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幾場秋雨帶來了幾天涼意，但“晚秋熱死?！?。雨過天晴，早上睜開眼睛，看見陽臺窗戶上泛著耀眼的光芒，太陽剛一露臉，便憋足了勁，熱情似火，炎炎夏日的跫音似乎還在耳邊回蕩。
　　 “曉云，姑姑家后院的棗兒紅了，你們一家有空回來吧?！蔽液鋈幌肫鸸霉米蛱齑騺淼碾娫?，趕緊起來收拾完畢，踏上歸途。
　　 今年伏天雨水充足，不但城里道路兩邊的行道樹枝葉繁茂，郁郁蔥蔥，而且田間一望無際的玉米地就像詩人筆下的青紗帳，一棵棵玉米英姿颯爽，就像筆直挺立的士兵，棒槌似的玉米棒就像一枚枚軍功章，讓人看了不勝歡喜。道路平坦，一路順風(fēng)，最后一站向右拐，穿過核桃樹掩映的街道，便到了姑姑家門口。
　　 “姑姑，你在忙什么呢？”當(dāng)我剛走進姑姑家，看見姑姑坐在院子里，手在炕桌上涂抹著什么。
　　 “我在打袼褙啊！你們來了，趕快坐，喝水自己倒。茶幾上的籃子里新摘的棗子，脆甜脆甜的，你們動手拿。我一會兒就忙完?！惫霉锰痤^，笑語盈盈。
　　 記憶中，姑姑一直喜歡做布鞋，是做鞋的行家里手。姑姑以前當(dāng)姑娘時，經(jīng)常給家里人做鞋。
　　 “我和你姑父習(xí)慣穿布鞋，透氣舒服，下地干活也自如。你表妹出門打工，喜歡穿我做的鞋，說什么穿著媽媽做的布鞋，就像媽媽陪伴在身邊。也不多做，一年每人做兩雙。姑姑也給你做一雙，怎么樣？”姑姑說起做鞋那些事兒，興致盎然，如數(shù)家珍。
　　 “姑姑一天到晚挺忙的，怎么能麻煩你?！蔽沂軐櫲趔@，有點不好意思。
　　 “沒事，我準備做鞋，多做一兩雙也沒啥。你小時候姑姑不也經(jīng)常給你做嗎？”
　　 “嗯，那就勞煩姑姑了?！蔽业男念^升起一抹暖意，開始幫姑姑抹袼褙。
　　 姑姑刷一層稀薄的漿糊，我將布片對齊抻平貼上去，抹平整，輕輕拍打，讓漿糊充分溶進布縫里，一層又一層，重重疊疊。忽然想起這種手工活是母親教給我的，我和母親也曾經(jīng)一起熱火朝天地抹袼褙。
　　
　　 二
　　 常言道：“腳底沒鞋窮半截”，小時候，村里人家家戶戶每年在夏忙后和秋收前這段農(nóng)閑時間都要抹袼褙的。誰家要是不抹袼褙，不做鞋，會被村里人恥笑，背地里當(dāng)作活生生的懶惰教材去教育新一代。
　　 母親會將各種舊衣物和床單被罩拆洗干凈，剪掉無用的棱角和線頭，再簡單分類。白色粗布和花花綠綠的布片絕對不能放在一起，大布片和小塊布也要分開放，最后將它們分別裝在幾個蛇皮袋子里，等攢夠一定數(shù)量再抹（打）成袼褙。老家人將抹袼褙的布片叫“鋪襯”。
　　 小時候不懂“鋪襯”的含義，現(xiàn)在想想，感覺這個名詞很有意思，形象生動，鋪襯鋪襯，鋪一層，當(dāng)作底襯，然后再鋪一層，新的一層又變成襯布，層層相互重疊，相互粘連，最終凝集為一體。打袼褙貌似不起眼，但充分發(fā)揮了勞動人民的聰明才干，不僅變廢為寶，而且也彰顯出團結(jié)就是力量的樸素真理。
　　 據(jù)史料記載，從周代就開始穿布鞋，我想抹袼褙的歷史也和穿布鞋的年代一樣久遠。
