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烏云下行走的人(小說)
韓錦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正站在一家咖啡店的門口躲雨,天空像被誰惹怒了,雨水像奔騰的千軍萬馬沖向人間,絲毫不給人們招架之力。
“韓瑟,你快來,劉白離家出走了!”她的聲音從電話里傳過來,帶著哭腔,混雜著雨聲,讓我有那么一瞬間的恍惚,這并不是那個強硬,從不顯露女性弱點的她。
“你怎么知道,會不會和我一樣,被雨困住了。”
“不是,你快來!”她喊。
我水淋淋地趕到學(xué)校的時候,韓錦正和劉白的班主任在保安室調(diào)取監(jiān)控。劉白是在中午的11:25分離開的學(xué)校,一個人,而且朝著家的反方向走的。韓錦細碎而紊亂地敘述,我?guī)退崂砹艘幌?。早晨的時候,韓錦對劉白說,你快高考了,好久都沒帶你出去吃飯了,中午你放學(xué)后來我公司,帶你出去吃牛排。劉白沒有回答,但也沒有拒絕,她當(dāng)他默許了。
我撥通劉白的電話,提示為關(guān)機。
班主任領(lǐng)著我們?nèi)グ嗉壛私馇闆r,問同學(xué)們有誰注意到劉白最近幾天有沒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大家顯示出來的卻是漠不關(guān)心的樣子,只有寥寥幾人說“沒有注意”。這令韓錦沒有想到,她一直認為,像她兒子這么帥氣的男生,顏值不輸當(dāng)下的一些明星小鮮肉,即使他不喜歡說話,在學(xué)校里也應(yīng)該有著很多的仰慕者和朋友。韓錦又問,劉白平常和誰關(guān)系最好?竟然也沒有人回答。她再問,劉白的同桌是誰?班主任將她帶到一個戴眼鏡的皮膚黑黑的男生身邊,她看了一眼那個空座位,頓了一下。
“你叫什么名字?我能跟你談?wù)剢幔俊?br />
“我還要預(yù)習(xí)準(zhǔn)備二模呢?”
韓錦壓了壓自己的火氣,聲音有點走調(diào):“不會耽誤你很多時間?!?br />
男生有些不滿地跟著她往外走,班級里的人竊竊私語,具體說的什么,我沒有聽清,雨聲實在太大了,像在耳朵里面嘩啦啦地響。剛喝的咖啡讓我有些反胃。
班主任說:“誰要是知道些什么,也可以私下跟我說。”
下面就有人接話:“老師,你又不是不知道,劉白那人,存在感那么低,誰知道他整天想的什么,失蹤也是正常?!焙竺嬉黄阶h聲。我環(huán)視了一下這個班級,離開學(xué)堂很多年了,此刻站在這里,有點恍然如夢。
走廊里,男生扶著欄桿看著雨幕。
“你叫什么名字?”韓錦問。
“我都和劉白同桌這么久了,您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還是說,劉白也從不和您交流?”男生把“您”字咬得很重,若有所指的樣子。
“麻煩你理解一個母親的心情,把你知道的情況都告訴我?!?br />
“我哪知道什么,雖然我和他是同桌,但我們一學(xué)期還沒說到三句話,我能了解什么?”
“那劉白平時在學(xué)校都干什么?”
“他啊,除了上課,就是聽音樂,睡覺,誰也懶得搭理?!?br />
“你們班里的人是不是孤立他?”
