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風(fēng)雨五十年(小說)
一
一九六八年三月的一個清晨,太陽剛剛在地平線上跳出來不久,橙色的太陽光芒慢慢消融著朦朧的霧氣?;\罩在霧氣中的蔣家村露出了輪廓,慢慢清晰起來。蔣家村周邊的田野里,莊稼長出了青青幼苗,連綿成片的綠色散發(fā)著勃勃生機(jī)。
蔣慧琴背著背簍往家走,背簍里裝滿了剛打來的豬草,還帶著清晨的露水。蔣慧琴一大早出門割草,褲腳邊都被露水打濕了;蔣慧琴圓潤的臉龐上,一雙大眼睛水靈靈的,兩條麻花辮隨著她的腳步在肩頭跳躍著。她雖然個子不高,但是很健康,全身充滿青春的活力;即便是穿著土布做的灰色襯衣和黑色褲子,也絲毫不影響她的年輕美好,反而更顯自然淳樸。
“幺妹,打豬草回來啦?這么大一筐,你好能干啊?!笔Y慧琴經(jīng)過劉嫂家時,被劉嫂喊住了。劉嫂站在院壩邊,一只手端著一碗稀飯,一只手拿著雙筷子,正在吃早飯。
“劉嫂,在吃早飯啊?!笔Y慧琴笑著和劉嫂打招呼。
“幺妹,你等下。我有事和你說?!眲⑸┳吡诉^來,低聲說:“幺妹,你不是說要嫁給解放軍嗎?我本家那邊有個遠(yuǎn)房小叔,在榮昌縣武裝部,也是穿綠軍裝的。我給你做媒,要得不嘛?”
蔣慧琴是村長的幺女,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家境還算可以,所以蔣慧琴是村里少有的讀過書的女娃娃。蔣慧琴十二歲上小學(xué),讀書成績非常好,學(xué)校老師都鼓勵她好好讀書,以后考上中專,走出農(nóng)村成為城里人。小學(xué)畢業(yè)后,蔣慧琴想繼續(xù)讀初中,可是父親不同意。后來蔣慧琴向父親保證,讀書也不耽誤幫家里做農(nóng)活,父親才同意了。蔣慧琴一邊上學(xué),一邊負(fù)責(zé)養(yǎng)家里的兩頭豬,有時候也去采點山里、田里的野生藥材賣給供銷社,賺點本子文具的錢。遺憾的是,蔣慧琴初二才讀了一個學(xué)期,便遇上了時代浩劫,全國停學(xué)。蔣慧琴的讀書夢破碎了,只能在家務(wù)農(nóng)。蔣慧琴不甘心,又想借著城里工廠到農(nóng)村招工的機(jī)會跳出農(nóng)門??上в来h的幾次招工,都不包括蔣家村所在的公社。
慢慢地,蔣慧琴到了結(jié)婚的年紀(jì),上門提親的人絡(luò)繹不絕??墒鞘Y慧琴都不答應(yīng),蔣慧琴一心想要嫁給解放軍。那個年代,廣播里、報紙上常常宣傳解放軍的英雄形象,能嫁給解放軍,是少女們的夢想。
現(xiàn)在,蔣慧琴已經(jīng)二十一歲了。村里的同齡人早都結(jié)婚生孩子了,她成了大齡未婚女青年。家里人著急,蔣慧琴自己也著急。
現(xiàn)在劉嬸說要介紹個解放軍,蔣慧琴心里高興,趕忙說:“要得啊,他什么情況嘛?!?br />
劉嬸介紹道:“我小叔叔叫劉義華,今年二十六歲。爹媽早都沒得了。有一個大哥、一個姐姐,還有個小妹。姐姐妹妹都嫁人了。大哥也結(jié)婚了。他十八歲到武裝部當(dāng)兵,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小班長了?!?br />
劉慧琴答道:“那有照片嗎?先看一下嘛?!?br />
劉嫂眉開眼笑地說:“照片我沒得。過兩天我去找他大哥要張照片,再給你審查哈。放心,人長得可以,又是解放軍,配得上你?!?br />
劉慧琴不好意思地笑著揮手告別說:“那我走了,要回去喂豬了?!?br />
二
過了一個禮拜,一天蔣慧琴一家吃過晚飯。蔣慧琴幫著母親在洗碗、刷鍋、收拾灶臺,父親在院壩里劈著柴火。
這時屋外響起劉嬸的聲音:“村長,幺妹在家嗎?”
