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年年歲歲柿子紅(散文)
花生扒完,柿子仍然黃里透著青澀,只有迎風向陽的一面隱隱地露出一抹緋紅。稻子割罷,柿子逐漸被秋色陶醉,個個紅頭杠臉,如喝醉了酒,只蒂把尚留一片淤青。又過十天半月,等地里的豇豆、黃豆、綠豆都歸了倉,大部分的柿子已經(jīng)成熟。只有耐寒的冬柿子,依舊愣頭青似的不解風情,非得經(jīng)過幾場酷霜,才肯扭捏作態(tài)假裝成熟,直到與白雪結(jié)成一道風景,才肯落幕。
在我們老家,寒露至霜降節(jié)氣,正是采摘柿子的好時機。這個時候,風一吹,樹一搖,便會有熟透了的柿子落下來。這先落下來的柿子,早被鳥們掏空了皮囊,已經(jīng)沒了堅挺的力量,只能“啪啪”作聲,跌落樹下。隨著幾聲脆響,地面上便開出了一朵朵大紅花,花瓣水汪汪的像在流血,直勾得雞鴨圍著柿樹打轉(zhuǎn)轉(zhuǎn)。當然也少不了野蜂和蒼蠅,這一地的甜蜜誰都不肯放過。偶有誰家的豬跑出圈,遇到如此盛景,便“嗯呲,嗯呲”地大快朵頤,連吞帶吸,直嚼得大長嘴往外冒紅泥,為豬的一生,也算是交了上等好運。
小鳥當然不會與豬們?nèi)尦赃@一攤爛柿子,隨便撲棱幾下翅膀,來幾個跳躍,枝枝丫丫有的是紅透了的柿子,不急不緩地挑那迎風向陽滿面紅光的柿子吃,“啪啪”啄兩口,吞咽到肚子里,便扭動脖子,把尖利的喙往黑黢黢的樹枝上來回蹭幾下,再環(huán)左顧右地叫幾聲。好像在說這柿子真甜,也好像在和同伴們打招呼。隨著這幾聲清脆的鳥鳴,忽然間,不知從哪里又飛來了一只鳥,不大一會兒便聚了三只、五只。如果遇到柿子樹稀少,又逢鳥兒們肚子餓,也會飛過來好多只,能落得滿樹都是。鳥們在枝頭上邊飛邊跳躍,嘴里嘰嘰喳喳地叫著,像在排演百鳥朝鳳。也許是只顧熱鬧,也或許是嫌剛才啄開的柿子不夠甜,前頭才啄過的柿子就被忘到了一邊,又有一枚柿子被開了膛。柿子便咧著嘴,在秋風里笑引鳥聲一串結(jié)著一串,穿過濃密的枝頭,直抵高遠稀薄的云霞。藍天收不完鳥鳴,也罩不住柿子的鮮紅,如此盛景明天還要繼續(xù)上演。
柿子樹的主人似乎沒在意這些,孩子們可有點沉不住氣了,直嚷嚷要把柿子摘下來。這正是人鳥爭柿的時候,大人們也就順著孩子們的話,隨口應(yīng)答說得趕緊把柿子摘下來了。但卻因這事那事,總是應(yīng)了又給忘了。在大人們看來,果子在樹上又不會自己跑掉,誰吃還不是個吃?就顯得沒孩子那么急。也有不喜歡吃柿子的大人,只把彤紅的柿子當風景看,根本就沒有去采摘柿子的意思。孩子們干著急一陣子后,就不再去央求大人們了,三五個小伙伴一聚,各出奇招,柿子也能收入囊中。
樹高孩子矮,想采摘柿子就得會爬樹。鄉(xiāng)下孩子都是頑皮慣了的,爬樹自然容易,往自個手心里“噗噗”吐兩口吐沫,鞋子脫了甩到一邊,光著腳板在泥地上來回蹭蹭,再把褲腰帶緊一緊。等做足了架勢,便手抓腳蹬,猴子似的往樹上趴。遇到柿樹矮小,樹上只需上一個人,不大功夫柿子也便摘得差不多了。大樹卻是例外,任你怎么做架勢,人終比不了猴子,想爬上去必得費一番功夫。這時繩套就派上了用場,往腳上一套,雙腳外側(cè)用力繃緊,借著樹皮的皺紋阻力,雙手抱緊樹干,雙腳帶著繩套,上下齊力往上蹭,直到攥住樹的枝椏,手得了勢,才脫了腳上的繩套,人坐在樹椏里喘口氣,順便也觀望一番。既觀遠處的風景,也看眼前的柿子。和樹下的小朋友吹噓一番,諞諞自己爬樹的本領(lǐng)。樹下的孩子見不得樹上的孩子吹牛,便拿長竹竿往樹上捅,樹上的孩子害怕竹竿捅著屁股,就再往高點的樹椏里站,還得意洋洋地說這下夠不著了吧!打嘴仗時也沒忘記動手,樹上摘了橙紅的硬柿,也不看砸到砸不到樹下的小朋友,只顧亂丟一氣。柿子紛紛下落,樹下“哎喲”之聲也沒消停,這個說你不長眼嗎?明明地上鋪有稻草,卻偏往人身上砸。那個又說,你是眼睛長屁股上啦!樹上的孩子便笑,雙手搖動柿樹的枝椏,企圖下一陣柿子雨砸樹下的孩子,無奈柿子蒂把結(jié)實,柿子不熟到皮軟透紅,是不會掉下來的。