“恰恰相反,是他孤立我們?nèi)嗳恕!?br />
我看到韓錦的肩輕微地抖動了一下,我想那是因為她腦海里想象著劉白平時在班級里的樣子后引起的條件反射。
“我能進去了嗎?”男生說完,轉(zhuǎn)身往班級走。隨后又轉(zhuǎn)過頭來,對著發(fā)呆的韓錦說:“前幾天,他帶來一把刀,是那種伸縮的彈簧刀?!?br />
雨什么時候停了,我沒有注意到。送韓錦回家的途中,我們基本上沒有說話,又或許我說了一些安慰她的話,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這不重要。步入不惑后,感覺記憶衰退得厲害,常常會頓在那里,忘記上一刻準(zhǔn)備做的事。空氣里有很明顯的大雨之后的味道,是泥土和草木的味道。我的腦海里反復(fù)閃現(xiàn)著一只手按壓彈簧刀伸伸縮縮的情景,我甚至看到了那把彈簧刀舔舐劉白瘦弱的腕間時噴涌而出的鮮血。我不知道韓錦是不是也有這樣的錯覺。
回到家里,韓錦像個十足的偵探一樣在劉白的房間里尋找蛛絲馬跡。房間很干凈,東西擺放得很整齊,被褥疊得方方正正。大概知道要下雨,擺放在窗臺的仙人球搬到了書桌上,窗戶關(guān)得死死的。衣櫥的衣服沒有少,他最愛的吉他還掛在墻上,一切好似沒有任何異常。
坐在電腦桌前,從窗戶向外望去,能看到一片被對面的樓層切割成平行四邊形的天空。韓錦說,劉白只要一回家,就會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我想,那時候他會不會也用這樣的姿勢,這樣的目光去看那遙遠的天空呢?
但韓錦她比一般人的洞察力更強,更細心,更能發(fā)現(xiàn)那些細微之處的東西。比如,她發(fā)現(xiàn)垃圾桶里有一個廢紙團,上面寫著五個字:他人即地獄;比如,劉白的微博最后一條信息是幾天前的凌晨,寫的是一段看不懂的外文:Swojecialoumieszczamwsukience,Wkladamnogi,piersiirece,Aleglowezostawiamnastole.她查了下,是一段芬蘭語歌詞,翻譯過來是:我把我的身體塞進衣裝,塞進雙腿、胳膊和手掌,但我把頭留在桌上;又比如,電腦瀏覽器里所有的歷史瀏覽記錄都已被清空,卸載了聊天軟件。
相比這些,我更在意的是,我沒有找到那把伸縮的彈簧刀。
韓錦自言自語,都是一些自我開解的話。
突然她又問我:“前一段時間你去哪里了?”沒等我回答,她自己解答了:“你總是這么神出鬼沒?!彼脑挼竭@里就結(jié)束了,但我想,后面的潛臺詞應(yīng)該是:自從這孩子跟你在一起住了一段時間后,變得更難猜透,也更神出鬼沒了。
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和韓錦的關(guān)系就變得越來越疏遠,很少聯(lián)系,更別談見面,最長的大概有一年都沒有見面,雖然我們住在一個城市?,F(xiàn)在的聯(lián)系是前不久才建立起來的,因為她和劉遠航離婚,母親讓我多陪陪她,實際上,她并不需要人陪。
“要不要打電話問下劉遠航?”我問。
她看著我,顯然沒有反應(yīng)過來,好一會才說:“你打吧!”然后轉(zhuǎn)身出了門,一會兒又折回來,遞給我一件睡衣:“先去洗澡吧,別感冒了。劉白會沒事的,明天大概自己就回來了,就像我們那會一樣?!?br />
站在浴室的鏡子前,才發(fā)現(xiàn)雨水浸濕的衣裳下能看到粉色內(nèi)衣的蕾絲,覺得有些冷。那時候不知道為什么腦海中會浮現(xiàn)出老電影《控方證人》里的一句臺詞:像一個溺水者抓住了一個刀片。
我給劉遠航發(fā)了一條微信:姐夫,劉白有沒有去找你。他回復(fù):沒有。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嗎?我說:好的,我知道了,沒事,你不用擔(dān)心。
洗好澡出去,韓錦已經(jīng)煮好了面,坐在那里等我了。面上鋪著荷包蛋,印象中不記得她有做過這樣的面給我吃。那樣的場景沒有什么特別,但對于我這種人來說,太容易被觸動,我聽到了自己的心顫動了一下,某些心理防線差點就要潰堤了。
“小哥哥,小姐姐們,知道動脈在哪里嗎?在線等?!币粋€有著二次元頭像和昵稱的女生,發(fā)的一個求助帖,時間是凌晨2點。
