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萬物的傷痕(散文)
那個和善的老婦人,目光徑直落在我的脖子上,沒有遮掩,不是偷瞄,光明正大得像在看一尊不會動的雕像。即使她無惡意,我還是如坐針氈,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秘密后的不知所措。我只能扭頭,看密密麻麻的雨點在公交車窗上繪就的抽象畫,一道一道的,像是傷痕。
脖子上的傷疤是幾個月前手術(shù)留下的,即使每天堅持涂抹疤痕修復(fù)膏,也改變不了它橫陳在我脖子中央的事實,且讓我的每一次吞咽,都有了牽扯感。估計它心有不甘地說,嗨,我是你的人生印記,與你同在,別試圖抹殺。
朋友說,你系個絲巾,或者買那種比較寬的頸鏈,既能擋住傷疤也能起到妝飾作用。于是,我聽從她的建議,買了三條小絲巾,四條頸鏈。每天早晨對鏡梳妝后,根據(jù)衣服配絲巾,又根據(jù)心情去系花樣,或者佩戴上頸鏈,又反復(fù)調(diào)試,試圖讓它完美地遮擋傷疤。我過起了遮遮掩掩,“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日子。
我左手小拇指上有一個三角形的傷疤,是小時候割稻谷時留下的。當(dāng)時還哭鼻子了,我哭的原因,有可能不是因為疼,畢竟那種毫無預(yù)兆且迅疾的割裂過程,讓你來不及害怕和疼痛,而是因為看著自己的鮮血滴落在泥水里迅速暈開的景象。對一個幾歲的孩子來說,太過于殘酷。回家后,媽媽用蘸了香油的紗布包扎傷口,并赦免了我接下來的勞作,這讓我覺得受點傷也挺好。這大概是我記憶中的第一道傷口。
媽媽給我包扎時的表情,當(dāng)時我沒有在意,時日漸長,我也不記得了。但有時候看到這道傷疤,記憶就會從這個“窗口”出發(fā),回到小時候,回到久遠的鄉(xiāng)村時光。人生在向前看的時候,也需要回溫和重逢,與過去的自己相遇,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這一次,發(fā)現(xiàn)腫塊到確診為惡性腫瘤,都瞞著媽媽。準備手術(shù)的前幾天,姐姐選擇在一個夜晚告訴媽媽實情。事先我并不知情,如若不然,我會阻止姐姐的擅自行動,且還是在一個冬天的夜晚。夜晚,太過于沉靜,而冬天的夜晚,本身就包含著憂傷的底色,不適合拿來講述更為憂傷的事情。
我常說,這個世界上并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因為除了自己,都是別人。我們所有的傷痛,都只能自我消解,每個人承受傷痛的具體感覺都是隱秘的,那些讓我們撕心裂肺的感覺更是無法言傳。
爸爸說,媽媽那天哭了一晚上,她沒有給我打電話的原因是怕和我通話的時候,忍不住傷心哭泣,影響我的情緒。我們之間隔著幾百公里的距離,但我想媽媽在聽到消息后,她的心已經(jīng)飛越山水,來到我身邊了。
我在腦中構(gòu)建了兩個場景,一個是媽媽在萬物俱靜的時候,躺在床上默默流淚的樣子,我還設(shè)計了月光,透過窗戶撫照著她的臉,她的眼中因此晶瑩閃亮。另一個場景是她和我通話時候的樣子,她的聲音哽咽,眼眶通紅,淚水漣漣濕了手機屏幕。雖然我不希望看到她傷心,但從小認為,媽媽在默默流淚的時候,樣子很美,容易讓人想到“一枝梨花春帶雨”。
媽媽在遇到子女身體不適,住院或者動手術(shù)的時候,總會反復(fù)說那句話:“要是把你們的病痛都放在我身上就好了。”我們兄弟姐妹幾個都上過手術(shù)臺,在我們被麻醉,意識不清的時候,醫(yī)生的手術(shù)刀同樣也在媽媽的心里留下了傷痕。造成她心里的傷痕的不是我們的疾病本身,而是愛。愛讓人幸福,也讓人疼痛。
史鐵生在《我與地壇》中寫到母親的時候,就說:“這是她唯一的兒子,她情愿截癱的是自己而不是兒子,可這事無法替代,她想,只要兒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也行。”世間所有的母親都一樣,母愛也都一樣。