連玩帶鬧,樹上的柿子也摘差不多了,只有頂枝上還剩幾枚柿子,在碧空中紅得晃眼。這么幾枚柿子雖說難夠下來,但也不是沒有辦法夠掉。竹竿頭上綁一把鐮刀,對準柿把往下一拉,柿子也就掉下來了??珊⒆觽儧]有這樣做,他們也學著大人的樣子,留下十枚八枚柿子壓枝。說是壓枝,其實就是給小鳥們留些口糧。鄉(xiāng)下人相信果樹是大自然的,果子首先是鳥的,人只是與大自然分享一點果實,千萬不可獨吞。
柿子剛摘下來大都有些生澀,不能直結(jié)食用,若貪嘴,咬一口便能讓你好久張不開嘴巴,弄得飯菜都不香。大人們都說生柿子是“鎖口草”,我也吃過生柿子,果真就張不了嘴,那以后就再沒敢吃生柿子。正因如此,剛摘下來的柿子必須“烘”熟了才能吃。
“烘”柿子也講究個輕重緩急。首先得根據(jù)柿子熟的程度,生熟分類。熟些的柿子放在籮筐里,不用催熟,過個三幾天也就能食用了。對于那些生硬些的柿子就得催熟處理了。找來一個罈子,把柿子碼放到罈子里面,再找來幾張草紙點著,連火帶煙,把罈口蓋嚴。每天早晚點燃草紙各一次,不出三天,柿子也就全熟了。臨到吃柿子時,不須觀望,手往罈子一探,只撿軟的捏一個出來。紅皮柿子透著黑油煙色,用嘴一吸,甜蜜里又多了一道人間煙火味。
不急著吃柿子時,也可以把摘下來的柿子里放幾個爛梨,讓梨的氣味慢慢把柿子浸潤熟,這樣叫“懶柿子”,柿子不會太稀軟,味道也純正些。
土地承包到戶以前,鄉(xiāng)下柿子樹少,不像現(xiàn)在,家家戶戶都有柿子樹。那時不等柿子有七分熟,主人家就會把柿子摘干凈,一防鳥吃,再就是怕貪嘴的孩子偷吃了。其實,早在柿子還是青疙瘩時,柿子樹的主人已經(jīng)盤算好了,結(jié)了多少枚柿子,一枚柿子能賣幾分錢,總共多少枚柿子又能得多少錢,主人都爛熟于心。除去買油換鹽,沒準這賣柿子的錢還能給孩子添一身新衣服。那時節(jié)就不能“懶柿子”,得搶天奪日“烘”柿子。圖個快熟,在割稻之前好拿到集上賣,也好不耽誤干農(nóng)活。
我有一門遠親,他家有兩棵柿子樹,兩棵樹樹干都有小水桶粗,每年都結(jié)柿子,柿子不大,小而圓。每年結(jié)果有多有少,一般是頭年結(jié)果多,下年就要歇枝,結(jié)的果子就少一些。無論柿子結(jié)的多少,他都不舍得送一個給親戚鄰居嘗嘗,就連自己的孩子也不能隨便吃。我從小孩長成大人,每年都能在集市上看見他賣柿子。直到家家戶戶都有了柿子樹,他也老了,再不賣柿子了。起初我在集市上碰到他,以著親戚的輩分叫他,他嘴里只“嗯”了一聲,看都不看我一眼,手擺弄著篩子里紅紅的柿子,再沒理我。那以后再在集市上看見他賣柿子,我就老遠繞開他,也不和他打招呼,這樣倒感覺自在了。他也是懶得理熟人的,老遠就能聽見他賣柿子的吆喝聲,一旦發(fā)現(xiàn)有熟人路過,便立馬停止吆喝,破草帽往下一拉,便蓋住了大半拉臉。人蹲在柿篩后面,手不停地擺弄著柿子。柿子原本放在篩子里,是不需要擺弄的。他卻不厭其煩,把前面的柿子拾起來放在后面,左邊的柿子挪個位置又放到了右邊。
我打小就喜歡柿子,最初我們家沒有種柿子樹,吃柿子也很少。每年新柿子出來,也只能到集上買個幾枚回來。別看柿子吃的少,那甜蜜的味道卻記得清楚,一想起甜蜜的味道,就想起了柿子。有一次太姥姥生病,想吃柿子。那時已是春天,街面上已經(jīng)買不到柿子了。還是父親托了人,買了二斤柿餅子回來,并讓我把柿餅子送給太姥姥吃。那時太姥姥和我爺奶還住在老宅里,離我家有一里多地遠。我剛出了家門就打起了柿餅的主意,一個人躲在外塘埂的坎子下,迫不及待地打開了包著柿餅的紙包,二斤柿餅子讓我偷吃了一半。時隔多年,一提到柿餅子我就心生愧疚,一個懵懂少年,偷吃一個行將就木老人的吃食,實在是不應(yīng)該??!
