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快樂的郭清萍先生(散文)
郭青萍先生是安陽師院文學(xué)院教授,講授現(xiàn)代漢語,退休后,轉(zhuǎn)治契刻,深居簡出二十余年,專著迭出,是海內(nèi)外知名的甲骨文摹刻專家。2010年暑期的一個上午,我因《秋水》雜志組稿事,撥通了先生的電話。先報上姓名,他說“聽不清楚”,我懷疑信號不好,大聲重復(fù)七八遍依然無效,只聽他大聲說:“我老了,聽力不好,你來吧,我在家等你?!本瓦@樣,我敲開了他的家門。
正值三伏,天氣悶熱。先生穿著汗衫、短褲開門迎我,笑容可掬??蛷d的布置十分簡單,沙發(fā)、茶幾、桌凳,都是極普通的那種。茶幾下疊放著報紙,井然有序??坷镄∽郎限蟊镜臅肴硕喔?,很有氣勢。墻上掛著他的甲骨文書法,一張全家福照片,整個客廳顯得疏落有致、高雅溫馨。
我靠近他坐下,對著他耳朵打趣說:“很抱歉,學(xué)生普通話沒學(xué)好,在電話里給您添麻煩了?!?br />
他一臉認真:“你就是學(xué)得再好我也聽不清。我八十五了,耳朵背。近距離說話還行,電話里就不行了。”他笑著反問我:“‘耳朵背’是方言,你知道什么意思嗎?”我回答:“就是耳聾?!彼麛[擺手:“不完全如此。‘耳背’在古代叫‘重聽’,念zhòng不念chóng,就是能聽到對方說話,但不知道說的是什么。用漢語行話說,就是聽不清聲母韻母了。”看著他咬文嚼字自我調(diào)侃的表情,我不由得哈哈大笑??次倚?,他也開心地笑了。
他稀疏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但牙齒尚好,說話一點不走風(fēng),可謂字正腔圓。舉止動作緩慢,但身體清瘦硬朗,很有精神。聽說除了冬天,他每天都騎車跑往開發(fā)區(qū)散步呢。
我把《秋水》雜志的創(chuàng)刊號遞給他,請他指點。他一邊認真翻看一邊說:“好,真好,這么精美的刊物在我們學(xué)校從未有過,這是安陽師院的一張名片啊,我要認真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我趁機說:“您不能白看,我們需要您的支持?!彼錆M興致地問:“你要我做什么?我只會刻甲骨文?!蔽艺f:“您六十歲轉(zhuǎn)治甲骨,同學(xué)們都很崇敬您,您能否用甲骨文書法給學(xué)生寫個寄語。另外,還希望您能給刊物賜稿?!彼⑿χf:“我會刻甲骨文,但沒寫過文學(xué)作品,我要好好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才能答應(yīng)你?!?br />
說話間,他從書房取出一本書,是他不久前出版的《學(xué)學(xué)甲骨文》,這是他研究甲骨文摹刻的一本專著。他鄭重其事地說:“這是我一筆一筆刻出來的。”說著當面題字送給我,并說:“書名原來是《甲骨文字的認識與契刻》,在寫書的過程中改了。如果叫這個名字,誰還去買這本書???甲骨文我還不認識,我還刻甲骨文呢?要刻甲骨文的人能有幾個呢?于是就換成現(xiàn)在的名字。但這樣一來,麻煩了,送人時,給人家‘學(xué)學(xué)甲骨文’,好像對方都不懂甲骨文似的,弄得我很不好意思。”看著他一臉的委屈和無奈,我樂得大笑起來。
第二天上午,我接到郭先生的電話,說他寫了個東西,請我?guī)兔纯础N艺稍谕庥惺?,說晚上才能回去,他問幾點,我知道他聽力不好,就撿個聲母韻母都很響亮的字眼說:“八點?!边@次他居然聽清楚了,高興地說:“八點,好,我八點等你?!?br />
晚上,我如約前往,他領(lǐng)我到臥室,也是他的工作室??繅Φ臅駭[滿了書,書柜外堆放的也是書,但處處都顯得很有秩序。在臥室中間,有一小桌,上面放一臺小巧的筆記本電腦。他自豪地說:“這個電腦是我給計算機學(xué)院課題組講課時,栗青生老師送我的。里面有課題組送我的甲骨文圖文字庫,這是他們剛研發(fā)的軟件。我現(xiàn)在查字方便多了。過去到圖書館查一個字需要三個小時,現(xiàn)在三分鐘就解決問題,你說快不快?”我伸出大拇指夸贊說:“鳥槍換炮啊。”他呵呵地點頭笑著,熟練地打開電腦,邊啟動機器邊說:“古時候有首詩,叫‘王子去求仙,丹成入九天,洞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我感覺現(xiàn)在世界變化太快了,我就像那個洞中人,對世上發(fā)生的事都陌生了?!蔽艺f:“您這叫超凡脫俗,您是仙??!”他聽了樂不可支,一邊大笑說“你真會說話”,一邊解釋:“我不能只懂看書,還要能用電腦,否則會有一種感覺,好像要落伍于時代了,我有一種要被時代拋棄的感覺?!蔽铱吹剑麘n慮的表情里分明透著一種自信和執(zhí)著,乃湊近他耳朵說:“您是走在時代最前面的那個人?!彼牶箝_懷大笑,邊笑邊重復(fù)著剛才的話:“你真會說話?!?br />
他從電腦中找到一篇文章,對我說:“你給我下了任務(wù),要我寫甲骨文,這好辦。寫文學(xué)作品就難了,我過去寫的都是學(xué)術(shù)論文,與你的要求不沾邊,新寫了一篇,你看算不算文學(xué)作品?”
