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探幽】引蛋(小說)
一
那只白色的來航雞“咯咯噠,咯咯噠”地從雞窩里走出來,像一位驕傲的將軍,昂首挺胸地邁著八字步,路過雞欄、豬圈、雜物間來到院子正中間。“咯咯噠”的叫聲變成了“個個大,個個大”的炫耀,沒完沒了,沒完沒了,挨著墻角,來來回回,聾子都要被它吵得不耐煩了。
“招娣,招娣,趕緊去收雞蛋,吵死了!”我婩(nue)隔著窗子喊我。
收雞蛋是我最愛干的活。我拿著那個有著母雞體溫的雞蛋,蹦蹦跳跳地跑回婩住的窯洞里。
“引蛋還好著不?”婩吩咐我把剛收的雞蛋放到碗柜邊的瓦甕里問我。
“好著呢?!蔽蚁肫鹉莻€哄母雞下蛋的空雞蛋殼,頂上有個小小的口子,蛋液早順著小口流進(jìn)碗里,變成雞蛋糕被小爸吃了,為了不引起母雞懷疑,婩還撕了我練習(xí)本一角的紙糊住了那個小口?!昂俸?,母雞真笨,那個引蛋那么輕,它都不知道,還把空蛋殼當(dāng)成自己的娃娃?!蔽蚁肫鹉鸽u用尖尖的嘴巴把那顆引蛋往自己肚子下面刨,就忍不住笑出了聲。
“你倒是蠻靈醒的,就是沒有給你二媽引來個娃,連那個引蛋都比不上,還笑啥?!”婩不屑地看了我一眼,我便不做聲了。
二
我是爸媽送來二爸家當(dāng)引蛋的孩子。二爸二媽結(jié)婚十三年了,二媽連個蛋都沒下,更別說生個娃了。為此,二媽受盡了村人的白眼,更受夠了我爺和我婩的話說。小二爸一輪的小爸都已經(jīng)訂婚了,合好了日子,說今年收完麥就結(jié)婚,總不能等小爸家都有孩子了,二爸家還是倆個大人你看我我看你地演啞劇吧。
我上面有四個姐姐,爸媽叫我招娣就為了能招個弟弟來世上,不知是這名字不給力還是我不爭氣,反正媽又生了個妹妹。背著我,大家族一起商量,我又肩負(fù)著引蛋的作用要被送給了二爸二媽,一個村,兩條相連的巷子,想見面,容易!
“二爸,二媽,我給你們當(dāng)娃來了!”我背著媽縫的單皮書包,跑得氣喘吁吁?!凹热荒銈儾粣畚?,我也不稀罕你們?!狈艑W(xué)回家聽到這個消息后我是極其生氣的,扔下這狠話,不在家里吃飯,不拿一件衣服,來不及卸下書包,就獨自跑到二爸家。
二爸二媽正在吃飯,二媽先是一愣,笑笑。二爸從案板架上拿了碗,舀了飯給我。我誰都不看,沒心沒肺地刨著碗里的黃米。吃完了,用袖子揩揩嘴,“后上放學(xué)我就回來了,就睡咱屋。”七歲多的我應(yīng)該是明白這奇妙的人物關(guān)系轉(zhuǎn)換,表現(xiàn)得平靜又沉穩(wěn)。我背上書包準(zhǔn)備出門,還不忘對仍在沉默的二爸二媽套近乎。
“招娣,你來這你爸媽知道不?”二爸對著我的背影喊。
“知道,他們不要我了?!蔽翌^也不回,歇斯底里。
三
二媽娘家離我們不遠(yuǎn),翻座山就到,家底殷實。但二媽身體不好,天天病怏怏的,做事吃飯走路說話都特別慢,吃面條最為突出。先長長地伸出舌頭,接著用筷子挑起一根面條,輕輕地放在舌頭上,最后再把舌頭縮回,慢慢咀嚼。我從來沒聽過二媽吃飯時候發(fā)出聲音,看著二媽吃飯,我就想這飯一定是極難吃的。
我時常想,若不是二媽有病,她娘家人一定不會把她嫁給其貌不揚沒有文化還很木訥的我二爸。二媽嘴唇有些發(fā)紫,我不明白是不是人的唇色本來就顏色不同,反正我沒看見過她吃藥,也許是她一直背著吃藥我也說不定。
放學(xué)回家,二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晚飯,她命令我洗手,笑著給我夾菜,就是不說話。我有點害怕她,卻強裝著很親熱的樣子對她笑著表示感謝。
我寫作業(yè)時候遇到農(nóng)民這兩個字,很得意地問二爸這是啥字,二爸說,這是我么,你以為我不認(rèn)得?我不知道二爸說自己是農(nóng)民還是本來就認(rèn)識了這兩個字,嘿嘿地笑:“原來你不是文盲哦?”二爸拍拍我的頭:“快寫,胡想啥哩?反正一年級的你是考不住我的?!边@么拍我,我就覺得是見我親,就老想走到哪都跟上二爸。
