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鬼頭刀(傳奇小說)
鬼頭刀
為了使慘劇不再重演,請原諒我用顫抖的筆尖,挑開這頁即將被人們忘卻的血腥的歷史。我知道會引起您強烈的不適,但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一)
1942年春天,念水縣高家溝鎮(zhèn)十里處的山嶺莊西南角的汪家租地旁邊的亂坑里,天空中偶有幾只叼食腐肉的禿鷲俯沖;墳地里偶有幾只紅著眼睛的流浪狗,它們在東竄西溜找死尸吃。盡管春天來了,但天地間的一切,都透著肅殺與凄慘,唯一給大地帶來一絲生氣的,是那一群大小不一的七個小女孩在野外挑(剮)菜和拾柴草。其中最小的叫朱小秀,是略大幾個女孩的姨侄女,最大的是朱小秀的四姨,今年已經(jīng)十六了。她們背著蘆葦編成的小歪籃(背簍),絲毫也沒有半點成年人的憂愁,像一群快樂的小鳥,嘰嘰喳喳地鬧著,剮到人能吃的野菜,便放在四姨籃子里;剮到豬能吃的草就放到五姨籃子里......如此這般,到收工回家時,個個的小歪籃里都放著分門另類各有用場的不同的野菜或柴草。
這群孩子是高家溝張立軒家的孩子。原先張立軒在街上有一爿店面,做著綠豆粉和豆腐千張之類的買賣。生意雖小,談不上日進斗金,卻也是天天見錢的營生,張家在高家溝街上也算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每天晚上打烊后,張立軒便把當天收入的洋錢連同賬本鎖進錢柜里,而零碎的銅板,則用于日常開銷及進貨,或聚多了換成洋錢,再鎖進錢柜里。那錢柜相當于現(xiàn)在的保險柜,因為兵慌馬亂的,錢放錢莊里也不安全,所以長年累月的收入都放在里邊。錢柜是是祖上傳下來的,三尺多長,高和寬各二尺,八個角子上都用銅皮包上,死沉死沉的,是烏木制成的,外表雖沒刷油漆,卻泛著一層黑油油的光澤。
盡管張立軒生意場上得心應(yīng)手,但他并不順心順意,原因就是他的老婆一口氣生了九個閨女,一直到最后才生了個男孩,小名叫“張小十”。正應(yīng)了“兒多老母苦,瓜沉累斷藤”這句古話,這么多的小鬏拖在后面,生活壓力可想而知。還有這大閨女張玉芳許配給釘子莊的朱二木匠朱文亭后,這死女子也不爭氣,第一胎便生了個丫頭,這就是朱小秀;而朱文亭的大嫂呢,則與她幾乎同時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小服頭(男孩)。這下子,大閨女的罪便來了:產(chǎn)后第二天還不能下床,朱文亭在街上買了幾塊水糕用開水泡了端給她,卻不曾想笨手笨腳地,差點把熱水灑了出來,張玉芳怕燙著懷里的孩子,一激凌手一擋,二木匠沒有防備,“咣當”一聲,碗打碎了。這還了得!婆婆朱李氏破口痛罵:“朱二木匠,你長本事了呀,你什么時候敢藏私房錢了呀?你拿她當親媽服侍呀?要是生個小服頭,你還不拿他當太上皇服侍?全家吃飯,一人一個碗,你把它打碎了,以后你就用豬食盆吃飯!不知羞的東西,生了個死小丫頭,你還有功了不是?還長脾氣了不是?有本事,你也生個小服頭出來!你娘家也是大門大戶的,張立軒怎么生你這么個不爭氣的東西,失家教的敗家女!”想那張玉芳在娘家,雖說不是掌上明珠,可這樣的惡罵還從沒經(jīng)歷過,又不敢回嘴解釋,于是一口氣郁憋在心中,飯也吃不下,兩天兩夜水米沒沾牙。第二天晌飯后,天下起了小雨,朱李氏站在院里又罵開了:“我說張家的皇姑,還不快快起來收山芋干子?你抱著那個死小鬏能當飯吃?山芋干子遭雨爛了,你媽的就滾回張家去吃屎!”一通不堪入耳的辱罵,逼得張玉芳忍著渾身的庝痛到屋后麥地撿山芋干子。等撿完,渾身也被寒冷的雨澆透了,當天夜里便發(fā)起了高燒;又過兩天愈發(fā)嚴重了,嘴里不住地說胡話,西莊的馬三嫂子過來看了一下,說沒有辦法治,得另請高明。第二天,二木匠到釘子莊找來了老中醫(yī)胡漢民,胡老醫(yī)生把脈后說這是產(chǎn)后瘋并發(fā)傷寒癥,抬頭紋都出來了,已錯過了治療時間,中醫(yī)無能為力了,估計兇多吉少。末了老中醫(yī)嘆口氣:“試試看吧,死馬拿當活馬醫(yī)了!”便開了藥方叫朱二木匠去抓藥,。