　　 夏天的早晨，艷陽高照，從前門走到后院汗流浹背，更不用說干活了?？赡赣H認為，三伏天是抹袼褙的“黃金時間”，陽光火熱，才能將袼褙在短時間內(nèi)曬干曬透，保存好不易返潮，就像六月六曬鋪蓋一樣。母親的話似乎很有道理。
　　 母親抹袼褙起來特別早，收拾完房間開始做早飯，她舀一些面粉倒進盆里，加適量的涼水打著圈攪動，靜置十分鐘左右，再次攪拌，直到所有的小面團和氣泡消失殆盡。然后母親端起面糊盆，順著鍋慢慢轉(zhuǎn)圈倒進開水中，再用筷子迅速攪勻。中火燒熟，捂二到三分鐘，然后揭開鍋蓋，熱氣騰騰的麥香味沁人心脾，糊涂飯就大功告成了。
　　 別小看做糊涂飯，這可是一個技術(shù)活，說起來簡單，做起來不容易，掌握好面糊的稀稠和火候是關(guān)鍵。
　　 母親做糊涂飯自有一番道理，可謂是用心良苦，一舉兩得。待全家人吃完早飯，剩余的糊涂飯被母親作為漿糊舀到盆里準備抹袼褙。據(jù)說糊涂飯黏性好，抹出來的袼褙不僅挺闊平展，而且牢固結(jié)實，用手撕都撕不開。
　　 這讓我想起古代的城墻，據(jù)說當(dāng)初沒有水泥，建城墻時，用加入了石灰和桐油的糯米汁熬制成的特殊“漿糊”，將磚塊緊密粘合，城墻固若金湯，經(jīng)歷數(shù)百年甚至上千年屹立不倒。隨后母親抽出炕席，放在院子中間，取出裝鋪襯的蛇皮袋子。
　　 “納鞋底是慢活，先抹白袼褙吧?！蹦赣H看了我一眼，輕聲說道。
　　 “嗯，好的。”我趕緊回答。我雖然不會做鞋，但耳濡目染，我知道白袼褙是用來做鞋底的。
　　 我似懂非懂，但感覺母親是大人，很有經(jīng)驗，她說的應(yīng)該不會錯。我?guī)湍赣H找出裝有白鋪襯的兩個袋子，母親提著袋子底左右兩個“犄角”，稍微一用力，將白花花的鋪襯呼啦一下抖落在兩個大鐵盆里。
　　 母親開始取出幾張大鋪襯做“底”，將其撫平，粘在席子背面。按照母親的提示我挑選尺寸合適的鋪襯遞給她。有時趁母親不注意，也會心血來潮，躍躍欲試，將手里的鋪襯貼上去，母親夸我很能干。
　　 太陽光的腳步慢慢移到院子中央，地面就像蒸籠一樣，母親熱得滿頭大汗，但依然忙著手里的活。我趕緊取來一頂草帽給母親戴上。
　　
　　 三
　　 “今天天氣好，適合抹袼褙?！蔽一仡^一看，原來是隔壁的三嫂，她一邊納鞋底，一邊走了進來。我和三嫂熱情打招呼，遞給她一個凳子。
　　 “你干活利索，可能把今年的袼褙都抹好了?！眿寢寣θ┎涣哔澝乐~。
　　 “沒有呢。天天忙得跟打鬼子似的。等大女兒打工休假回來幫我抹袼褙?！比┱f的是實情，家里有六個孩子，她一天到晚就像陀螺一樣不停地旋轉(zhuǎn)。
　　 “孩子那么遠，回來一趟不容易。抹袼褙時言傳一聲，我?guī)湍?。”母親古道熱腸，善解人意。
　　 “那就不客氣了，到時候我過來叫你?！比┞犃四赣H的話很高興。
　　 三嫂是個閑不住的人，她二話不說拿起鋪襯，和母親肩并肩一起抹袼褙。母親不讓她幫忙，但三嫂執(zhí)意這樣，也就隨她了。
　　 母親和三嫂有說有笑，兩人都是做鞋的高手，合作起來會產(chǎn)生神奇的效果。一個人很快刷好漿糊，另一個人立即將布片覆蓋上去，拉直撫平，一片一片又一片，無縫對接，薄厚勻稱，很快抹好一大張袼褙，然后又很快開始下一張，步調(diào)一致，配合默契，讓人刮目相看。我只能給她們倆打下手，天太熱漿糊容易失水，我給盆里定時添開水，讓漿糊保持一定的濃度。