天黑盡了,也沒有月亮,好在家里通了電,15瓦的燈泡發(fā)出弱弱的光。我總是有些別扭,這個家太靜了,和爸媽家的熱鬧成了極大的反差,恍惚間,我有點想家。我想說話打破這瘆人的沉寂,卻不知道怎么開口。
“牛兒還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卻不知道哪兒去了,不是他貪玩耍丟了牛,放牛的孩子王二小……”我自顧自地唱起了歌,二爸說好聽,二媽說小聲點,小心你婩聽見了罵,我也覺得歌聲太突兀,不好意思地住了嘴。
二爸上炕了,我也急急地脫鞋上炕。二爸靠著被子,我靠著二爸,大家都又不說話。二媽從墻上裝著照片的鏡框后面摸出一串鑰匙,剛打開那個大木柜子,我就聞到一股很香很香的味道。我睜著好奇的眼睛不好意思地想看看二媽干啥呢,這時,二媽轉(zhuǎn)過身來,手心里躺著一個黃燦燦的蘋果,我看二媽,二媽給我笑:“招娣,給你!”
蘋果順著二媽放低的手滾到炕角,我的眼睛跟著滾動的蘋果飛快地跑,同時,我跪在炕上腳手并用,極速地爬過去,捧起蘋果放在鼻子下使勁地聞,我想把所有的香氣吸到肚子里。
“你二媽給你的,你吃!”二爸溺愛地看著我。二媽也給我鼓舞的眼神,此時的我反而有些扭捏不好意思吃獨食了,雙膝走到二爸跟前讓他先咬一口,“我吃過了,你快吃?!倍钟滞平o了我,我舉著蘋果看二媽,二媽說:“給你的,快吃!”
我背過身對著炕墻大口地咬蘋果。蘋果的汁水濺到臉上,我不擦,繼續(xù)吃,有點像豬八戒吃人參果的勁頭,我確信這是世上最好吃的食物。這時的我有些小得意,又覺得把我送給二爸二媽是件美事,至少我還能吃上蘋果,1982年的農(nóng)村,能吃上蘋果不容易。
二爸說這蘋果名叫黃元帥,你二媽娘家院里有棵蘋果樹,結(jié)的蘋果不多,金貴著呢。平時舍不得吃,你二媽給你吃,看她見你多親。嘿嘿,我咧嘴笑著,嘴里都是香的。
一段時間里我吃過香香的黃元帥蘋果成了我在學(xué)校炫耀的資本,同學(xué)們看我的眼神都充滿了羨慕。
“二媽家有蘋果?真的還給你吃了?”四姐問我。
“真的,好吃太太!”我夸張地砸吧著嘴。
“唉,早知道讓媽把我送給二爸二媽就好了?!彼慕阊劾锶橇w慕嫉妒。
四
時間過得真快,眨眼的功夫我已經(jīng)在二爸二媽家待了一個禮拜了。我是硬憋著沒去前一個巷子里看爸媽,哪怕一次、一個擦肩都沒有。
“招娣,想你媽不?”放學(xué)回來吃早飯時,二爸突然問我。
太意外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抬頭看二媽,她像沒聽見一樣,連個眼神也不給我。其實我真不知道想還是沒想。
“我今天早上去前巷子磨坊,看見你媽坐在柵欄門外邊大聲哭,說她把娃給人了,娃不來看她了,鼻一把淚一把的,哭的恓惶……”二爸像說故事一樣,沒有一點情感色彩。
我能想到我媽哭的樣子,心里像被什么刺了一下,眼淚瞬間就崩出來了。
周末的中午,我偷偷地從家里出來,穿過那條窄窄的巷子在我家柵欄門口徘徊不定。三姐出來扔垃圾看見我,很熱情地把我拉進(jìn)屋。
爸媽都去地里干活了,家里有三姐、四姐和妹妹。我站在炕角的石墩那,不停地卷著衣角一聲不吭。我的頭發(fā)又黃又絨,亂糟糟臟兮兮地罩在頭上,真像個雞窩。
“招娣,在二媽家你沒洗過頭?”三姐撥弄著我的雞窩頭問。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三姐就舀來水要給我洗頭。我突然想起大人說的“黑毛窩豬圈,黃毛坐金殿”的話就沒忍住捂著嘴笑了。
我這一笑緊張的氣氛一下子就活躍了,三姐摁著我的頭說:“像個二桿子,耨(nou)成啥了,還笑!”