蔣慧琴急忙跑了出來,答道:“我在?!彼艿皆簤卫?,來到劉嬸面前,拉著她往屋檐走廊的角落處走。
劉嬸知道她是不好意思,心領(lǐng)神會地跟著她走。
劉嬸從褲子口袋里摸出一張兩寸黑白照片遞給蔣慧琴:“給你,我小叔的照片?!?br />
蔣慧琴拿了照片仔細(xì)端詳,照片上的劉義華站立在武裝部樓前,身姿挺拔,精神抖擻。他穿著一身綠軍裝,戴著軍帽,腰束武裝帶,衣領(lǐng)上佩著紅領(lǐng)章,帽子正中是鮮艷的紅五角星。劉義華長著一張國字臉,兩道濃眉下,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透著堅定的目光。
“怎么樣?我小叔還是可以的吧?多精神的。”
“嗯。”蔣慧琴羞澀地點了點頭。
劉嬸看到蔣慧琴的表情,覺得這事有戲。劉嬸眼珠一轉(zhuǎn),拿了照片轉(zhuǎn)身走向蔣慧琴父親:“村長,我來給幺妹說媒。你看下,一表人才的?!?br />
蔣父接過照片看了一眼,嚴(yán)肅地問:“這個人啥子條件嘛?”
于是劉嬸把劉義華的情況向蔣父描述了一遍,聽到動靜的蔣母也從屋里走過來聽著。
蔣父聽完不滿意地說:“這個人不行,他在外面當(dāng)兵,家里連個老人都沒有,我幺姑嫁過去要一個人撐起家,要去受苦遭罪哦?!?br />
劉嬸勸說道:“他當(dāng)兵每個月有津貼的,可以寄回家,幺妹不會受多少苦的?!?br />
蔣父還是搖著頭說:“當(dāng)兵的能有多少津貼,屋頭的活還不是要人去干。挑水、劈柴、下田,哪個不要勞力嘛?!?br />
蔣慧琴在一邊小聲嘀咕道:“這些我都可以自己干。”
蔣父生氣地教訓(xùn)小女兒道:“你自己干?你能干得很啊。到時候受苦遭罪,有得你哭的!”
蔣母連忙勸解蔣父道:“你莫生氣嘛,和幺姑好好說。”
蔣父生氣地轉(zhuǎn)身進(jìn)屋了。
蔣母對蔣慧琴說:“幺姑,你莫怪你爸爸。他也是想你嫁個好人家嘛,你要考慮好哈?!?br />
蔣慧琴有些不開心。
劉嬸小聲地說:“幺妹,這樣嘛,下回我安排你們見個面,你再做決定嘛。”
蔣慧琴點了點頭,送劉嬸出了院子。
三
一九六八年八月初,劉嬸告訴蔣慧琴,劉義華請了兩天探親假回家來了。劉嬸安排兩人在禮拜天的趕場日,到鎮(zhèn)上見一面,地點是劉家在鎮(zhèn)上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家里。
蔣慧琴怕父親反對,去找三哥商量,三哥問蔣慧琴:“你看你個人的意見,想見就去見一下。不怕,三哥陪你去。”
禮拜天一大早,蔣慧琴和三哥去鎮(zhèn)里趕場。走了一個多小時到了鎮(zhèn)上。趕場日,十里八鄉(xiāng)的村民們都聚集到鎮(zhèn)里街上,買些吃的用的,人來人往的很是熱鬧。
蔣慧琴和三哥來到劉嬸安排的見面地點,劉嬸正站在門口四處張望著,她身后站著一個穿著軍裝的男子。
劉嬸看到蔣慧琴,高興地招呼著:“幺妹,你來啦。來,認(rèn)識下,這個就是我小叔,劉義華。”說著指著身后的男子介紹道。
蔣慧琴飛快地瞥了劉義華一眼,劉義華和照片上一樣高大英俊,只是皮膚比照片上黝黑一些。蔣慧琴說了聲:“你好?!眲⒘x華看著她,也笑著點頭回了聲:“你好。”
劉嬸看兩個人都不好意思的樣子,連忙招呼他們到屋里坐。進(jìn)屋后,劉嬸讓劉義華給蔣慧琴和三哥倒杯水來。劉義華答應(yīng)了,去倒了兩杯開水來。
劉嬸看到水杯,又好笑又好氣,對蔣慧琴說:“哎,你看他這人,就是老實嘛,叫他倒水,他就倒杯白開水,茶都不曉得放點?!?br />
劉義華聽了,趕緊又去拿茶杯,想要再去加點茶。
蔣慧琴連忙攔住說:“沒得事,我就喝白開水好了?!?br />
劉義華猶豫著,不知道該聽劉嬸的,還是聽蔣慧琴的。
劉嬸笑著解圍道:“好了,幺妹說喝白開水,就白開水嘛,你們兩個聊天嘛?!?br />
劉義華咧嘴笑了下,不知道該說什么。蔣慧琴覺得自己是女孩子,也不好先開口。
劉嬸看兩個人都不開口,只好引導(dǎo)著話題說:“幺妹,你去過榮昌縣城沒得?”
