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望著不斷從草堂屋（草堂，杜甫心想，如今恐只能稱為茅舍了）頂?shù)温涞挠晁?，回想白天狂風(fēng)中，南村眾小兒抱著茅草亂竄的情景，感慨萬千。
　　 這個季節(jié)是多風(fēng)多雨的，這個夜，雨水不止，似傷心人的眼。白天的狂風(fēng)讓茅舍殘破，才有今晚這室外千條雨，屋內(nèi)萬條絲的奇觀。如今，風(fēng)已停，雨未休。雨水迅速滴落地面，地面早已千溝萬壑，倒有點大唐版圖的味道。盯著傷痕累累的地面，望望屋頂殘損處顯露的黑暗無底的天空，杜甫想到了茅舍的從前和大唐以前的榮耀。
　　 茅舍大概建于一年前，還是在嚴(yán)武的幫助下才修建成的。新舍建成時，杜甫給茅舍命了一相對雅致的名號——草堂。如今，確只能叫茅屋，破茅屋。草堂新成，杜甫時不時與嚴(yán)武小酌幾杯，或在草堂前喜觀春日燕飛，夏日蝶舞，閑看“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生活倒也愜意，愜意到杜甫幾乎忘了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
　　 今春的一場雨，提醒了杜甫。杜甫又想起了長安，想起了那個曾經(jīng)令他神往，現(xiàn)為之心傷，為之心碎的地方。今春的雨是好雨，下得也正當(dāng)時。隨風(fēng)而入，潤物無聲，杜甫為之喜悅，為它賦詩一首，名為《春夜喜雨》。喜悅過后，詩成凝望之時，襲之而來的不是滿意，是心焦。這好雨，這詩讓杜甫想到自己因何至此。長安太旱了，說餓殍遍野也不為過，且叛軍仍未平，人心不穩(wěn)，長安難安。
　　 長安，一個曾經(jīng)令多少人神往的地方。它曾經(jīng)是多少唐人的驕傲，又令多少他邦人為之傾倒。它或許不是最完美的，但那時的唐人堅信，在這個城里居住的圣人，能佑其一生平安。就像杜甫曾經(jīng)以為，自己的草堂能為自己遮擋一切風(fēng)雨。
　　 如今草堂破了，變成了一破茅草屋?？蔀槭裁撮L安也會像自己的草堂一樣，在一場風(fēng)雨中衰敗了。就像經(jīng)過狂風(fēng)暴雨洗劫過的花朵，雖未凋零，形仍在，精神幾無。長安怎么了，大唐怎么了？難道那些在朝堂上掌控這個國家命運的群臣，在前線與叛軍交鋒的將領(lǐng)，也如這草堂的屋頂一般。只能在風(fēng)和日麗時，遮陽避風(fēng)，難以在狂風(fēng)暴雨中抵御災(zāi)難？
　　 不！這不是我的大唐！
　　 我的大唐應(yīng)如長安城的城墻一般，在風(fēng)雨中屹立不倒；應(yīng)該像長安城一樣，在無言中四方來朝。像上元節(jié)的花燈，千姿百態(tài)，處處都是，照亮城中每一個黑暗的角落，讓看到它的人心存溫暖。那里，有賀季真的狂放，有張季真的不羈，有李太白的傲骨，有公孫大娘的靈動……這才是大唐應(yīng)有景象，如今這些人也像白日風(fēng)中的茅草，四零八落了。
　　
　　 （二）
　　 雨還在下，沒有停的意味。
　　 杜甫認(rèn)真看著地面上千溝萬壑里密集的水泡，匆匆聚又匆匆散，猶如自己漂泊途中遇到的人一樣，有人已逝，有人猶存。地面熱鬧非凡，那些水泡看似毫不相干，又似乎相識已久，相聚同一地面，短促地相聚后，散向四地。杜甫的思緒也飄向了漂泊途中，閃現(xiàn)途中遇到的種種。
　　 新安道中，是我錯了，萍水相逢又何必為難那個官吏呢？步步緊逼的詢問，本非我愿?？煽吹侥切┍緫?yīng)受人保護的小男孩，很快就要告別父母奔赴戰(zhàn)場，我沒忍住，他們中有的人已無父母了。母子生別本就是人間慘景，無母相送者，更惹人憐。被我詢問的那個官吏，今是不是也和地面的雨水般，不知飄向何處了。那些小男孩呢？他們要用稚嫩的肩，擔(dān)起洛陽的城防，擔(dān)得起嗎？就像我這個孱弱的草堂，擔(dān)不起這次風(fēng)雨。草堂還在為我擔(dān)著，雖破，但不倒。那些孩子是不是也如此，雖弱，但不退。那時的我，不也無可無奈嗎？那句“仆射如父兄”的寬慰，難道不會成為他們的推命符嗎？
　　 杜甫的心一顫，穿上軍裝，他們就是戰(zhàn)士?？蛇€有多少人記得，未穿軍裝之前，他們只是孩子，未成年的孩子。
