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香】明哥 (散文)
明哥行七我老九,可在我心中,他就是老大。
明哥和爸一樣,不茍言笑。三句不通,便眉毛一豎,眼睛一鼓。對他,我是一個字:怕。兩個字:怕怕!
其實明哥就是我的保護神。記得七八歲時,有次我生病了, 放學(xué)走到小橋邊我就走不動了,就坐在橋欄桿邊的長凳上托同學(xué)告訴家人。 不一會兒,明哥就雷急火急地跑來了,摸摸我額頭,問長問短。然后背我回家,扶我躺下蓋好被子。又翻箱倒柜找了五分錢,跑到街上買了一個潔白蓬松的散發(fā)著誘人香味的發(fā)粑粑。那可是我平時吃不到的最愛!被他這樣呵護著,我極其幸福,甚至覺得生病真好!
剛下農(nóng)村時,總有些青皮后生來撩我,其實也就是些善意的玩笑??擅鞲绮辉S!他眼睛瞪得銅鈴大,拳頭牯捏得咕咕響,嚇得那些毛頭小伙子作鳥獸散。之后十年,但有明哥在,我高貴如公主,沒人敢惹我!其實,當初明哥也才二十歲。
自六哥以降,我們兄妹都沒有上過什么學(xué)。明哥1961年高小畢業(yè),考入和平中學(xué),半年后輟學(xué)不肯讀書了。回家后打零工,錘石子、挑沙、運鋸木灰、背竹子、放排、給工廠種菜喂豬,還常常挑腳。那時他個兒矮小,廠里人都說他是挑擔子壓矮的。
到1964年,明哥嘗到了生活的艱辛,又想上學(xué)了。他考上了桃源縣農(nóng)業(yè)中學(xué)??芍簧狭艘荒甓嗾n,WG 開始啦,整天游行串聯(lián)貼大字報排節(jié)目演出。用明哥的話講:除了二胡,什么都沒有學(xué)到。記得他有次從學(xué)?;貋?,帶回來一本《收租院》的油印歌本,其旋律悲切激憤,他拉我唱,如泣如訴,記憶尤深.
1968年,明哥和八哥作為知青下放到鄭驛公社澄溪大隊插隊落戶。這可比不得知青點,沒有食堂,沒有玩伴,沒有任何照顧,一切都與農(nóng)民無異。陌生和孤獨籠罩著他們,幸虧六哥從岳陽弄了一把二胡給他,音質(zhì)不錯,據(jù)說要59塊錢。這可是天價??!那個時候工人工資一個月才18元錢。自此二胡成了明哥的終身伴侶,也是他知青生涯唯一的娛樂和慰藉。第二年我也下鄉(xiāng)了,和兩個哥哥在一起。其實我也想學(xué)二胡,但實在是沒有學(xué)樂器的天賦,學(xué)了好久,也只能拉個《老兩口學(xué)毛選》。還像嘎門一樣,要多難聽就有多難聽,只好作罷。
因為明哥會拉二胡打籃球,所以,他特別有知青范兒。偶爾會抽到公社參加文體活動。修枝柳鐵路時,他也是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隊員,得以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中歇一口氣。
明哥的苦,更多在心里。那些年,父親因在商業(yè)學(xué)校集體參加過國民黨被“整”,一夜之間,我們沒有了朋友!先是被勒令三天之內(nèi)滾出廠外,不久一家人被下放到了舉目無親的澄溪。爸爸體弱路遠,鞭長莫及。在明哥的眼里,媽老、我小、八哥弱,都需要他照顧。胡子都沒有長齊的他,瞬間就成了大男子漢,代替爸爸扛起了家長的重任。在隊里,他是主勞力,掙的是滿工分。在家里,種菜喂豬砍柴都是以他為主。漸漸的,我們在澄溪筑了個窩,日子過得有些模樣了。然而,命運對我們尤其是對明哥的打擊太無情,在生產(chǎn)隊奮斗了六年買的房子,遭火災(zāi)一夜之間化為灰燼!那可是他準備結(jié)婚的房子??!好在嫂子不離不棄。
離開澄溪遷至沙坪杉木莊,又燕子銜泥般的建了一個木屋,竟因為八哥鋤草鋤掉了幾根黃豆苗,被污為破壞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被隊長勒令自己上房揭掉堂屋的瓦!
父親去世可頂替一個子女進廠,卻被公社書記的兒子鵲巢鳩占!
那是一段令人絕望的日子,明哥二十九歲,八哥二十七歲,我也二十三歲了,下鄉(xiāng)近十年,不給上學(xué),不給招工,前途一片漆黑不說,糊口都成了問題。尤其爸爸一走,生活頓時捉襟見肘。勞動一天,10分工只有一毛多錢,更氣人的是,父親平反多年,生產(chǎn)隊還將我們彭家子女當作國民黨殘渣余孽的子女嚴加看管。
為了生計,明哥只得躲避生產(chǎn)隊的監(jiān)管另尋生路。有段時間,他每天凌晨四點起床,悄悄出村到鎮(zhèn)上紙廠挑腳:挑一擔石灰去老鴉尖,轉(zhuǎn)身挑一擔紙篾出來。那可全是高山峻嶺,二十多里山路,光走路都喘不過氣來。明哥四點鐘吃的那點剩飯早化為虛汗流光了。一個回轉(zhuǎn)下山,已虛脫無力,卻不能回家,得捱到晚上十點左右,村里人都睡了,方能回家,隨便煮點什么東西祭五臟廟。就這樣,一天賺得兩塊多錢。這就是明哥在農(nóng)村唯一的犯規(guī),唯一的反抗,唯一的外快!