他們都說,我有強大的心理承受能力,在面對如此重大事件前,仍然是一副云淡風(fēng)輕,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其實,我只是想給自己做心理建設(shè),一個人不把自己的苦難當(dāng)作苦難,苦難也就失去它本身的意義。
在構(gòu)建我靈魂源頭的故鄉(xiāng),有大大小小的池塘七口,其中有一口叫小燕塘,是一個頗受村民歡迎的池塘。在一個旱年,它很快見了底,并將曾經(jīng)吞噬掉的物件都吐露了出來,棒槌、衣物、塑料菜籃……大河蚌、大田螺、魚蝦,躲藏在淤泥里的泥鰍,很快成為了餐桌上的美食。我站在一個小水坑里,抓一只小烏龜時,被玻璃渣劃破了腳掌,當(dāng)時還不覺得有多疼,直到鮮血滲出染紅一小片渾黃的水,但這道傷口并沒有留下疤痕。
水坑迅速干涸,肥沃的塘泥被人們挖起挑走,堆積在地里,成為了瓜果蔬菜的營養(yǎng)大餐。池塘里的水草也很快在烈日的步步緊逼下枯死,塘底變成了白色,泥土上出現(xiàn)細密逶迤的傷口,小魚小蝦的尸體四處可見。再后來,傷口變大,我側(cè)著手掌可以摳出深陷其中的小田螺。那些傷口中隱藏著池塘深處的密語,于是它們形成了美麗的龜裂紋,這些密語大概是大地說給天空聽的。合格的田野設(shè)計大師——老農(nóng),也深諳此道,他們會選好時機放干稻田里的水,田里曬出細小龜裂紋后再去灌溉,聆聽了大地密語的禾苗會以驚人的速度生長,又壯實又健康。
曾經(jīng)波濤蕩漾,水草肥美,魚蝦歡騰的小燕塘,被這些美麗的裂紋占領(lǐng)后,成為了“蠻荒之地”。到底是小孩子天真,那時候我想,池塘和稻田不一樣,即使大雨來臨,小燕塘的水滿了,但是那些被烈日帶走的生命再也不會回來了,這是一件多么讓人傷心的事情。但事實告訴我,只要有生命的源泉,再有一些時間,一切都會復(fù)歸原位。
不記得是在哪個景點了,觀賞一棵千年古銀杏,樹干有一部分被雷劈焦,成了枯木,但并不腐敗。有旅人見縫插針地往皸裂的樹皮里塞硬幣,有些卡在里面時間久了,生了銹,又有一些被人摳下拿走了,于是樹干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傷口。塞硬幣的人為了祈福,摳硬幣的人貪小便宜,前者給樹制造傷口,后者讓傷口暴露在外,形成二次傷害,他們的“罪孽”類似。
銀杏樹能不能感知到疼痛呢?我想是能的,它俯瞰著自己的身體反復(fù)受傷,疼痛的不是枯死的那部分,而是心。因為古樹和這枯死部分樹干的關(guān)系,就是母親和子女的關(guān)系,它千瘡百孔,它感同身受。我站在它的面前,撫了撫它的傷口,我不知道它能不能感受到一個人類掌心的溫情,但那一刻,我的心里有一汪溫柔的水在涌動,甚至要沖出我的眼眶。
人是為了思想而生的。這是法國思想家帕斯卡爾說的。不知道他說這句話之前,是不是也和我一樣,撫摸著一棵古老的銀杏,將自己思想的根須探入地下,與樹干合二為一,人樹不分了。
相對于溫順可愛的寵物,我更愛綠鬢紅顏的花草,或許花草樹木和我一樣,話不多,性子慢,它們有點陽光和雨水就很滿足,像我,除了健康和愛,奢求的東西并不多。我喜歡種植花草,不管在哪里,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是走到陽臺,觀看它們是否有了新變化,是否需要喝水,我在觀察它們的時候,它們肯定也在看著我,試圖洞悉我的心情,人既然多情,花草豈能不知。但不管那日我的心境如何,我在面對它們的時候,一定是平和的。
給長春、米蘭和茉莉剪枝,扦插曇花與令箭,掰下多肉的葉片,整齊地排在蛭石和粗介質(zhì)的土上,看著截面上滲出的綠汁,才意識到我也是在給它們制造傷口,既然那棵古老的銀杏樹都能感知到傷痛,這些小可愛們怎么會感知不到呢?