蔣慧琴說:“沒去過?!?br />
劉嬸就教劉義華道:“小叔,你請人家去你那兒耍嘛?!?br />
劉義華趕緊邀請蔣慧琴道:“你哪天去榮昌縣城,可以去武裝部找我,我招待?!?br />
蔣慧琴抿嘴一笑,答應(yīng)道:“要得嘛?!?br />
話頭一開,兩人也沒有那么拘謹(jǐn)了。
蔣慧琴就問:“你在武裝部都做些什么?”
提到工作的事,劉義華放松了些:“我是在炊事班的?!?br />
蔣慧琴有些失望:“炊事班啊?就是做飯的???”
劉義華點頭答“是”又補(bǔ)充道:“我們炊事班也不只是做飯,還有種菜、養(yǎng)豬。我們班里養(yǎng)的二十多頭豬,就是我在負(fù)責(zé)?!?br />
蔣慧琴笑了一下說:“我是負(fù)責(zé)養(yǎng)家里的兩頭豬?!?br />
三哥好奇地問:“當(dāng)兵也種菜、養(yǎng)豬?。磕遣皇呛娃r(nóng)民差不多?你們配槍不?”
劉義華說:“還是和農(nóng)民不一樣,我們也有軍事訓(xùn)練。像出操啊、跑步啊、單雙杠這些,炊事班的不配槍。不過每年都有打靶訓(xùn)練,上次打靶訓(xùn)練,我的成績在連里是第一名。”說到工作上的事,劉義華是侃侃而談。
蔣慧琴問劉義華:“你讀過書沒得?”
劉義華回答:“小時候家里窮,哪有錢上學(xué)嘛。還是到部隊后,才進(jìn)了識字班,學(xué)會了認(rèn)字寫字?!?br />
劉嬸趁機(jī)夸贊劉義華道:“我小叔優(yōu)秀得很,現(xiàn)在是小班長,過些年要是提了干,那家屬就能隨軍了。隨軍家屬可以有工作的哦,幺妹?!?br />
“我曉得這個政策,以后的事只能走起看嘛?!笔Y慧琴看看屋外的天色說:“我還要去供銷社賣金銀花,那我們就先走了哈。”
“再坐會兒嘛。”劉嬸挽留蔣慧琴。
“不坐了,我這些金銀花攢了大半年了,一會兒供銷社關(guān)門了,就賣不脫了?!笔Y慧琴站起身,和劉嬸劉義華告別,背起背簍和三哥往外走。
劉嬸夸著蔣慧琴就是會過日子,和劉義華送他們出門。
劉義華朝著蔣慧琴的背影喊了一句:“你下次去榮昌縣城,去武裝部找我哈?!?br />
蔣慧琴轉(zhuǎn)身揮手回了聲“要得”,和三哥匆忙離開了。
四
蔣慧琴他們從供銷社回來,劉嬸就在村口攔住了他們。
劉嬸說:“幺妹,我小叔對你很滿意哦。他明天要回部隊了,想要個準(zhǔn)信,你呢?啥子態(tài)度嘛?”