“媽說我是黃毛能當(dāng)官坐金殿,為啥還把我送人了?”我不明白地問三姐。
“媽還說你聽話、乖巧、靈醒,她見你最親,二爸二媽沒有娃,家里條件好,你跟上他們會享福?!蔽衣犞阏f這話時好像在哭,就不敢再出聲了。
我在家待了一段時間又悄悄地回到二爸二媽家。
“去哪玩了?”二爸問我。
“在場里和許多娃玩?!蔽也恢雷约簽樯度鲋e。
隔天早飯時我媽來了,二爸二媽要給她舀飯,她說什么也不吃,問我?guī)拙錈o關(guān)緊要的話,我總是吞吞吐吐地“嗯”“啊”回答,媽表現(xiàn)的不那么親熱,我也一樣,現(xiàn)在想想,是不是都在做樣子?
五
小爸結(jié)婚有段日子了,他們和我爺我婩、二爸二媽住一個院子。我們占東邊那個窯洞,中間是我爺我婩,西邊是小爸小媽的新房。當(dāng)新房的窯洞墻上糊了報紙,炕墻的中間有男男女女的塑料海報,大紅囍字貼的到處都是,喜慶得讓小爸不停地哼唱。
小爸小媽和我爺我婩在一個鍋里吃飯,他們像親親的一家人,家里時時充滿歡聲笑語;我們這邊窯洞里老是靜悄悄的,在氣勢上就輸了十萬八千里。
小爸總是歡快地叫著小媽的名字:“藍(lán)藍(lán),我那件白襯衫呢?”
“藍(lán)藍(lán),你今天晌午想吃啥?”
“藍(lán)藍(lán),把我的茶壺拿過來!”
……
我從來沒聽過二爸、二媽叫相互的名字,他們說話都是用哎打頭的,聲音還小,很像是做賊。每每小爸小媽大聲說話,相互叫名字時我就莫名的為二爸二媽叫屈。最后,我終于想到了辦法,當(dāng)他們叫“招娣,招娣”的時候我就不做聲,讓他們可勁的喊,很多時候我人已經(jīng)站在他們面前了,他們還在扯著脖子紅著臉朝著外邊地大聲嚷,我心里就暗自高興,像替二爸二媽報了仇一樣開心。
很快的就從我婩嘴里知道小媽懷孕的消息,小爸小媽的笑聲更大了,常常驚了院子里啄食的麻雀。二媽二爸家更加沉默,沉默地讓人心疼。
六
小爸小媽窯里有臺14英寸的黑白電視,我家沒有??晌液投謴牟煌沁叢?。二媽是不看電視的,天麻擦黑她就睡覺了,我和二爸精氣神十足,不愿意早睡,時常跑到隔著一條巷子的村人家看電視。二媽為我倆的不爭氣很是生氣,越發(fā)的不說話,看我倆的眼神里充滿憤怒的火焰。
1983年正月十六,天冷得出奇,房檐上的冰明晃晃地垂下來,像把劍。風(fēng)不客氣地往人脖子里灌。我還穿著大年初一的新衣服,胸前臟得都看不清衣服的本色了,我和二爸縮著脖子、蜷著身子、手雙(shuang)在袖洞里,一大一小的身影在村里晃蕩著。
我們又來到安有家看電視。安有媳婦看見我倆,不冷不熱地說:“來了,坐!”二爸在最邊的炕沿坐著,我就挨著二爸站在地上。記得很清楚,那晚電視上演《西游記》里的一個章節(jié)叫《大戰(zhàn)紅孩兒》,紅孩兒是牛魔王和鐵扇公主生的孩子,他會吐火,特別厲害,孫悟空被他吐出的三味真火燒得面目全非,連敗三個回合。后來孫悟空請觀音菩薩幫忙收了紅孩兒。孫悟空和紅孩兒打得很激烈,我們看得也特別高興,電視演完了,我們一大一小的身影又出現(xiàn)在空無一人的巷子里。