我美其名曰為了它們的繁衍和生長,對它們痛下殺手,何嘗不是一種罪孽。這樣想著,我對那棵銀杏樹產(chǎn)生的憐憫,便有些虛偽。野花野草的幸福,看來除了沒有被拿到花店出售以外,還有一點便是能夠自由生長,不受拘束。相比之下,城市綠化帶的花草,就有些可悲,被修剪成圓、平、長、方,以及無法描繪的形狀,景還常被鐵絲禁錮囚住,按照人類的審美意識生長。哪一片樹葉,哪一根枝條要是想造反,突圍出來,不消多久,肯定被處以腰斬等極刑,傷口裸露,殘枝斷葉滿地。
最怕看到綠化工人使用割草機,青草繁茂,割草機轟鳴而過,頓時尸橫遍野,綠色的血液四濺,散發(fā)出濃烈的青草味。那味道不能用清香來形容了,它強勢撲入我的鼻息,讓我眩暈??赡芩谟眠@種方式告訴我,它的傷口很疼,需要一個季節(jié)去恢復(fù)。在人類的眼里,那些規(guī)規(guī)矩矩,不造次、不張揚的綠化,造型奇異的盆栽,才美。但在植物的眼里,它們肯定是弱勢群體,是需要幫助和解救的對象,但是其他植物也無能為力,就像有時候我們再努力,也解救不了一些人。
生而為人,誰不是在生活的叢林里披荊斬棘,落得遍體鱗傷,但所有的傷口都會變成傷痕,傷痕就是人生的另一種恩賜。萊昂納德·科恩說,“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進來的地方”。但更多時候,我們注重的是疼痛和苦難本身,缺乏遠見,沒等到光來,沒等到花開,就自我投降了,認為生存本身是一種徒勞。來日方長,我的身體上,甚或心靈上,肯定還會增加一些傷痕,但不管怎樣,我知道,那遮擋傷痕的絲巾和頸鏈可以摘下來了。
萬物有靈,萬物也都有傷痕。生命來來去去,皆為常態(tài),我給花草造成的傷痕之上,有了新生,曇花抽出了新的莖,多肉的葉片長出根須,同時生發(fā)出小多肉,長春剛發(fā)出幾組新葉,就反常地開出了兩朵花,像一對逃出世俗的戀人。
聆聽梵音,沐浴檀香的古銀杏,它有足夠?qū)掗煹男亟?,去原諒雷電犯的罪,和渺小人類犯的罪。被“剃頭”的草地復(fù)又再生,比往日更加蔥蘢。小燕塘的傷痕不僅僅是雨水和時間讓它愈合的,是它懂得收放自如,也為了讓人們懂得居安思危,讓魚蝦和水草懂得物競天擇,更好繁衍生息,它的傷痕其實是天空的恩賜。
至此,我撫摸頸上的傷痕,相信詩人所說,“傷痕,是生長一片森林的山谷”,在人生中做標記,然后讓你郁郁蔥蔥地感受再次起飛的感覺。
存在,也許自有她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