文章的題目叫《信封》,回憶曾參與過《大長今》拍攝的韓國導(dǎo)演李廷植采訪他的一段往事,文字清新質(zhì)樸,如話家常,生動有趣,一氣呵成。他耄耋之年學(xué)打字,速度并不快,一天時間就敲出兩三千字的文章,真令人佩服。
我說:“您寫得真好,我應(yīng)該學(xué)習(xí)。”他說:“這是我的一段親身經(jīng)歷,沒有一點夸張。”并正色問:“你說心里話,這叫不叫文學(xué)作品?”我說:“當然是,從文字中能看到您的音容笑貌呢?!闭f著,我從兜里掏出U盤問:“我可以把它拷走嗎?”他呵呵笑著說:“你先別急,我還要好好改改,等燜一段時間再說?!?br />
之后,他打開另一個文件說:“你再看看我寫的這個,你看這算什么?!蔽易屑毧矗瓉硎撬帉懙挠哪适?、生活笑話,還有精選的手機短信,三句五句,十行八行,皆獨立成篇。我坐在電腦正面,他陪坐在右邊,一起欣賞。起初我們都坐得很端正,后來越看越專注,竟像小孩子看連環(huán)畫似地趴在桌上,他用手指點著,邊說“你看看這段”,邊移動鼠標。每當我凝神閱讀時,他都會扭過頭盯著我的臉,關(guān)注我的表情變化,似乎要驗證那文字的可笑程度,等我忍俊不住笑出聲來,或仰面爆發(fā)出哈哈大笑時,他好像舒了口氣,跟著我一起開心大笑,并說:“可笑吧!這是個真事,真有意思!”他的笑聲感染著我,屏幕上的每一個句子似乎都充滿了可笑的因子。他點出又一個小段對我說:“再看這一段,也是個真事。”并且讀給我聽,他模仿著文字中的角色讀得聲情并茂,我樂得眼淚都出來了。他接著說:“這樣的段子,我已經(jīng)積累了幾十條,以后還會有很多,你說說這算不算文學(xué)作品?這有意義嗎?”我知道他是故意裝糊涂,想聽我的看法,便打趣說:“有點像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將來可以出個集子,您不是說甲骨文枯燥難學(xué)嗎?讓不懂甲骨文的人先讀這個集子,再讀您的著作,他就愿意學(xué)了?!甭犃宋业脑挘Φ们把龊蠛?,聲音都變了調(diào),眼睛瞇成一道縫,連聲說:“你真會說話,你真會說話?!?br />
望著他孩童般開心而歡暢的笑臉,我忽然心生感慨,這種無拘無束的歡笑在我周圍的世界似乎已經(jīng)很少了,世俗的煩憂早已使人們變得貌合神離、隔膜疏遠,真可謂對面不相識,比鄰若天涯。我有一種久違了的感覺。我們一起談著,一邊笑著,笑得忘乎所以,笑得熱淚盈眶。在笑聲里、在淚眼中,有輕松,有快樂,更有來自心靈深處的觸動,那是一種毫無猜忌的率真,一種遠離名利的達觀,一種趣味人生的執(zhí)著。何為大智若愚?何為返樸歸真?此時此刻,在這位談笑風(fēng)生的殷都老人身上,我似有所悟。
臨別時,他興沖沖地從里屋捧出一本厚厚的《甲骨文講座》遞給我,說:“這本書我本來不多,輕易不送人,今天我要送給你,我們在一起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