　　 “遞一塊大鋪襯。”
　　 “取兩塊小的?！?br />　　 ……
　　 我也忙得不亦樂乎，打下手也要趕上母親和三嫂抹袼褙的速度。
　　 一層又一層，也不知道抹了多少層袼褙，母親和三嫂就像不知疲倦的老黃牛，一會兒蹲在這頭，一會兒又趴在那頭，來來回回，頭也不抬。當(dāng)母親接過最后幾片大鋪襯“封頂”，用糊涂飯涂抹平展，這抹袼褙的活就算告一段落。
　　 母親站起來，噓了一口氣，三嫂也用手捶捶腰。
　　 “總算抹完了。”她們倆異口同聲，相視一笑。
　　 我看見母親和三嫂兩人的臉通紅通紅的，額頭的汗滴就像珍珠似的晶瑩透亮，順著臉頰流淌下來。我趕忙給她倆各遞上一杯蜂蜜水和一條毛巾，母親卻擺擺手，“我得趕緊把袼褙放到太陽光照最強的地方，快點曬干?！蹦赣H說完，拉起粘有袼褙的炕席直奔后院。
　　 等到母親從后院出來，我已經(jīng)打好洗臉水。母親喜悅的神情就像吃了蜜糖一樣，笑容如同夏花般燦爛，我也深受感染，哼起了歡快的歌謠。
　　 三嫂洗完臉，喝了一杯水回家做飯去了。
　　 夕陽的余暉染紅了天角，暑熱慢慢散去，袼褙四角翹起，母親從炕席上“呲啦”一聲完整地撕下袼褙。用手反折，袼褙發(fā)出“嘎巴，嘎巴”的聲響，袼褙干透了。拽一拽，既硬朗，又韌性十足，母親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她將袼褙卷成筒狀，用報紙包好，放到屋里的箱蓋上。
　　 如果天氣允許，母親在熱浪滾滾的三伏天連續(xù)完成全年抹袼褙的任務(wù)。她經(jīng)常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袼褙，做鞋會成為鏡中花水中月。家有袼褙，做鞋不慌。無論春夏秋冬，只要有空，母親可以隨時拿出袼褙做鞋。
　　
　　 四
　　 時光荏苒，不斷向前。后來，村里家家戶戶蓋了平房，也無需在炕席上抹褙子，可以直接將樓頂拖干凈，然后在水泥面上涂抹。抹袼褙就怕天氣突變，伏天的天氣就像娃娃的臉，說風(fēng)就是雨。
　　 有一次剛吃過午飯，烏云密布，刮起了一陣大風(fēng)，眼看要下雨了。母親正在洗碗，忽然想起樓上還曬著鋪蓋，趕緊跑上房頂。就在她轉(zhuǎn)身走到樓梯口時，被花花綠綠的顏色吸引住了，她往東邊一看，發(fā)現(xiàn)隔壁三嫂家的平房上晾曬著袼褙，彩色的做鞋幫的那種薄袼褙。
　　 母親叫著三嫂的名字，一連好幾聲，沒人應(yīng)答，母親有點著急。
　　 “曉云，雨馬上來了，我給你三嫂收袼褙去，她家里人好像都不在。你趕緊把鋪蓋抱下去?！蹦赣H對我喊道。
　　 “我馬上就來。”我急匆匆地跑出屋子，沖上樓梯，接過母親手里的鋪蓋，像一陣風(fēng)似的下了樓，唯恐雨點將鋪蓋淋濕。
　　 我又爬上樓，看到母親正在一點一點從三嫂家水泥樓頂撕袼褙，母親心急如焚，越著急越撕不來，母親從四個角慢慢向中間“包抄”，我也翻過中間矮矮的鏤空界墻，幫著母親一起動手。
