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觸目驚心(散文)
這天晚上,岳母突然打來電話,還沒開口就哭了起來。我嚇了一跳,以為生病的岳父病危,后來一問,才知道,是我的小舅子冬平出事了。
岳母說,冬平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不吃不喝已經(jīng)三天,叫他開門他不應。這天傍晚,他突然打開門,抱著自己的衣服和被子用打火機點燃。岳母想去制止,被他推倒在地。說到這里,岳母大放悲聲,說怎么辦啊。
我們平時總以為,冬平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只是好逸惡勞,現(xiàn)在看來事情變復雜了。
我忙打電話向弟弟咨詢,身為醫(yī)生的弟弟說:“根據(jù)你說的情形,他多半精神上出現(xiàn)了毛病,還是趕快送精神病院吧?!比缓蟾嬖V我縣精神病院的地址。
掛了電話后,我當即打電話給好友張杰,告訴他我小舅子瘋了,請他幫個忙。張杰聽后二話沒說,答應第二天開車送冬平去精神病院。
因為冬平已出現(xiàn)暴力傾向,而且又不愿與人交流,所以我的想法很簡單,一根繩子把他捆了,強制送他去醫(yī)院。去之前,我還特意買了一根結(jié)實的繩子。同時又擔心,我們兩個會不會是他的對手。聽說平常再瘦弱的人,一旦發(fā)起瘋來,也會力大無窮的。更何況冬平一米七八的個頭,就是平時單挑,我跟張杰也未必是他的對手。張杰說,那我再叫一個朋友去。三個大男人,就是一只老虎也會把它捉住。
妻子的娘家在一個名叫沖頭劉家的偏僻小山村。村莊里,除了房前屋后稀稀落落點綴三五叢修竹,七八棵棗樹外,四周全是光禿禿的小山包,就像上天撒下一只只又冷又硬的饅頭。那條通向山外的水泥路,就像一條灰色的長蛇,在這些饅頭間蜿蜒爬行,并把一座座積木般的村莊纏繞起來。
水泥路太窄,要是兩輛車相對而來,根本無法通過。所以,每隔一段路,就修一個停靠點,以便雙方駁車。
車剛停在村口,岳母就迎了上來,眼淚汪汪的樣子。一面是即將離世的丈夫,一面是瘋掉的兒子,我想任何一個女人只怕難以承受這種變故。我們一再安慰她,說有我們在,她什么都不用擔心。
我們先看望了岳父,他仰躺在椅子上,形容枯槁,一動不動,咋一看,就像一具木乃伊。見我們來了,他艱難地笑笑,想坐起身來,但只努力抬了一下頭,又頹然倒下。那一刻,我不由黯然,他的時日不多了。
接下來,我們商量該如何動手。岳母說:“我先跟他好好講,就講你們來接他去城里耍,看他愿意不愿意。”我不屑地說:“他要是能夠聽你好好講,那就沒病了。”不過,我們還是同意先試試,畢竟以暴制暴,難免兩敗俱傷。
之后,我們來到冬平住的那間小屋,但見門窗緊閉,側(cè)耳傾聽,里面寂然無聲。我們一面敲門,一面輪番喊話。岳母按她的意思說了,沒用,我也叫了他幾聲,他還是不理。張杰小聲嘀咕道,怎么里面沒有聲音,他不會自殺了吧!聽說精神病患者都有自殺的傾向。
岳母一聽急哭了,我們決定破門而入。張杰的那位朋友主動請纓,他走到門前,先來了個深呼吸,然后抬腿就是一腳,只聽“嘭”地一聲響,門開了,但見冬平從床上跳起來,然后從旁邊操起一根鋼筋……
盡管我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嚇了一跳,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好在張杰的朋友身材魁梧,膽子也大,他不但不退,反而順手操起旁邊一根扁擔,大吼一聲:“你想干什么?”