有年冬天,明哥和八哥都上了水利。過年了,所有民工都回家了,可指揮部某領(lǐng)導(dǎo)卻故意不給他回家,說需要人在工地看材料。明哥擔心家里的耄耋之年的爺爺,牽掛重病在床的爸爸,心疼心掛幾頭的媽媽,他將那些鋤頭撮箕鎖好,還是往家里趕,為了在天黑前趕到家和家人吃頓年飯,他抄近路走渡槽。爬上渡槽他才知道,長長的渡槽上已結(jié)滿滑溜溜的冰!明哥沒有回頭,堅定地走了上去。這時家家都已經(jīng)炊煙裊裊,鞭炮聲聲,吃年夜飯了。而我的哥哥卻孤零零地懸在空中,在呼呼的北風中一步一步往前捱著,舉步維艱(寫到此,心中大慟,淚雨滂沱?。?br />
十年的知青生涯,明哥沒大有作為,只有滿心疲憊滿身創(chuàng)傷。二十歲到三十歲,人生最好的年華,卻感受不到其美好。他像一只落入陷阱的虎,警惕、憤怒、彷徨,卻無可奈何。所以,我的明哥終年眉頭緊鎖。
不管身心如何疲憊,有兩個字,明哥是做得盡善盡美,那就是“孝、悌”。
1972年,祖父母因戰(zhàn)備從益陽疏散到了我們家。明哥對爺爺禮恭畢敬關(guān)心備至,哄得爺爺心情大好。1975年底,96歲的爺爺意外去世。明哥頭天去了安化五哥家,接到噩耗,第二天立即趕回,撫著爺爺?shù)念^大哭,令人動容。
爸爸對明哥十分嚴厲,小時候,我親眼看見明哥被爸爸打出鼻血,抹了一臉??擅鞲鐝牟槐г?。他跟我說,爸爸壓力太大,對爸爸除了心疼就是心疼。故爸爸病危時,他一直陪爸爸在桃源住院。爸爸便秘,都是明哥用手一點點摳。
媽媽最后幾年都住在明哥家,生病了,手術(shù)了,中風了,癱瘓了。都是明哥和嫂嫂悉心照料。明哥單位倒閉了,沒有了收入,為了媽媽,他放棄了打工機會,靠嫂嫂做裁縫順帶擺個冰柜做點小生意維持生活。他無怨無悔地日夜伺候媽媽。漱口洗臉抹身喂飯……一個大男人,能做到這樣的,又有幾人?
大姐夫病危,他趕來湘潭,日夜守在姐夫身邊,喂飯喂藥,擦身摳便,就像對自己的父兄。
安哥喉疾開刀,明哥主動請纓來照顧他,術(shù)前術(shù)后鞍前馬后地跑……
五哥病危,他守在他身邊好多天,摸著他,撫著他,安慰他……
大姐身體不好,明哥每年都來看她,感恩姐姐對全家的呵護,他把姐姐當娘看,為姐姐端茶倒水,扶上扶下。姐姐說,達明在我這兒,是我最幸福的日子。
最令人感動的是,1975年底,五嫂快生了,明哥預(yù)先喂了幾只雞。12月19日,明哥挑了五只大母雞,兩百個雞蛋,十幾斤糯米,步行100多里山路去看五嫂。那是一條極艱難兇險的路,山高路滑,明哥穿著草鞋,腳上包著棕片。經(jīng)行烏云界時,天大凍,路上像潑了油似的,得腳趾摳著地面一步步走穩(wěn)!,弄不好就會雞飛蛋打。氣溫很低,明哥的褲腳邊都結(jié)了流蘇般的冰凌,而他的背上卻汗透了。就這樣,翻山越嶺走了兩天,把兄弟的情誼送到了兄嫂身邊。
明哥對八哥嚴厲有加,八哥在外面惹了事兒,明哥會嚴加呵斥。若八哥嘴硬不倒饒,明哥會拳腳相向,那是恨鐵不成鋼啊。現(xiàn)在都老啦,明哥越來越慈悲,總后悔過去對弟弟太狠。于是真誠道歉。八哥家有事,他一定是第一時間趕去幫忙。
我曾有幾次回明哥家看媽媽,因朋友多,一天到晚難得落屋。早上想表現(xiàn)好一點給媽媽幫忙洗臉刷牙,明哥也不肯,一定要親力親為,說我不知道程序。這么多年來,明哥還是像小時候一樣把我當小公主寵著,每年都給我寄臘肉臘魚,蒿子粑粑……
兄弟姐妹家不管有什么事情,他召之即來,來之能戰(zhàn)。他就是我們家的“消防隊員”!
我們家在桃源的幾座祖墳,每年都是他去掃墓,年復(fù)一年。他就是我們家最優(yōu)秀的孝子賢孫!
苦難的日子終于過去,晚霞滿天!現(xiàn)在明哥日子過得雖不是很豐裕,但他含飴弄孫,快樂愜意。二胡還是他的最愛。他七十歲生日的時候,我先生勛魁給他寫了一首詩:
七絕
鐵骨曾因斗米難,
身在桃源盼桃源。
平生未諳紛繁事,
索將情愫寄絲弦。
這正是對他一生的真實寫照。
說也奇怪,他都七十幾啦,卻一點也不顯老。每次來我們江南廠,都會到橋頭公園秀秀二胡,收獲了好些粉絲。有位歌友一見我就問:“你弟弟什么時來?”搞得我好郁悶!我比他小六歲好啵?
對了,下次回老家,我得聽他好好拉拉二胡,尤其是《賽馬》!每次聽他拉《賽馬》,都能感受到一股昂揚不屈的精神,似乎能看到無垠的草原上萬馬奔騰,而明哥,正是其中一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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