就在張玉芳在朱家生病無法醫(yī)治生命垂危的當口,張立軒家也遭了難。原來東洋人在侵占中國的東北后,由于政府的不抵抗,他們很快占領(lǐng)了華北。當東洋兵的魔爪伸向蘇北的時候,駐蘇北的國民黨軍隊中也有許多愛國官兵奮勇作戰(zhàn),阻擊東洋兵侵犯,但是由于蔣總統(tǒng)一心對付共產(chǎn)黨,消極防御東洋國,愛國官兵的抗日行為得不到支持。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東洋軍第十二軍第二十一師團主力遂長驅(qū)直人,于1938年5月19日占領(lǐng)徐州,之后,又向蘇北腹地伸出魔爪。駐守泗陽的國民黨韓德勤部不戰(zhàn)而逃,西部防線不攻自破,東洋兵于1939年正月初相繼占領(lǐng)海州、淮陰、漣水等戰(zhàn)略要地,當然高家溝、心安鎮(zhèn)、釘子莊、羊口鎮(zhèn)等重要集鎮(zhèn)也先后被他們占領(lǐng),他們連點成線,迅速建成封鎖線,隔斷我山東抗日根據(jù)地與新四軍的聯(lián)系,將蘇北隔離成一個孤島。
東洋兵占領(lǐng)高家溝后,由于后方補給沒有跟上,他們便在高家溝鎮(zhèn)上強行搶劫財物充當軍需,強占民房充作軍營。這樣一來,張立軒家高大的店面和殷實的家底便被他們盯上。這時張立軒見家中二閨女也長大成人,留在家中恐生禍患,匆忙之中找了婆家,讓人家娶了過去;再看看十七歲的三閨女,也想找媒人搭橋找人家,可不省心的三姑娘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伙同街上李家的一個丫頭偷跑了出去,后來投奔了八路,當然這是后話。
這天早飯剛過,駐扎在高家溝的東洋軍中隊長稻稼一郎便在翻譯和副官陪同下來到張立軒家。這稻稼一郎長著一個小鼻子,是一個矮胖子,蓄一撮山羊胡子,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穿著黃昵子軍裝,齊膝的大馬靴走起路“咔咔”作響??雌饋砦馁|(zhì)彬彬,可腰里挎著的東洋刀卻顯出濃濃的殺氣;副官比他要高點,穿的黃昵子軍服質(zhì)量肯定不如稻稼一郎的好——久居生意場中,張文軒的眼還是很毒的;那個翻譯官呢,則頭戴禮帽,身穿白府綢外罩,里面套著棉襖,黑香云燈草絨褲子,一把盒子槍斜掛在肩頭,那槍把上還有一撮穗子拖在腰間----這是一個標準的漢奸走狗!稻稼一郎的中國話說得生硬,但仔細聽還能聽得懂?!皬埦覀兇髺|洋帝國,為了大東亞共榮,不遠萬里來到貴國的支持你們的,吃了很多苦。現(xiàn)在我們軍需物資跟不上,軍營也就是你們中國人所說的據(jù)點一時還不能建立起來,軍人沒有地方駐,希望你的大大的支持的干活!”。張立軒一聽,全身骨頭都麻了:我的媽呀,這是要訛我錢財呀!忙顫巍巍地可憐兮兮地哭窮:“太君,小民的生活負擔很重,生了九個丫頭,一個小服頭子,哪還有錢財支持您的干活!”“八嘎,你的活夠了的干活!”話一出口,那個副官便朝沒有防備的張立軒打了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得張立軒腦瓜仁子“嗡嗡”作響?!澳愕淖∈?,誰讓你打他的干活?”稻稼一郎訓(xùn)斥著副官?!皬埦灰耍愕膸讉€閨女除了嫁人的,別的都已長大成人了,我們大東洋皇軍遠離本土,現(xiàn)在需要大量慰安女的干活,還有你那個寶貝疙瘩張小十,超可愛的干活,我的十分的喜歡,如果張君舍得的話,我愿意收養(yǎng)他到大東洋帝國享福的干活!”聽到這里,張立軒連死的心都有:是的,家中九個姑娘,在這兵慌馬亂的年代,哪一個都是要命的定時炸彈,不知什么時候會惹來禍端;那個還沒滿月的張小十,更是老張家得以傳宗接代的心肝寶貝!這稻稼一郎說是收養(yǎng),其言外之意誰都聽得出來!