有人回復(fù):不存在的,你身上根本不存在一個叫動脈的東西,別白瞎了。
有人回復(fù):世界這么美好,來,妹妹,到姐姐懷里來。
有人回復(fù):如果今天過不下去,就告訴自己,假如明天就會變好呢?明天要是還過不下去,就期待后天,總有一天,會好的。好好活著,我愛你。
還有人回復(fù):別找了,我試過,太他媽疼了。還附帶了一張有細長猙獰疤痕的手腕照片。
劉白回復(fù)說:不要找了,你的動脈在我心里。
劉白的昵稱叫“失語者”,我初看到這個名字,最直觀的感覺就是這個人和我是同類。
即使知道這個女生有可能是為了漲粉而發(fā)的博人同情的帖子,但看了一條條飽含溫暖的回帖,我還是覺得心被一汪溫柔的水包裹著,這些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從不吝嗇自己的愛心。這也是為什么我喜歡網(wǎng)絡(luò)的原因,因為是陌生人,不會產(chǎn)生過多的交集,也不會逼問你不想回答的問題,讓人覺得安心。于是我也忍不住跟了一條:好好活著,才能愛,才能被愛。
前一段時間,我為了做一個關(guān)于不同的家庭教育下,會教出怎樣的孩子的一個課題,才潛伏進了這個論壇。而我能找到這個論壇,也是因為偶然看到劉白在這個上面活動,而劉白,就屬于我研究的對象。當(dāng)然,他開始并不知道我尾隨他進入了這個相對私密的網(wǎng)絡(luò)空間。相比那些墨守成規(guī)的只能看到表面的調(diào)研,這里的孩子,隔著屏幕,并且由虛擬的網(wǎng)名作為屏障,他們更容易無所顧忌,暢所欲言。
我暫且給家庭教育分為四類:野蠻式教育,社會式教育,文明式教育,文化式教育。很顯然,這里的孩子基本都是屬于第一類,這一類應(yīng)該還有一個更為貼切的分類:詐尸式教育。每天的交流無非是圍繞兩個字進行的——學(xué)習(xí)。為了提升考試成績,給他們報各種補習(xí)班,為了不輸給其他孩子,又報各種興趣班。美其名曰,你看我們拼命地掙錢,不就是為了你來日能夠出人頭地,現(xiàn)在的輔導(dǎo)機構(gòu)費用真是高啊。于是,他們對于家這個概念產(chǎn)生的一定程度上的排斥與自我隔離,繼而慢慢擴大,波及到生活狀態(tài),再到精神狀態(tài)。社會式教育,父母除了讓他們吃飽穿暖,總以工作太忙,生活不易為藉口,對他們的精神世界不聞不問,卻冠上個“順其自然”的名號。而劉白,大概屬于野蠻式教育和社會式教育的綜合體。
我只是偽裝成一個中學(xué)生,發(fā)了一個名叫“都來吐槽下父母”的帖子,就收到了上百條的回復(fù),每一個回帖的字數(shù)都比較多,有人居然列出了四十多條,細數(shù)家長們的種種惡行。
劉白說:他們不過是打著為你好的幌子,去進行自我榮譽的建設(shè),希望在你身上完成他們疊加起來的未盡的夢想。不說也罷。
很成熟很透徹的某種現(xiàn)象的表達。對于他來說,自己只是擁有一個17歲少年的身軀而已,他的靈魂是與眾不同的存在。思想越孤獨的人,越是有時間與空間去審視世人偽裝的面具下的丑惡嘴臉。
不要驚訝我是怎么知道他的內(nèi)心。這不難。
對于這個外甥,我和他的交流并不多,偶爾見了我,除了一聲“小姨”和若有若無的微笑,再沒有其他。用韓錦的話來說,你知足吧,一個連一聲媽媽都不愿意叫的人,能喊你“小姨”,已經(jīng)是破天荒了。
我不知道我是該感到榮幸還是悲哀。
但韓錦將這一切歸結(jié)于青春期的表現(xiàn)。
我能想象這樣的場景:
自習(xí)課的時候,劉白塞著耳機,聽著一首有著中世紀宮廷故事情節(jié)的法語歌曲,趴在桌子上假寐,他想象自己是一尾魚,被水托浮著,渾身輕松得像不存在。
紀律班長走過他身邊的時候,敲了一下他的桌子。他連頭都沒有抬,透過散落的劉海,他看到同桌瞥了他一眼,不屑地搖了搖頭,繼續(xù)刷題。
語文課上,班主任發(fā)試卷的時候,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后指著他的劉海說:“給你一天時間,再不剪,我明天拿把剪刀給你剪了。一個學(xué)生沒有學(xué)生的樣子?!比缓笥侄读硕对嚲?,眼睛瞥了一下黑板邊的高考倒計時,“看你怎么辦!”