蔣慧琴猶豫著:“我覺得人還是可以,就是我爸爸反對……”
劉嬸鼓動道:“現(xiàn)在新社會,戀愛婚姻自由,你爸爸反對沒得用,還是要你個人做主哦?!?br />
蔣慧琴還是猶豫不決,三哥便勸說道:“妹妹,你先不想那么多。要是覺得人可以,就再接觸下,多了解下。爸爸那里沒得問題,他哪個攔得住你嘛?!?br />
蔣慧琴又想了下,下了決心說:“好嘛,那就先耍對象嘛?!?br />
劉嬸喜笑顏開地叫好,說馬上回去告訴小叔,他肯定高興。
蔣慧琴回家后,把答應(yīng)和劉義華耍對象的事告訴了家里人,父親知道后很生氣??墒鞘Y慧琴是個有主見的人,她決定了的事情誰也別想輕易改變她。
雖然確定了是對象關(guān)系,但是劉義華在榮昌縣城當(dāng)兵,蔣慧琴在永川縣鄉(xiāng)下,在那個車費、郵費都貴的年代,雙方并沒有更多接觸了解的機(jī)會。
十一國慶節(jié)快到了,蔣慧琴收到了劉義華的一封信。在信上,劉義華說已經(jīng)向組織上交了戀愛報告,部隊了解情況后,批準(zhǔn)了他們的戀愛關(guān)系。劉義華又寫了些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最后說快到國慶節(jié)了,榮昌縣城會裝扮得很漂亮,邀請蔣慧琴去耍。
蔣慧琴把信看了好幾遍。
晚上一家人吃飯的時候,蔣慧琴把劉義華來信的事說了:“劉義華來信,讓我國慶去榮昌縣城耍?!?br />
父親一聽,就不高興地說:“去啥子去!女娃娃家家的,跑去找一個男的,像啥子話嘛?!?br />
蔣慧琴馬上解釋說:“他已經(jīng)打了戀愛報告了,組織上同意的。還有,我又不是要一個人去?!比缓笫Y慧琴請求父親道:“爸爸,你陪我去嘛?!?br />
父親板著臉拒絕:“不去,我又不認(rèn)識他,去做啥子?!?br />
蔣慧琴笑著拉著父親胳膊撒嬌道:“去了就認(rèn)識了噻,你陪我去嘛。”
父親口氣軟了下來說:“他有啥子好嘛,你就看起他?人家介紹大隊長的娃兒你都不同意……”
蔣慧琴馬上說:“他還可以的嘛,解放軍,保家衛(wèi)國。還是小班長了。還有,你看他,都沒讀過書,在部隊學(xué)習(xí),都能寫信了?!?br />
父親依舊不太情愿:“不去,沒得路費。”
“路費我有?!笔Y慧琴已經(jīng)存了一筆錢,去榮昌縣上兩個人的路費夠了。
“還要自己出路費啊?一點都莫得誠心?!备赣H抱怨著。
看到蔣慧琴不高興的表情,母親勸說父親道:“還沒成一家人,自己出路費也應(yīng)該的嘛。你就陪幺姑去下榮昌縣城嘛,還可以看看熱鬧,要不是我不識字,我也想去看看呢?!?br />
三哥看父親還不答應(yīng),急著說:“爸爸你不肯陪妹妹去,那我去嘛。”
“你搗啥子亂,干活去!”父親怒氣訓(xùn)斥三哥。
三哥朝蔣慧琴吐了下舌頭,轉(zhuǎn)身出門干活去了。
接下來,蔣慧琴又和父親提了幾次去榮昌縣城的事,家里人也都幫著勸說父親,終于父親答應(yīng)和蔣慧琴一起去了。
五
蔣慧琴和父親坐了三個小時長途車,來到了榮昌縣城。
榮昌縣城里樓房多了、汽車多了、人也多了。他們一路問路,終于找到了武裝部。
榮昌縣武裝部門口,一個背著槍的解放軍戰(zhàn)士在站崗。那身影真像照片上的劉義華,讓蔣慧琴一陣激動。等他們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個戰(zhàn)士不是劉義華。蔣慧琴和站崗的戰(zhàn)士說明來意,站崗的戰(zhàn)士讓他們在門口等,然后到崗?fù)だ锎蛄藗€電話。
過了十幾分鐘,劉義華來到了大門口,在門崗給蔣慧琴父女做了登記后,劉義華帶著他們進(jìn)了武裝部大院,來到炊事班。劉義華讓他們坐著休息,他去找指導(dǎo)員匯報一下。
過了好一會兒,劉義華還沒有回來,蔣慧琴父女倆干坐著等著,父親不禁有些冒火了:“他干啥子去了?讓我們這樣干等著?。克疾粶?zhǔn)備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