今秋我去了趟舅舅家,見舅舅的村莊上都是柿子。大的、小的、四棱兒的、扁的、圓的,紅彤彤的掛滿枝頭。近看,如一個個點亮了的紅燈籠;遠觀,村莊似披了鳳冠霞帔。綠葉襯著柿子的嫵媚,柿子的火紅又映著綠葉的油亮,好一幅鄉(xiāng)村秋景圖!
我忍不住拿出手機拍照,拍著拍著就流了口水,徑直走到柿子樹下,對柿子樹動了手腳。開始只打算摘幾個柿子過過嘴癮,可沒經(jīng)住舅舅和表弟他們在一旁鼓動。他們說只管摘,多摘些回家吃!我說不知道是誰家的,別等人家說我偷,把我攆走不好看??捎纸?jīng)不住這甜蜜的誘惑,想想姥娘門口沒遠近,摘誰家的柿子還不跟摘自個的一樣。就伸手一個一個地摘,讓大表弟幫我拿著。大表弟卻說拿不下,不好拿。我索性挑結(jié)滿累累碩果的枝條直結(jié)折斷。折了幾個枝條,大表弟已抱了滿懷,人像個咧開嘴的大石榴,直嚷著拿不下了,我這才收了手。
結(jié)著往回走,路過一家大門口,大門緊閉著,看大門邊放著兩方便袋柿子,滿滿兩兜。大表弟問我要不要,要就提走。還說肯定是誰摘了不要了。我說人家要是不要了,肯定不會放在大門邊。一邊說著話,一邊往前走,沒提那兩兜柿子。正走著,忽聽剛才那戶樓頂上有人說話?;仡^看,一個老太太站在樓頂上,好像是在曬什么谷物。老太太說喜歡吃柿子,就把那柿子都拿著吧。我見老太太面生,也不知道是什么親戚,該跟她喊什么,就不好意思去拿。老太太也許看出了我的意思,嘴里道滿樹滿樹的都是柿子,沒人摘也都是小蟲義(鳥)吃,我也不咋吃。大表弟看我遲疑,又鼓動我說,你手里的柿子給我拿著,你去提。借坡下驢,這正合我意。我道了聲謝,提了老太太的兩兜柿子,跟著大表弟往前走,路上引來無數(shù)關(guān)注,一時感覺臉好像比柿子還紅。直到大表弟跟我把柿子放到車上,這才打道回府,臉皮迎風一吹,由熱轉(zhuǎn)涼,才恢復(fù)了正常。
前幾天女兒從鄭州帶來了柿子,說可脆、可甜。我一看這柿子就想起了92年在鄭州的往事。在那波濤翻滾的黃河邊上,在那溝壑縱橫的塬上,風沙卷起的黃土大幕里,能讓我心喜的就是那萋萋荒草地里的野瓜,和這點亮迷茫歲月的鄭州懶柿子。那時,吃著這脆爽而甜蜜的鄭州“懶柿子”,總能讓我懷想千里之外的家鄉(xiāng),總能感覺到家鄉(xiāng)綿軟甜蜜的“烘柿”在呼喚我,思鄉(xiāng)之情便攥著舌尖,揪心的想念家鄉(xiāng)的一切……
如今,再品嘗這柿子已是多年以后,柿子還是那種柿子,吃出的味道卻大不同了。我想,人生無論是遭遇苦難和甜蜜,走過了都是滿滿的幸福。
存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