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我習(xí)慣繞著西湖散步。在沿著馬路的環(huán)湖步道上，我經(jīng)?？吹接袀€年輕小伙，有時在湖的西頭，有時在湖的東頭，在路邊上擺地攤。夏天賣的是扇子、草帽；夏天過了則賣針線衣架鍋刷手套等日用品。小伙把一塊塑料布鋪在地上，塑料布上琳瑯滿目地擺著他出售的小商品。小伙腳邊還放著一個大大的黑色塑料袋，口半開著，里面放著待售商品的存貨。
　　 每晚經(jīng)過小伙的地攤時，我都會留意端詳他一會。小伙個不高，長得卻很敦實，臉被曬得黑黑的。臉半圓形，微胖，皮膚卻很粗糙，很年輕，估計快三十歲的樣子。小伙蹲在地上，蹲累了，就站起來；站累了，又蹲下去。小伙身上穿著圖案鮮艷的很廉價的T恤和短褲；天涼時，則是兩套開襟運動套裝輪流著穿，再不會有第三件。小伙的眼睛有時空洞無神地投向空中，有時則充滿熱情地用手招呼路過的游人光臨他的地攤。嘴里咿咿呀呀的。我不禁納悶，這么一個年輕力壯的小伙，隨便干什么不比擺地攤賺錢；賣兩把扇子，能有什么出息，那是年老力衰的老頭子為生計不得已才做的糊口生意。
　　 到了十月，臨近新年，小伙改賣新年掛歷。掛歷上用個紅繩系著，就掛在小伙的手臂上。小伙的兩只手臂上掛滿了各種款式的掛歷，小的在前面，大的在后面。肩膀上背了個大大的編織袋，里面裝著掛歷存貨。脖子上掛了塊紙皮做的吊牌，上面寫著，“大掛歷15元，小掛歷5元。”年輕人有手機，大多是不用掛歷的。上了年紀的，還是喜歡在家里掛個掛歷，方便翻看。
　　 我也有買掛歷的習(xí)慣。我走到小伙身邊，小伙用手指了指脖子上的吊著的價格牌子。我說想買個小的，小伙忙把手臂上掛著的掛歷伸到我面前，我拿了掛在最前面寫著“?！弊值?。小伙卻把后面畫著各種畫的扯出來，擺給我看，手指著那畫，嘴里咿咿呀呀的，聲音又急切又熱情，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意思是后面那有畫的掛歷更好看，要推薦給我。我這才恍然，原來小伙是啞巴，難怪在這擺攤呢。我不忍拂了小伙的好意，就拿了小伙推薦的那幅有畫的掛歷，付了錢。小伙滿意地笑了，沖我直點頭，伸出大姆指，似乎稱贊我有眼光，這幅真的好看。
　　 一天出門，我坐在公交車的后面第一排座位上。到了一個站，上完客，車剛要啟動，車上的安全員忽然讓司機停車，安全員沖下車，連推帶拉地拽了兩個人上來。原來安全員從車窗中看到這兩人跑著在趕這趟車，才讓公交司機緊急停車的。
　　 我仔細一看，卻是擺地攤賣掛歷的那啞巴小伙，肩膀上背著那個大大的裝掛歷的黑色編織袋。另一個胖胖的四十多歲的中年婦人，滿頭白發(fā)，跟在啞巴后面，氣喘吁吁的。估計他們經(jīng)常坐這趟公交，跟這車上的安全員和司機都熟識。
　　 車廂上很空。中年婦人從啞巴肩上卸下重重的編織袋，放到車廂中間的地板上，轉(zhuǎn)身一屁股坐在前排的座位上，拿袖子擦額頭上的汗。半晌沒吭聲。
　　 停了一會，婦人一肚子的愁苦，忍不過，就對著安全員沒頭沒腦地訴說開了。婦人用手指戳著啞巴的腦門，又氣又恨地說，“這個沒腦子的！我在電話里跟老板都說得一清二楚了，說小掛歷拿30本，大掛歷拿兩三本就夠了。小的有人要，大的沒人要。你說，這個啞巴，不會說話，白白被人欺負。老板說沒有小掛歷，這沒有人要的大掛歷，30本，全塞給這啞巴了，你說氣不氣人？我不跟他一起去，怎么退得回來這錢。”
　　 婦人說得聲淚俱下，一邊說，一邊用袖子抹眼淚，滿腹怨憤，恨到極處，拿腳尖狠狠地踹了啞巴兩腳。啞巴又委屈，又后悔，又急，又氣，又羞愧，又無以申辯，兩只手胡亂地指著車前方，又用手指著自己腦門，抱著腦門亂拍，又急急地擺手，然后又指向前方，嘴里嗷嗷地亂叫，像發(fā)狂發(fā)急的野獸，眼里充滿了瘋狂和混亂，意思說都是那邊老板硬塞給他的大掛歷，他也沒辦法。婦人拿腳踹他時，啞巴傷痛極了，無處分解，無從訴說他的冤屈和無奈，急得拿頭去撞車上的玻璃窗。安全員急忙拉住啞巴，和顏悅色的，百般安慰勸解。婦人的怒火和怨氣這才慢慢消退下去。啞巴也慢慢平復(fù)心情，坐在婦人對面的座位上，兩眼愣愣地?zé)o神地盯著前面。
　　 婦人掃了啞巴一眼，哀怨忽又涌上心頭，長嘆了一口氣，像是對安全員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著天說，“今年就23歲了，你看看，就這個樣子，愁不愁人?！眿D人無力地垂下頭去，淚又涌出來。坐在對面的啞巴，看到婦人這個樣子，又哀嚎起來。
　　 婦人想起什么，又不放心起來，站起身，走到堆在地上的黑色編織袋旁，打開編織袋，一幅一幅地數(shù)起掛歷來。一邊數(shù)，婦人的怒火和怨氣重又慢慢增加起來?！罢?0幅大掛歷啊，兩三百塊錢，要多久才能掙得回這些錢呢！”婦人忿忿地扔下掛歷，哀愁無助從四面八方侵襲包圍了她，婦人幾近絕望地凄厲地尖叫起來，“那騙人的沒心肝的老板，啞巴也來欺負，天打雷轟！他要是不退我錢，我打110報警，讓警察來幫我。”啞巴呆滯地望著婦人，兩只手攤開，不知所以。
　　 到站了，啞巴背著重重的黑色編織袋，跟在婦人后面下了車。我在心里默默地為他們祈禱，希望他們能如愿以償?shù)赝说羲麄儾幌胍哪?0幅大掛歷，退回那原本屬于他們的血汗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