只見冬平形容消瘦,胡子拉碴,長長的頭發(fā)更是粘在一起,一看就知道好久沒洗了。此刻,他深陷的雙眼里,目光陰郁兇狠,直看得我毛骨悚然?;叵胨綍r害羞的神情,靦腆的微笑,我心里不禁五味雜陳。
可能朋友那一聲大吼起了作用,當然更主要的,他看到我們?nèi)硕鄤荼?,眼里明顯有了幾分躲閃的畏怯。
“把鋼筋放下!”朋友又大聲命令道。僵持了一會兒,冬平這才緩緩放下手中的鋼筋,轉(zhuǎn)身坐回床上。
見此情景,我們一擁而上。最后,我們半是挾持,半是勸說地把他推出了房間。這之后,冬平一直低垂著頭,不發(fā)一言,就像一個被繳械的俘虜表現(xiàn)出順從。甚至上車前,他在岳母的勸說下,還換了一身新衣服。用岳母的話說,去城里玩,要穿好點,不然會被人看不起的。
有驚無險,那根繩子也終于沒有用上,我長長松了一口氣。
兩個小時候后,張杰徑直把車開進了縣精神病院。
一看到醫(yī)院的招牌,冬平先是不肯下車,我們就撒謊說,你看你這么瘦,我們想讓醫(yī)生給你開點補藥吃吃。然后在我們軟硬兼施的挾持下,乖乖地進了醫(yī)院。
紅光滿面的醫(yī)生很和藹,他輕言細語地問冬平哪里不舒服。冬平先是不作聲,用陰郁怪異的目光死死地盯著醫(yī)生看,然后又垂下頭。我們就在旁邊勸他,說你不告訴醫(yī)生哪里不舒服,醫(yī)生怎么給你開藥呢。
他終于低聲說:“我晚上睡不著?!?br />
“為什么睡不著?”
“我屋里晚上有很多人,吵得我睡不著。”
之后,任醫(yī)生如何問他,他再不肯說話了。
醫(yī)生示意帶病人出去,讓病人家屬留下。
“他以前受過什么刺激?”醫(yī)生問岳母。岳母想了想說:“我兒子以前讀高中的時候,學習成績總是很好,老師還說,是考名牌大學的料??墒且坏娇紙鼍筒恍辛恕:髞韽妥x了兩屆,還是沒考上。最后就去廣東打工。半年前,他從廣東回來,一開口就問我要十萬塊錢。我問他做什么用,他說,他喜歡廠里一個妹仔,那妹仔說了,只要冬平給她父母十萬塊錢,她就可以嫁給他。我都沒見過那妹仔,擔心他被人騙了。再說,家里剛建完新房,還欠著幾萬塊錢債呢,我去哪里弄十萬塊錢給他,就沒有答應他。從那以后,他就每天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很少出門了,也不再跟我們講話。別人來喊他出去耍,他也不理人家。我們以為他在賭氣,也沒怎么理他?!?br />
醫(yī)生搖搖頭說:“你們家人太不關(guān)心他了?!蔽铱嘈φf,他高中畢業(yè)后,農(nóng)活不想干,出去打工又吃不得苦,三天兩頭往家跑。回到家后,每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全家人都罵他懶,每天都在沒完沒了地數(shù)落他,哪里還會關(guān)心?一個月前,他父親又被查出癌癥晚期,就更顧不上他了?!?br />
“我明白了,你弟弟先是高考失敗,接著又失戀,然后父親的病又讓他感到痛苦和無助,再加上你們沒完沒了地罵他數(shù)落他,讓他更加抑郁苦悶甚至絕望,最終導致了他的精神分裂。”
“?。 甭犪t(yī)生這么一說,我不由深深自責。作為姐夫,我雖然從未在言語上傷害過他,甚至在他高考失敗時,也給過一些安慰和鼓勵。但捫心自問,我真正了解他多少,關(guān)心過他多少,又給過他多少實際性的幫助呢。事實上,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對他失意后的“懶惰”表現(xiàn)出冷漠和不屑,卻全然忘了,當年他求學時的躊躇滿志,神采飛揚。
“那現(xiàn)在怎么辦?”我著急地問。
“鑒于他的病情,必須住院治療。”醫(yī)生說。
“那能治好么?”我問。
“說實話,精神病是最難治愈的,”醫(yī)生搖搖頭說:“一個病人能否康復,除了長期服藥以及家庭的關(guān)愛,最終還得靠他自己。”
這就讓我想起老家,村里那兩個精神病人,他們前后數(shù)次被送進精神病院,最后一個失蹤了,一個死掉了。
那一刻,我有絕望的感覺。
最后,我們只得接受醫(yī)生的建議,讓冬平住院治療。只是當醫(yī)生讓我仔細閱讀住院單上的條款,然后簽字時,我猶豫了。因為條款上分明寫著,病人在住院治療期間,因為藥物的副作用,可能會導致病人死亡,醫(yī)院將不負任何責任。
我說:“你們把一個大活人給治死了,卻不負任何責任,這不是霸王條款么?”