　　 這樣的孩子似的戰(zhàn)士在潼關(guān)也有許多。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的洗禮，孩子很快成長為戰(zhàn)士。這樣的成長太令人心痛了，他們快速地修建防御工事，有人已力不能勝，仍未退縮?！吧倌瓴慌麓藨?zhàn)一去不回嗎？”我問。少年們笑了?！按┥宪娧b，我們便不再是少年，踏上戰(zhàn)場，我們就是戰(zhàn)士。是戰(zhàn)士，就得為國家疆土完整而戰(zhàn)，為保百姓平安而戰(zhàn)?！鄙倌晷Φ馈Ｄ切?，有些凄慘。少年的話語讓人感動，我的心沉得更深。沒有人天生就是戰(zhàn)士，也沒有誰就應(yīng)該為誰付出，只是國家有難了，總要有人挺身而出?？蓪嵲诓粦?yīng)該是你們呀！那一刻，我疑惑了。他們看出了我的疑惑，未看懂。他們指著險要的地勢，告訴我此地地勢險要，不會失守。
　　 是的，我是有點擔(dān)心，我擔(dān)心的是他們的生死，他們的命運。他們的命運會不會像石壕村老翁的兒子般那樣，身死沙場，一去不返。老翁三男，彼時已有二男遠去不歸，今，又如何？我投宿的那夜，老翁妻子終去河陽服役。天明時分，告別時，我們相對無語。那個家散了，兒子沒了，妻子走了。只剩下兒媳，乳兒，老翁，我走時，家里已無生氣，只有沉郁，沉郁的讓人喘不過氣。踏上前途再回首，那個村子也是沉寂的。村子不小，早飯時分，沒有炊煙，只有寂靜。沒有一點雞鳴狗吠，也沒有昨夜那些官吏的喧囂。今，那老翁一家怎樣了，他的兒子、妻子歸來了嗎？還是只余老翁在門口守望，守望官軍勝利的消息，等待親人歸來。
　　 還能歸來嗎？杜甫問自己。沒有答案，不敢去想答案。
　　 屋外的雨似乎淡了些，因為室內(nèi)雨滴得慢了。
　　
　　
　　 （三）
　　 想到老翁獨倚家門守望勝利消息時，杜甫腦海中閃過另一個老人形象，大唐的驕傲，他也為大唐驕傲。
　　 現(xiàn)大唐的驕傲正在為驕傲的大唐努力，曾自稱“臣是酒中仙”狂放的李太白，近聞已投身于抵御叛軍的隊伍中。此次能遂他扶大廈于將傾的平生之志嗎？就像洛陽地區(qū)某老翁，子孫陣亡盡，發(fā)出何鄉(xiāng)為樂土的感慨后，毅然投身軍營。那一轉(zhuǎn)身，是生離，更是死別。原來，這世間一遭，沒有人會是仙，終是凡人。高喊“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的謫仙人，看到國破山河悲時，也決然地拋開灑杯，拿起了刀槍，站在抗敵前沿。
　　 太白可還好？大唐辜負(fù)了你的才華，你還在為大唐高唱贊歌。你心中不怨嗎？那些我遇到過男女老少，你們可還好？大唐榮耀時，大唐并沒有給你們帶去多少榮耀，大唐殘破時，是你們一次次站了出來，自愿或被迫，用自己的微薄力，奮力修復(fù)那破碎的山河。你們心中有悔嗎？杜甫在心中問自己，這一次，他還是沒有答案。
　　 杜甫再次抬頭看看天，從屋頂?shù)臍垞p處看去，天不似先前那般黯淡了。雨停了，屋頂?shù)挠甑蔚酶恕臍垞p且掛著雨滴的屋頂縫隙處看去，天空似有幾點星光，不甚明亮，讓人溫暖。這些年，有多少人似我這般，在破屋居住，日日等著官軍勝利的消息，又有多少次失望。
　　 至何日，少年終會行少年之事，老人可享天倫之樂，村落三餐時處處煙繞村莊。又何時，天下人終皆有安居之所，大唐再回昔日輝煌，沒有生離，也沒有死別。沒有人受困于風(fēng)雨，沒有家庭因叛亂而妻離子散，室空鍋冷。
　　 屋頂?shù)挠曛榻K于停止滴落了，天亮了。
　　 推門看去，山河在風(fēng)雨后更清秀了，花草在風(fēng)雨后，姿態(tài)各異，或仰或俯。相同的是，它們身上都掛著雨珠，是戀人的傷心淚。
　　 有人走近，是南村眾小兒的父母和其他一些人，他們都抱著新茅草向杜甫走來。簡單的道歉后，他們開始給杜甫修繕茅屋。半天的功夫，茅舍如前。看著忙碌的鄰居，杜甫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他昨夜所有的疑問有了答案。
　　 草堂賴嚴(yán)武而建，緣狂風(fēng)而破，因夜雨而損，依眾鄰而復(fù)。草堂二日的經(jīng)歷，不正是大唐正現(xiàn)在的經(jīng)歷嗎？這些鄰居平日少有來往，有的甚至從未搭過話，今天他們都來了，為自己修繕這破損的茅草屋。也不管這茅屋的破損是不是真的與自己有關(guān)，或是與自己的孩子有關(guān)。
　　 國破山河在，屋損眾人修。如今的大唐正是如此。新安道的少年、潼關(guān)側(cè)的戰(zhàn)士、洛陽城的老翁、石壕村的婦人，他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讓大唐恢復(fù)往日的容貌。還有那不肯彎眉折腰事權(quán)貴的詩人，為了大唐也放下自己高傲的身軀。相信，不日，大唐也會與這草堂一般，又是昔時模樣。
　　 眾人離開后，杜甫再次審視自己的草堂，如前又不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