　　 “咱們翻墻過來不好吧？別人不知道，還以為咱娘倆是小偷呢？”我吃吃地笑著。
　　 “都啥時候了還說這話呢，袼褙被雨淋了，做出來的鞋肯定不結(jié)實，松松垮垮。別人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只要你三嫂不胡思亂想就行。”還是母親心中有主意，也打消了我的顧慮。我和母親齊心協(xié)力，可我還是不得要領(lǐng)，撕不動袼褙。
　　 “你去對門叫你大媽，袼褙沒有干透，不好撕?！蹦赣H吩咐我。
　　 我再次下樓，出大門，看見大媽在門口掃柴火。我跑到她面前說明來意，大媽二話不說，一路小跑去幫母親了。我替大媽將柴火倒進灶火間。母親和大媽終于將三嫂的袼褙完整撕下放在三嫂家的門道里，剛下樓，大雨傾盆。
　　 “我上集扯鞋面去了，沒想到回來走到村南邊時風(fēng)大雨急，沒辦法只好先躲雨，袼褙也就顧不上了。今天多虧你們娘仨幫忙，要不然這褙子就廢了?！憋L(fēng)停雨駐，三嫂回家后得知事情的原委，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都是街坊鄰居，相互幫忙也是應(yīng)該的，你上次還幫我抹袼褙呢。只要你不把我們娘仨當(dāng)小偷就行了，你看你們家少了什么東西沒有？”母親捂嘴偷笑。
　　 “我家窮得叮當(dāng)響，哪有什么值錢東西，白送你都不會要。再說，經(jīng)常在一起，誰是什么樣的人，我還能不知道呀！”
　　 母親聽了，和三嫂一起笑得前仰后合，爽朗愉快的笑聲在院子里久久回蕩。樹上的蟬鳴也歇息了，似乎在仔細聆聽，靜靜感受著這溫暖熱鬧的一幕。
　　
　　 五
　　 “袼褙打好了，兩個人合作速度真快?！惫霉玫脑拰⑽覐挠洃浿袉拘选＠瞎s緊幫姑姑將粘有袼褙的炕桌搬到樓頂，趕天黑前曬干。
　　 “這是我煮的棗，嘗嘗味道怎么樣？”姑姑從廚房里走出來，手里端著滿滿的一棗碗，我趕緊迎上去接住，一股鮮香撲鼻而來，我將碗放在茶幾上。
　　 “好吃，又香又甜?！蔽乙贿吰穱L著糯軟美味的熟棗，一邊和姑姑聊天。
　　 “你母親年年暑期打袼褙，也不知打了多少塊。你表妹小的時候，姑姑沒有時間，她還幫我打袼褙，有時候還幫我做鞋。曾經(jīng)用自家的袼褙給村里的五保戶五奶奶做了好多雙布鞋，換作一般人難以做到?！惫霉锰岬轿夷赣H當(dāng)年做鞋那些前塵往事，不禁感慨萬分。
　　 母親不僅聰慧能干，而且熱情善良。她做的千層底布鞋美觀舒適，一直是家人們的最愛。雖然母親不在身邊，但她做的布鞋一直溫暖我的雙腳，因為簡樸、踏實、平穩(wěn)和舒爽，時常有一種溫暖和一股砥礪前行的力量充盈在心間。
　　 當(dāng)我回到家里從箱子底翻出母親做的新布鞋時，眼前又浮現(xiàn)出母親戴著草帽汗流浹背，低頭抹袼褙的忙碌身影。在我的心目中，母親就像一位藝術(shù)大師，一手刷漿糊，一手貼鋪襯，轉(zhuǎn)眼之間，完成一幅布貼畫。這動人的一幕，永遠定格在腦海里，成為時光深處那一抹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