家來接。這熱臉貼冷屁股的事，老耿也做得歡?。　?br />　　 耿大爺也就和傳達室的老頭說過幾次話，這會在他這兒，已經成了無話不談的“戰(zhàn)友”了。
　　 這位中年婦女也不傻，怎么能聽不出來這番挖苦呢，就笑瞇瞇地走到窗戶口，雙手抱在胸前，饒有興致地望著老頭。
　　 “大爺哎，您二老真這么熟？還老耿老耿的叫。”
　　 老頭一怔，正義感暴增。
　　 “那必須的??！老哥倆了！這事我得說你兩句，老耿天天準時到這里來接孩子，你們倒好，也不跟人家說一聲，自己來接走了，讓老耿白跑一趟……”
　　 中年婦女臉上的感動，頓時又加深了幾分。
　　 “大爺。是這么回事，耿大爺和我們沒什么關系?！?br />　　 “什么？”
　　 老頭眼鏡又往下扯了扯，都快耷拉到鼻孔下邊了。還沒等老頭開口，她接著開始回憶那件事，眼里有一股深情在涌動。
　　 “那天，是中考。耿大爺騎著一輛自行車送他孫女去參加考試。在返回的時候，就在那邊的路口，耿大爺?shù)淖孕熊噳牧??！彼噶酥赣沂诌叺穆房?，“自行車前輪的車軸斷開，耿大爺下巴磕在了斷開的自行車上，情況還挺嚴重。當時我因為怕堵車，就和女兒坐公交來的，正好在那邊下車。我都沒注意到，女兒一下子就跑過去，攙住耿大爺，準備扶他到路邊。但是，斷掉的前車輪滾到了一輛出租車旁邊，出租車司機為了躲閃車輪，猛打幾下方向盤，躲過去了車輪，卻正好壓在壞掉的自行車上。自行車另一邊，被猛地掀起來，正好打在我女兒的小腿上?！?br />　　 說到這里，中年婦女還是情不自禁地閉了閉眼，內心深處還留有忘卻不掉的后怕。
　　 “真的很是僥幸，那出租車沒有撞到人。傷勢雖然不是很嚴重，但女兒也住了很久的醫(yī)院，主要也是怕留下后遺癥。遺憾的是，她錯過了去年的中考?！?br />　　 傳達室的老頭一陣火熱沖上臉頰。
　　 “聽說耿大爺學車學了很久，學會后，他非要包攬接送我女兒的事情，我們一直不同意。事故責任劃分得很清楚了，耿大爺就是過意不去。這不，馬上要中考，耿大爺就像蹲點一樣，天天來守著接孩子。我們自己有時間就來接，沒時間的時候，想讓她自己坐公交車也行的。都這么大了，這點磨難，我相信她能抗住?！彼χ?，笑耿大爺?shù)墓虉?zhí)，像個老小孩，也笑女兒的堅強，像個女英雄。
　　 她臉上的驕傲感頓時一覽無余。
　　 “想不到這個老耿，有點意思??！”
　　 傳達室的老頭把眼鏡推了推，拿起桌子上的報紙。
　　 校門口，一位扎著馬尾辮，拄著拐杖的小女孩，正沖著她媽媽招手。她臉上的笑容，像極了早上的陽光。
　　 路口，一輛小車轟隆隆點火，正在緩緩起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