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中透黃的泡桐葉，片片飄落，在圍墻根越積越厚。湛藍(lán)的天空，飛過一群群大雁，偶爾有一只不知名的小鳥一聲尖叫，似利刀破竹，撕向天邊。
　　 父母離開我家，離開居住快二十年的六中學(xué)校，回了鄉(xiāng)下小鎮(zhèn)。他倆拎著行李，緩緩地走向車邊。秋風(fēng)卷起兩片黃樹葉，飄落在父親佝僂的背上，枯萎的黃葉承載歲月的滄桑。
　　 秋收后原野，割去的稻穗不知堆放在何處。僅剩下割斷的禾兜，流著清淚；踩亂的泥巴坨坨，是我心里的結(jié)，解不開，理還亂。秋水綿長，思念悠悠。自從父母親走后，我心里空落落的，往事一幕幕。
　　 “男孩入學(xué)堂，女娃入嫁娘（婆婆）?！毙r候，我的問題太多，太難管教，這成了早讀書的因素。父親便把五歲的我送入學(xué)堂，請老師回答我所有的提問。
　　 剛?cè)雽W(xué)的那年秋天，雨水特別多。通往鐵崗小學(xué)的路，被秋雨淋出泥濘絨毛，踩下深深的腳印。
　　 我腳上的鞋子，是衡陽市的漂亮表姐姐穿過的。我把腳趾頂向鞋尖，鞋后可再裝個雞蛋。深藍(lán)色帆布鞋，與表姐一樣漂亮，白色的鞋帶，橡膠鞋底。這雙鞋子是載我遠(yuǎn)航的船。它比奶奶做的手工布鞋防水、比父親做的竹履柔軟。
　　 帆布鞋踩進(jìn)泥濘，提腿時，腳先抬起，鞋底隨后彈出，輕輕拍在腳掌。噼啪噼啪的節(jié)奏，讓我更愉悅。偶有帆布鞋跟不上步伐，腳趾頭趁機(jī)踩地上，與泥濘親熱一下，只是泥漿弄黑了鞋里。
　　 母親在坡頭挖紅薯閃到了腰。收完紅薯回家，已是點(diǎn)燈時分。她一手撐著腰，一手扶著鋤頭把，痛苦得緊鎖眉頭。
　　 奶奶炒鹽包為母親熱敷。我來到她身邊，想為她捶捶背，可誰知，母親用怪異的眼神看著我。
　　 “閏兒，趕緊去洗澡洗頭?！蹦赣H拉我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她，“你看看你，一個女孩子，怎么走路的？頭發(fā)縫里都是泥?！?br />　　 “我穿表姐的帆布鞋，走路啪啪響！”我答非所問。
　　 “哦，那雙鞋子太長了。不過，下雨天也只有穿那雙了?！?br />　　 洗過澡，我早早睡了，忘了給母親捶背。我再醒來時，房里燈是亮的，母親床邊的地面，有黑影在晃動。
　　 我揉揉眼走近。母親趴在床邊，手里拿著我的帆布鞋，一針一線地縫。替母親扯起腋下的被子蓋上，看到枕頭墊在她的肚子下，腰邊放著驅(qū)寒的鹽包。
　　 次日上學(xué)，我的帆布鞋后跟和襪子上，都多了一條帶子。
　　 自從系上襪子和鞋后跟帶子，再也沒有腳踩泥，再也沒有趿拉的鞋跟，把泥濘濺到后背和頭上。
　　
　　 二
　　 那些年，母親患頭痛頑疾，無法止痛。她痛得劇烈，為緩解疼痛，便會把頭往墻上或凳子上撞。經(jīng)常出了小醫(yī)院，又住進(jìn)大醫(yī)院。
　　 放學(xué)回家，家里緊鎖的大門，能嗆出我的眼淚。我踮起腳尖，從墻上的貓眼掏出鑰匙，打開門。記憶中，有數(shù)次看到母親，就在我的面前，只是背對著我而已。我一邊大聲喊“娘，娘”，一邊急忙追上，卻撲了個空。我面前依然清冷的廚房，冰涼的灶臺。
　　 搬來凳子墊腳，我淘米做飯。灶膛里火苗閃爍，我憋住氣鼓起腮幫，往吹火筒吹氣，想把灶膛的火吹旺?？墒牵瑵鉄焼艿梦已蹨I雙流。
　　 等飯燜熟，就著醬油調(diào)的辣椒面狼吞虎咽。剛吃完飯，就疼痛得在地上打滾。
　　 營養(yǎng)跟不上，我是班里最小，也是最瘦的同學(xué)。轉(zhuǎn)眼上初中，住校搭餐，挑食的我更營養(yǎng)不良。初中課程任務(wù)重，偏偏那時我也患上頭痛之疾。上課時，老師說話聲，像從遙遠(yuǎn)的山洞傳來，“回聲”太響，聽不清。