沒有辦法,好不容易“協(xié)商”,把屋子“借”給他們使用。副官出去了,一會兒一隊矮墱墱的東洋軍人牽著高大的軍馬,還有幾匹騾子,背著機關(guān)槍、小鋼炮,還有一些日常用品進了院子。張立軒呢,忙把幾個丫頭招集在一起,老婆抱著張小十站在院子角落里淌眼淚。交接是在“和善友好”的氣氛中進行,有幾個東洋兵在一旁拍照。直是到最后,張立軒想搬那烏木錢柜時,才發(fā)生不愉快,只見一個小個子?xùn)|洋兵嘴罵一聲“八嘎”,一槍托子便打了過來,接著便是一片拉槍栓的聲音。可憐張立軒哪還敢再動?小個子兵砸開銅鎖,倒出里邊滿滿一柜洋錢,在地上堆成一堆,然后用力一扔,錢柜便摔到張立軒腳下,“這個你的帶走,我們皇軍不搶中國百姓的干活。”張立軒搬起錢柜,拿照像機的東洋通訊兵趕緊搶了個鏡頭“咔嚓”下來,去編”共建共榮、中日親善”的新聞去了。
國破了,家亡了,往后的路在何方?張立軒帶著一家妻小輾轉(zhuǎn)來到離高家溝十里的山嶺莊,想投奔一位姓郜的表弟,卻不料表弟一家早已墻倒屋塌,估計“跑反”(躲避戰(zhàn)亂,逃難)去了。張立軒在表弟的廢墟上劃拉點草,在背風殘墻下做個草窩子,安頓妻小鉆草肚里,可憐丫頭們第二天早上醒來,個個的頭發(fā)都被霜打得結(jié)成冰,沾成團了,用力都扯不開。
張立軒叫妻子帶著孩子不要走動,自己出去想辦法求生路??蓱z他餓著肚子,頭暈眼黑地走了五六里路,才來到一戶以前有生意往來的老主顧家,老主顧念及舊情,接濟了他十來斤山芋干子。他嚼了點山芋干,喝了點水,覺得身上有了力氣。接下來他又找到高家溝河西的馬立民家,馬家欠他一點賬。討得一點錢后,他買了口鐵鍋,又買了幾十斤綠豆便背回山嶺莊。接下來的幾天,他帶領(lǐng)大一點的四姑娘五姑娘一齊和泥壘墻,又去荒灘上砍了蘆柴,找點破木頭好歹搭了個窩。有了避雨的窩,他又支了鍋,找來別人家廢棄的石磨,重新操起做綠豆粉的行當。他們把綠豆用水泡發(fā),上石磨上磨成細糊,用紗布做成的“晃漿布’濾去渣后沉淀,下面的綠豆粉便拿到街上賣;本該廢棄的苦漿加上野菜熬成湯,就著豆渣一家人艱難度日。那苦漿渾濁,發(fā)出酸臭味,像驢子的尿一樣難以下咽,但為了活命,張家人仍堅持著吃下去,飯后再去剮野菜準備下一頓吃食。賣粉的錢一分一分地聚著。有了錢,他又帶領(lǐng)姑娘們蓋了鍋屋,又蓋了明三暗四的東屋,這屋從外邊看是三間,其實里邊有隔墻,到里邊一看也是三間,可就在隔墻里還暗藏一間,以防鬼子逮人時,好進去躲藏。漸漸地好像燕子砌窩,他們一把泥一把泥慢慢地圍起了了小院子,終于重新又有了家。
鬼頭刀(二)
