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鐵血軍魂三題(小說) ——紀念志愿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zhàn)七十周年
穿插
馮元吃力地撐開眼皮,看一眼頭頂上的天空,天空黑黢黢的,一顆星星也沒有,四周一片沉寂,只有戰(zhàn)士們踏著積雪發(fā)出的咔咔的腳步聲。
“堅持……再堅持……”
馮元感覺心臟變成了一把鼓錘在胸腔里用力擊打,胸腔似要炸裂開來,他實在跑不動了。德川戰(zhàn)斗剛結(jié)束,戰(zhàn)場還沒有打掃完畢,部隊突然接到命令,立即穿插至三所里,切斷聯(lián)合國軍南逃退路。連日行軍作戰(zhàn),戰(zhàn)士們體力消耗極大,許多戰(zhàn)士打掃著戰(zhàn)場就睡著了。班長站在一個土堆上,手卷成喇叭狀,呼喊全班戰(zhàn)士歸隊。他跳下土堆,向前走了十多米,正看見躺在彈坑里酣睡的馮元,好像還做著夢,嘴角上翹勾成一個弧度。
“等會兒再叫醒他吧?!卑嚅L心想,走到前邊招呼其他戰(zhàn)士。馮元是個新兵,部隊從河南開赴東北時,馮元從老家駐馬店參軍,經(jīng)過短暫集訓(xùn)便入朝作戰(zhàn)。
戰(zhàn)士們陸續(xù)歸隊,班長回到彈坑邊,小聲喚道:“馮元,醒醒?!?br />
馮元猛地睜開眼,警覺地四下一掃,原來是班長在叫他。他蹭地從彈坑里躥出來:“班長,有情況?”
“部隊接到命令,讓我們立即趕到三所里,估計美國佬要跑?!卑嚅L說。
“咋了,稀屎了,不敢打了?”馮元右手食指在鼻子下一蹭,牛氣哄哄。
天已經(jīng)擦黑,戰(zhàn)士們面孔看去有些模糊。
“一個夜晚,一百四十余里,一定要跑過敵人的汽車輪子,你們要像一枚鋼釘,把敵人釘死在三所里……”
首長在動員會上慷慨激昂的話語,聽得馮元熱血沸騰。
“班長,長這么大,還沒走過這么遠的路哩。”馮元一邊跑一邊氣喘吁吁地說。
馮元剛滿十七,個子不高,好像還沒長開。報名參軍時,帶兵的首長說啥也不要他:“是不是偷著從家里跑出來的?”
“沒有,俺爹俺娘同意俺當(dāng)兵,還讓俺多殺美國佬、多立功哩。”
“看你小子毛還沒扎齊,肯定謊報年齡!”首長沉著臉說。
“你小看人,俺已經(jīng)扎毛了?!瘪T元說著,賭氣要脫褲子。
一想到再些,馮元就忍不住想笑。帶兵的首長被馮元纏磨的毫無辦法,只好答應(yīng)帶他走。
馮元讀過三年私塾,后來家里實在供養(yǎng)不起,父母就把他送到一家雜貨鋪里當(dāng)學(xué)徒,沒有出過遠門。
班長鼓勵道:“咬牙堅持!爹娘還等著咱立功的喜報哩,你立了功,說不定就有閨女相中你了。”
馮元咧一下嘴:“班……班長,你還有心思說……說笑哩”
班長借著雪光,看見馮元臉上都是汗水,便從脖子上取下毛巾遞給馮元,馮元接過來擦一把汗,又把毛巾遞給班長。
“把槍給我?!卑嚅L說。
“我能行,班長,你不用管我!”