　　 “我娘哎……我娘哎……”下課后，我雙手插進(jìn)頭發(fā)縫，十指掐住頭，小聲地呻吟，生怕同學(xué)聽見。
　　 無論怎樣用力掐，都擋不住頭部一下下刺痛。即便有時不痛，也脹得恨不得敲開腦袋，讓它“開竅”。我真想不要腦袋得了，免得痛。
　　 母親的頭痛更甚于我，正在住院，想想心更痛。母親不在家，再痛也沒人告訴她，我便咬牙不叫。
　　 “閏兒，你母親來了?！崩罾蠋煹穆曇?。
　　 我睜開痛苦的雙眼，看到一個模糊的、熟悉的身影，向床邊走來。母親頭上系著頭巾，從衣兜里掏出幾個白饅頭，蒼白的手背，一排青紫的針痕。母親說醫(yī)院食堂饅頭好吃，給我嘗嘗，我痛得沒胃口，推開母親的手。她又似乎想起什么，把外套掀開，從貼身的兜里掏出兩個綠殼蛋，塞到我手心。
　　 “這是千口針煮綠殼鴨蛋，治頭痛的，趁熱吃了?！蹦赣H臉色蒼白，額頭上一層密密的汗珠。
　　 “娘……”
　　 “別哭了，趕緊吃就不疼了?！?br />　　 母親手心的溫暖，從頭傳遞到全身。撫過之處，疼痛立愈。
　　 曾一直羨慕別人的母親身體好，卻忽略了自己的母親。沒住院時，她一直操持家務(wù)，喂豬、養(yǎng)雞、帶小弟弟，甚至隔幾天幫我擦洗脖子上的黑垢。母親自己頭痛，舍不得吃一個蛋，剛出院就步行幾公里，送兩個蛋給我加強(qiáng)營養(yǎng)。
　　 綠殼蛋帶著母親的體溫，不燙不涼，溫度剛好，還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
　　
　　 三
　　 俗話說：“窮人孩子早當(dāng)家?！?br />　　 十一二歲時，我已經(jīng)能充當(dāng)全勞力。雙搶秋收、建房幫忙。忙完農(nóng)活后，甚至舍不得休息，去村邊的小溪，撈鵝卵石賣錢，貼補(bǔ)家用。
　　 初中畢業(yè)，村里同班的小姐姐，有的學(xué)裁縫，有的學(xué)理發(fā)。父母覺得我的成績還可以，左等右等，怎么就沒有學(xué)校錄取通知書？
　　 班里，我的年齡最小，學(xué)習(xí)最努力。初中畢業(yè)時，身體單薄得也像個小學(xué)生。等待錄取通知書，每天在盼望中失望，次日又在失望中盼望，只有看書能平靜我的心情。走路看書、睡覺看書、殺薯藤還在看書，鄉(xiāng)親們都說我是個書呆子。曾想過，若不讀書，我將來要干什么？卻找不到答案。
　　 轉(zhuǎn)眼夏已走遠(yuǎn)，秋天登場，而我心里卻是冬季。
　　 那個秋夜，秋風(fēng)涼刺骨，秋蟬如控訴，秋雨是抽泣的淚滴。我躲在被窩，似睡非睡，心如死灰。
　　 屋外的山路上，急促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我索性堵住耳朵，屏蔽外面的聲音。
　　 “砰砰砰！”
　　 “閏兒快開門，你的錄取通知書來了?！蔽衣牭街刂氐那瞄T聲和喘粗氣聲，“你有書讀了，閏兒！”
　　 母親的聲音，我有書讀了！
　　 我一骨碌跳下床，赤著腳跑去打開門。奪過母親手里鮮紅的錄取通知書，竟不知是哭還是笑，反正淚流滿面。
　　 母親的褲子濕到腿上，頭發(fā)凌亂不堪。爺爺奶奶也趕到我家，燒開水煮紅薯粉，每人一大碗，慶祝我被錄取。我的錄取通知書九月底才到，那年開學(xué)是十月四號。
　　 母親膽子小，既怕黑又怕蛇。從鎮(zhèn)上回家有四公里，母親接到錄取通知書已是傍晚，為了防蛇咬，她扎緊褲管，沿武水河而下。河堤的藤蔓，鉤散了母親的頭發(fā)，絲毫不影響母親送錄取通知書回家的迫切心情。
　　 那年秋天，母親終于將我送出了小山村……
　　 打那后，我更喜歡秋天，田間麥穗金黃，枝頭碩果累累；最喜歡秋陽，燦爛溫柔；更喜歡秋夜，月明星稀，夜空清爽。
　　 秋夜就像母親一樣恬靜，秋夜藏著母親的平凡和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