張立軒還沒喘過氣的時候,大閨女婆家傳來消息,說大姑娘要不行了。就在張玉芳病重的時候,朱二木匠聽了醫(yī)生的話,為了買藥,去了心安鎮(zhèn),被那里的東洋兵逮著,說他“私通八路”,買藥的錢被全部搜去,還挨了幾槍托子。原來東洋人為了封鎖八路、困死共產(chǎn)黨,軍火、食鹽、銅鐵等一律不得私自流通,藥品更是封鎖的頭號物資,他們派出便衣守在藥店抓前來買藥的“土八路”,當然不是“土八路”的人,只要是來買藥,便衣也抓,因為買藥的人身上有錢。心安鎮(zhèn)行不通,朱二木匠又想去高家溝碰碰運氣。這次他更慘,剛到橋頭便被東洋人的馬鞭抽得滿地打滾,錢也被沒收了,原來他沒有“良民證”。藥買不到,三拖兩拖,朱玉芳就不行了,還沒等到張立軒來探病,就死了。張立軒夫妻倆見到閨女的尸體,哭得死去活來。親家母朱李氏不但沒有安慰親家倆口子,還說些難聽的話:“親家你們也不要太傷心了,是我們太窮沒有辦法養(yǎng)活她的富貴命呀;再說,家也就是在她們手里敗落的,這不,就在月地里還打碎一個細瓷大花碗呢......”張立軒一聽大怒,掏出幾十個銅錢摔給朱李氏:“我不是你的親家,這是賠你家碗的錢,從此我們一刀兩斷。這朱小秀是我閨女的骨血,我得帶走!”說完憤然離去。朱李氏一見大喜:她巴不得老張家把朱小秀這個賠錢的丫頭帶走。把小秀帶回山嶺莊后,正好張小十還沒有斷奶,于是張立軒的婆娘又當娘,又當外婆,把奶水掐一半給朱小秀吃。等小秀稍大一點的時候,便尾隨他的幾個姨外出剮菜了。
東洋鬼子占領(lǐng)蘇北的重鎮(zhèn)高家溝,羊口鎮(zhèn)、釘子莊和心安鎮(zhèn)后,拉攏一幫漢奸充當偽軍,發(fā)放“良民證”。想成為“良民”,必須由當?shù)卣J識的漢奸做擔保,經(jīng)鬼保長批準,再層層報批,最后才發(fā)給蓋有漢、日兩文的公章;如果一個人做八路,查出來殺全家;如果一家無人可殺則殺岳父、殺表叔娘舅全家。設(shè)立維持會,其偽政權(quán)為東洋鬼子征糧征稅。除偽軍為他們賣命外,還專門設(shè)立保安隊,燒殺搶掠,奸淫婦女,并進行了頻繁、殘酷的掃蕩,老百姓恨不能抽其筋、剝其皮、敲其骨、食其肉。在朱小秀5歲那年,麥子還沒拔節(jié)孕穗,估計是3、4月份吧,東洋人聽漢奸報告,說高家溝鎮(zhèn)的鄉(xiāng)下有共產(chǎn)黨活動。于是高家溝據(jù)點出動200多人進行“掃蕩”。沿途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其實當時高家溝鎮(zhèn)所屬的新義、岔梁等鄉(xiāng)還真的有“土八路”活動。面對東洋鬼子的掃蕩,他們豈能坐以待斃?當時徐大勇帶領(lǐng)八十多人的民兵,分成幾個小組在大吳圩、小張莊一帶打擊日偽軍。郭集鄉(xiāng)、李澗鄉(xiāng)的抗日自衛(wèi)隊,也各自尋找機會襲擊敵人。其實民兵打仗很苦的,根本不像電視上演的游擊戰(zhàn)的那樣,因為你跑再快,也跑不過東洋馬;還有那偏三輪,跑得也飛快;高家溝一帶又沒有山,三、四月份地里的莊稼還有沒有長高,根本就沒有什么“青紗帳”之類的作掩護。再說你地形熟,人家漢奸偽軍有不少也是當?shù)厝?,人家地形也熟。在這種情況下,“土八路”所能做的,也就是逮個把掉隊的日偽軍殺了出出氣,往往在殺死敵人的同事,自己也承受了巨大的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