班長強行把毛瑟槍從馮元身上取下來,背到自己肩上。行進的隊伍如一條長龍在山崗在林間無聲地穿梭。
“真想停下來喘口氣。”馮元兩條腿已經(jīng)失去知覺,只是機械地邁著步子,頭也有些暈眩,雜樹叢在眼前不停旋轉(zhuǎn)……
東方隱約出現(xiàn)一絲灰白色,天快要亮了。翻過又一座山崗后,馮元突然感覺腦子一陣空白,意識好像飛出體外,他猛地一個趔趄,身體向前撲去。
“馮元,怎么了?”兩個戰(zhàn)士扶住馮元,把他的胳膊架到肩上,繼續(xù)趕路。
“放……放開我……”馮元覺得聲音很飄忽,好像不是從自己嘴里發(fā)出來。
“不行,一躺下去就站不起不來了?!?br />
“放……下……”馮元一用力,想甩開兩名戰(zhàn)士,胸口突然劇烈翻動,一股熱乎乎的東西涌上喉嚨,他一張口,鮮血噴涌而出,馮元身子直挺挺撲在地上。
“馮元,馮元。”班長壓抑著聲音喊道。馮元趴在雪地上一動不動,雙目圓睜,直視前方。
班長的眼淚像河水一樣漫上來,他合上馮元的雙眼,站起身,對身旁的戰(zhàn)士命令道:“繼續(xù)前進!”他知道,馮元是累死的。他默默地說:“好兄弟,等打完仗再回來安葬你?!?br />
戰(zhàn)士們繼續(xù)向三所里疾行。
馮元和他的戰(zhàn)友們一夜急行軍一百四十五里,創(chuàng)造了陸軍戰(zhàn)爭史上的奇跡。三所里阻擊戰(zhàn)為三十八軍贏得了萬歲軍的稱譽。
阻擊
通訊員小張像一匹矯健的羚羊,在山坡上奔跑跳躍。敵人的炮火不停地向山上轟擊,滾滾的濃煙遮天蔽日。為了躲避敵人炮火,他時而臥倒,時而從一個彈坑跳進另一個彈坑。山頭已被削平,從下面翻起的新土在零下三十度的嚴寒里冒著滾燙的熱氣。
漢江南岸,二營在龍頭山與聯(lián)合國軍已經(jīng)激戰(zhàn)了十多個晝夜,敵軍飛機大炮坦克輪番轟炸,龍頭山淪為一片火海。二營浴血奮戰(zhàn),損失慘重,而且彈藥、糧食、兵員無法得到補充。
剛才,團長的電話打到營指揮所,轉(zhuǎn)達軍部首長指示:各連排在拼光之前,盡可能抽出一名干部或骨干撤離陣地,以保證將來補充兵員時他們能夠擔(dān)任指揮員職務(wù),把三十八軍軍魂延續(xù)下去。營長在電話里沙啞著嗓子懇求:“團長,再給我們派些人來吧,一個排,哪怕一個班也行?。 贝丝?,別說一個班,就是一個人,對堅守陣地的戰(zhàn)士們也是一種莫大鼓勵。
龍頭山陣地位于全團最突出部位,一旦陣地丟失,全團防線就會動搖,因此,二營成為聯(lián)合國軍進攻的重點。團長告訴二營長:現(xiàn)在正集合團部勤雜人員包括文書、炊事兵,只要能拿槍的,全部支援二營。
小張知道,三十八軍正面臨一場前所未有的空前大戰(zhàn)。二營一連陣地在龍頭山西側(cè),那里有一面斜坡,正對著公路。從望遠鏡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像蟻群一樣的聯(lián)合國軍正在集結(jié),準(zhǔn)備再次向一連陣地進攻。
一連電話打不通,營長讓小張立刻趕到一連,傳達軍部命令。而此時,營長身邊只有小張一個人。
小張跑得滿頭大汗,額頭冒著熱氣,鬢角上的汗水像涓涓細流,不住地往脖子里灌。他解開胸前的扣子,呼呼地喘著粗氣,凜冽的寒風(fēng)在耳邊獵獵作響。
空中又響起一陣陣尖嘯,敵軍向一連陣地開始了新一輪炮擊,這是進攻的前奏。小張敏捷地跳進一個彈坑里,炮彈爆炸掀起的石塊、塵土從四面八方撲來,濃煙盤旋上升,形成巨大的煙柱。他右側(cè)是遼闊的漢江,墨色的濃云擠壓著天空,彌漫在結(jié)著厚厚冰甲的江面;他的左側(cè)是以美軍為首、英軍、土耳其軍組成的聯(lián)合國軍。志愿軍戰(zhàn)士正在用血肉之軀抵擋聯(lián)合國軍的鋼鐵洪流。
突然,一連陣地上輕重武器同時發(fā)出怒吼,小張知道,敵人開始進攻了。
小張手里的沖鋒槍已經(jīng)攥出汗水,他心急如焚,恨不能插上翅膀飛到一連陣地。
前方有一個用石塊壘起的掩體,一個戰(zhàn)士正抱著電話不停地呼叫。
這里應(yīng)該就是一連指揮所。小張弓著腰飛奔到石堆前,發(fā)現(xiàn)打電話的是連部文書。小張問:“一連長呢?”