醫(yī)生嚴肅地說:“我們做醫(yī)生的,也不希望發(fā)生這樣的事,雖然它發(fā)生的幾率很少。這就像外科醫(yī)生動手術(shù)一樣,因為有不可控的因素,可能會導致病人死亡,所以手術(shù)前要求家屬必須簽字?!彼D了頓,又說:“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不簽字,但我們會選擇拒收病人。”
思前想后,我最后一咬牙,只好簽了字。心想,有人吃飯時腦血管破裂了,有人睡覺時心肌梗死了,更多的人走在路上被車撞了。要是遇上地震海嘯,那死的人就更多了。總之,當我們無力主宰自己的生命時,那就聽天由命吧。
一次性交了五千元住院費,我們將一無所知的冬平送進了住院部。待那道鐵柵欄打開時,冬平先是一臉茫然。接著,他被護士搜完身,甚至連皮帶也被解下后,這才被推進左邊走廊里另一道鐵柵欄里。隨著鐵柵欄“咣”地一聲合上,冬平頓時被一群光著頭,穿著病號服,像是一群囚犯的病人給包圍了。那一刻,他滿臉的驚恐,讓我的心隱隱地疼痛和不安起來。
“他們會不會打他啊?”岳母擔憂地問旁邊的一名護士。
“不會,有暴力行為的病人,我們會隔離起來?!弊o士說。
直到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走廊的柵欄里,大多是跟冬平一樣年輕的帥小伙,還有對面走廊的柵欄里,有很多年輕漂亮的姑娘。但見他們或傻笑或自語,更多的是面無表情的沉默。只是每個人都臉皮浮腫面色蒼白,想來那是長期服藥以及見不到陽光所致。這就讓我們非常震驚:這是一群多么年輕美好的生命啊,但他們脆弱的神經(jīng),卻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扭曲了,崩潰了。
值得一提的是,幾年前,富士康接連發(fā)生14起跳樓事件,一時令世人震驚。當然,這里面肯定有公司制度和管理上的問題,但當事人的脆弱也不能不令我們深思。
據(jù)資料顯示,由于我國正處于社會轉(zhuǎn)型的特殊時期,它所帶來的各種矛盾和前所未有的壓力,致使我國大約有1億人患有某種程度的精神障礙,也就是說,每13個人里,就有1人患有某種精神疾病。而其中重度患者大約有1600萬。這一組觸目驚心的數(shù)據(jù)告訴我們,在我們身邊潛伏著一個怎樣的群體,他們是多么需要我們的理解、寬容和關(guān)愛……
這時,就聽見左邊某個房間里,一個聲音厲聲喝道:“快吃藥!”另一個聲音則不甘自弱地回擊:“我不吃藥,我不是神經(jīng)?。 ?br />
“少羅嗦,快點吃!”
“我說過我不是神經(jīng)病,干嘛要強迫我吃藥?!?br />
聽見吵鬧,那個面容姣美長發(fā)飄飄、且一直扒在右邊柵欄打量我們的女孩就沖對面喊道:“帥哥,快吃藥吧,你不吃他們會打你的?!?br />
聽到這里,我心一驚,再望望冬平,只見他將臉緊緊地貼在柵欄上,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們,嘴里低聲說:“我沒病,我不要在這里,你們讓我回去吧。”那一刻,我的眼睛濕潤了,再望望岳母,她已是淚流滿面。一旁的張杰,也難過得轉(zhuǎn)過頭去??墒且幌氲蕉皆诩依锏慕^食和暴力,我們只好硬著心腸說:“你先在這里住下吧,好好聽醫(yī)生護士的話,等你病好了,我們一定會接你回家?!?br />
之后,我們又遵照護士的吩咐,給冬平買了一些生活用品,這才依依不舍地離去。
回家的路上,岳母一直在默默流淚。張杰感嘆說:“現(xiàn)實可能很殘酷,人生也難免坎坷,但現(xiàn)在的年輕人也實在太脆弱了,一遇上點事,就垮掉了。”我點點頭,目視車窗外,發(fā)一聲沉重的嘆息。
之后,車內(nèi)是長久的沉默,只依稀聽見汽車發(fā)動機的嗡嗡低鳴,連同窗外的風景悄然撲面而來,又一閃而過……
我剛才看到一則令人心寒的信息,說一位大連理工化學專業(yè)的研究生死在了實驗室內(nèi),并且在遺書中說:找工作的壓力大,實驗室條件又不好,導師的水平又不如意,覺得活下去未來希望灰暗,于是便選擇了一條令人心寒之路。
我很希望作為冬平的家人和親人,多去醫(yī)院關(guān)注他,多多進行心理輸導,這非常非常重要!不要只依靠醫(yī)院。
我覺得,應該多進行精神疏導。只交給醫(yī)院,能治好多少?很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