回到家里,二媽在屋里面閂了門,我們進(jìn)不去。二爸小聲央求二媽開門,二媽裝著睡著了就是不理。我倆就那么來來回回踱著步子,又怕被我爺我婩他們聽見,我們小心地悉悉索索的踢腳打顫吸鼻子。二媽也許就是為了給我們一個深刻的教訓(xùn),大概七八分鐘的樣子她就開了門。
被子二媽早都給我們暖好了,炕熱乎乎的,我鉆進(jìn)自己的被窩,很快就睡著了。
七
沒解放前,我爺是國民黨的一個地方官,手里很有實權(quán),娶了財東樊家嫡親長女為妻。倆人都能識文斷字,尤其我爺很是有文化,后來他們雖然家道中落但骨頭里的資本主義思想一點都沒有減少,喝酒、品茶、抽煙、打牌樣樣精通,他倆時常為抽煙喝茶時沒有相互敬讓搞得雞犬不寧。但他們看重教育、做事麻溜利落,家里收拾得干凈整潔。我婩尤其見不得二媽拖拖拉拉,磨磨蹭蹭,時常說二媽是“油鍋溢了也不急的種”,偏偏二媽就是這么個人,你說你的,我做我的,即使你泰山壓頂我也紋絲不動,氣得我婩沒有一點脾氣。
我家院子天天掃得一塵不染,園子邊被我爺修理的四棱見線,邊上種了一排排刺梅花,當(dāng)刺梅花開得最艷香味最濃的時候,小媽就生了個大胖小子,我爺我婩滿臉堆笑,像極了綻開的刺梅花瓣,層層疊疊。在大家的喜悅聲中,八歲多的我淪落成小媽的保姆。
塬上沒有水,洗尿布要去澇池,去澇池就要經(jīng)過沒有人煙的老窯廓。不久前,村里有個年輕人在老窯廓跳井死了,雖然井被大家填了,可陰魂還在老窯廓游蕩,每次我都害怕得要死,懦弱的二爸二媽不敢站出來替我說一句話。洗尿布成了我的噩夢。
我端著臟尿布的盆子往前走,總覺得后面有不明生物時刻尾隨著。我快它快,我慢它慢,我跑它也跑,我能聽見它急促的喘氣聲,還能感覺到它綠瑩瑩的眼神盯得我無處可逃,長長的獠牙,血糊糊的大舌頭流著黏糊糊的腥臭口水,它跟著我卻不撲向我,也許是我太瘦小,不夠它打牙祭,它就這么惡毒地戲耍著無助的我,看著我豎起的根根頭發(fā)獨自憨笑。我心里總是被它恐嚇著,半夜里無數(shù)次驚醒,二爸二媽老是不明白我為什么害怕,我說給我爺我婩聽,他們也是無法理解還說我偷懶不想干活。
我就這么被心里的不明生物嚇著度過了30天。30天小媽出月子了,弟弟的滿月很隆重。院子里晾衣服的鐵絲上掛滿了村里人送的布和小毛毯,上面還有小紙條寫的人名字,我挨個念“大哥”“根有”“來寶”……小爸就大聲吼我,“大哥是你叫的?他是我大哥,是你大!”我立刻低頭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