文書擦一下額頭上的汗,指著前方一片突出的地勢說:“一排陣地位于全連最前沿,敵人把重兵都壓到了一排,一排壓力很大,連長親自去一排指揮戰(zhàn)斗了。”文書盯著小張,“援軍什么時候到?”
小張正在猶豫命令傳達給誰,聽文書這么一問,說:“咱們?nèi)ヒ慌??!?br />
文書抓起身旁的槍,跟著小張趕赴一排陣地。
陣地上輕重火器射擊聲震耳欲聾,槍管震起的煙塵散發(fā)著焦糊味,敵人倒下一片又沖上來一片。
小張看見一連趙連長伏在一挺重機槍上,槍口噴出長長的火舌。他頭上和身上被鮮血染紅。
“趙連長,趙連長。”小張匍匐到趙連長面前。
趙連長看了小張一眼:“援兵到了?”
小張說:“團里給咱們派來的援兵馬上就到,營部通往咱們連電話打不通,營長讓我趕過來……”
趙連長繃緊的臉突然放松了,他想笑一下,但是沒有笑出來,頭向小張身旁一歪,便沒了聲息。
小張抱著趙連長,心里一陣酸楚。他抬頭向陣地望過去,一排只剩下七八名戰(zhàn)士,多數(shù)還帶傷。陣地上布滿彈坑,已經(jīng)變成廢墟,戰(zhàn)士們就是在這一片廢墟上與敵人戰(zhàn)斗?,F(xiàn)在連長犧牲了,命令傳達給誰呢?他看見戰(zhàn)士們一雙雙詢問的目光,心中驀地升起一股慷慨悲壯之氣,他大聲對戰(zhàn)士們說:“同志們堅持住,上級給咱們派來的援兵馬上就到!”
話音剛落,就聽一個戰(zhàn)士喊:“敵人上來了!”
戰(zhàn)士們立即匍匐在陣地上,緊盯著山下的敵軍。小張拉開槍機,大喝一聲:“打!”手里的沖鋒槍發(fā)出憤怒的吼叫。陣地上,輕重武器射出的子彈像雨點飛向敵群。
“我就是援軍!”小張咬著牙,抱著沖鋒槍不時變換射擊位置,那里敵人多就出現(xiàn)在那里。
此時,一連指導(dǎo)員帶著從另兩個排抽調(diào)的幾名戰(zhàn)士正穿越槍林彈雨,向一排陣地增援……
信念
手機鬧鐘突然響起來,石全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打開床頭燈,核對一下時間,然后開始穿衣服。穿戴停當(dāng),他走到父親床前。
“爸,該起來了?!笔N著父親的耳根喊道。
“啊,”老石三打了一個激靈,睜開眼看見石全站在床前,“到點了?”