劉白沒有說話,只是接過試卷,然后快速地折疊起來,塞進了書包,沒有給同桌瞟一眼的機會。有同學(xué)發(fā)出了不懷好意的笑聲……
這大抵是他在學(xué)校的常態(tài)。他喜歡法語,我知道,他曾經(jīng)發(fā)帖說過,很想去學(xué)法語。不知道他有沒有向父母提出過這一想法,不過即使提出,也肯定會被韓錦以一句“英語都沒學(xué)好,學(xué)什么法語,高考有法語嗎?”駁回。他還喜歡日漫,做作業(yè)的時候喜歡在作業(yè)本上畫動漫人物,諸如凌波零、四月一日君尋、司狼神威等,頗有神韻。而這些動漫人物基本都是性格陰郁的人。
尾隨他到了那個論壇,我仔細研究了他所有的帖子,知道了他胳膊上那道傷疤的秘密。其他帖子除了一些漫畫人物的手繪畫,就是一些隱秘的心情暗語,充滿哲學(xué)意味與有別于同齡孩子的成熟穩(wěn)重。比如2018年1月27日,他發(fā)了一個帖子,寫的是觀看油畫電影《至愛梵高》后的一些心理體驗:
除了自己,都是別人。我不記得這句話是誰說的了,但我十分理解說這句話的人當(dāng)時的心境。就像我對梵高的人生有著深切的體會,雖然隔著幾百年的光陰,我與梵高的生命軌跡也沒有一點相似之處,但我還是覺得,我們的靈魂是相似的,源于我們對于孤獨的理解。梵高說: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團火,但路過的人只看到煙。我覺得,我的心里也是有團火的,只是不曾燃燒過,又或者,在很久之前就被澆滅了。
我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給他回復(fù):孤獨也是一件需要資本的事情,更是一件奢侈品。
這部電影我看過,一個人看的。看完后回來我就把主題曲《TheYellowHouse》單曲循環(huán)連續(xù)聽了幾天,我想劉白大抵也是一個人看的。我很理解他所說的那種孤獨,是那種把整個世界隔絕在外的感覺,又或者說,體會到那種孤獨的人,是不屬于這個世界的異類。
那個凌晨兩點女孩終于出現(xiàn)了,帖子里是一張她躺在病床上的照片,沒有露臉,但那雪白的紗布纏得嚴嚴實實的手腕,已經(jīng)證明了那個帖子的真實性。她配文字說:我的元神大概是被小哥哥小姐姐們的愛心給召喚回來的。
很明顯,這個女孩說話的語氣,不是一心赴死之人的語言方式。如果她想自殺,絕不會在自殺前昭告天下,即使想留下遺書,一定也是那種晦澀難懂,心平氣和的語調(diào),又或者是激憤難平的,帶著對某些人或者社會的控訴,根本不是如此矯情的語言。我覺得有點好笑,雖然她割腕的事件是真實的,但很明顯,不是真的想死,真實目的只是為了博得同情和關(guān)注,讓她充滿壓力的灰色的生活,多一點色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