石全點頭。老石三費力地從被窩里坐起來,光著上身。石全從沙發(fā)上取過父親的衣服,一件件給他穿上。老石三皮薄如紙,上面刻滿大小不一的疤痕。穿好衣裳,把父親扶下床,石全打開旅行箱,拿出一件五零式軍服給父親套在外面。軍服許是放得久了,有些脫色,前襟上還掛著幾枚獎?wù)?,這還是從一堆獎?wù)吕锾暨x出來的幾枚有代表性的獎?wù)隆?br />
洗漱完畢,簡單吃了點東西,石全起身看看四周,確認沒物品落下,這才把父親攙上輪椅車,推出賓館,上了前門大街。
更多的人從賓館出來,大多是年輕人,有的挎著相機,有的背著包。他們看著老石三舊式軍服上掛滿軍功章,問石全:“老爺子是老八路?老解放?”
石全只笑,沒有說話。
已是初冬,早起風(fēng)寒,石全抻開毛毯,把父親裹住。路上行人三五成群向廣場方向走去,邊走邊唱。不知誰喊了一句什么,幾個人開始奔跑,緊接著大家都跟著奔跑起來,充滿朝氣。
石全不緊不慢地推著父親跟在奔跑的年輕人后面。街兩旁霓虹閃爍,流光溢彩,織出漫天綺麗。
老石三睜大雙眼,用力吸納著黎明前微帶著清涼的氣息,感覺一股熱流涌上心頭。他不住地四處張望,怕遺漏每一處街景,好似在體驗這不眠之夜都市的脈動和活力。
爺倆跟著前面的人流,不知不覺就到了廣場入口處。眼前如潮水般匯聚了萬千之眾,隊伍已經(jīng)排到了百米開外。男人女人,大人孩子,還有外國人,大家操著不同口音興奮地交談。
石全感覺父親在瑟瑟顫抖,問他是不是冷得慌,老石三搖搖頭。石全明白,父親是因為激動而有些緊張。他把毛毯疊成雙層,把父親腿腳捂住。
等了近一個小時,百米長的人流開始通過安檢。
廣場寬廣闊達,人流如織。旗桿處已經(jīng)圍滿了人,石全推著輪椅車找到一處人員不太密集的靠北邊的位置,這里可以從正面看升旗。
東方漸漸亮了,人群開始沸騰起來?!皝砝?,來啦!”有人呼喊。人們不約而同向天安門方向望去。只見護旗隊走出天安門城洞,跨過金水橋,穿過長安街,來到旗桿下。
七時六分,軍樂隊奏響國歌,廣場上成千上萬的人齊聲歌唱。
老石三在兒子的攙扶下顫巍巍地從輪椅上站起身,遠遠地看著五星紅旗與太陽一同冉冉升起。老石三呼吸變得滯重,胸口一起一伏,渾濁的目光變得清澈明亮,劍芒般的視線似要洞穿時空……
是白雪皚皚的漢江南岸?如血的殘陽掛在西邊的天空,凌厲的風(fēng)在耳邊呼嘯作響,凄冷刺骨,令人窒息……聯(lián)合國軍終于被打退。陣地上彈坑密布,炸斷的樹干還在燃燒,向天空漂浮起一股股黑煙……年輕的他站在陣地上,抱著快慢機槍。夕陽的斜輝里,他的身影不斷地被拉長,他嘴角輕蔑地向上勾起,淡漠的臉上帶著決絕和頑強……
此時,老石三心中如颶風(fēng)翻卷的海面,波濤起伏,洶涌澎湃。他右手舉過帽檐,嘴里喃喃道:“抗美援朝老兵,三十八軍戰(zhàn)士石三陽敬禮!”他嘴角抽搐,淚水恣肆橫流,嗓子里發(fā)出嗚嗚的哽咽聲。
六十多年了,在朝鮮戰(zhàn)場上的日日夜夜一直在老石三心中揮之不去……
升旗儀式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結(jié)束,圍觀的人也逐漸散去。老石三依舊站在寒風(fēng)里,石刻的一樣。石全把父親扶到輪椅車上,但那只敬禮的右手已經(jīng)僵硬,怎么搬都搬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