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又見田青(散文)
三十年后的一個傍晚,我又看到田青了!
是田青。那日正秋分,在新建教學樓后邊散步,我一眼便認出她。此刻,在群草中,她正昂著頭,站成一棵樹。
是田青啊!我驚訝地叫出了聲。獨獨一株,長在群草之中,每個枝節(jié)間都結滿了長長的果子。其它的草,都染上了一層層黃意,而她依然青翠。跑過去,一把抱住她,莫名的一種愛憐與驚喜噴薄而出。
我是無意中看見她的。她著一身青綠,仿佛剛從春天里走出來。那一份綠,始終停不下來。她一點都沒變,還是那樣的潔凈和安靜,還是那樣的寵辱不驚和去留無意。世間萬千誘惑,之于她,似乎只是一種澹遠和虛無,而她只做田青。
原以為,她早已淡出人們的視野。不想,在這夕陽淺絳的薄暮里,忽然又遇見。這一次遇見,偏是遲到近三十年。人生漫長,三十年前,我們還是一群小小孩,那時不諳世事,只顧戲耍和歡喜。人生又何其短暫啊!三十年,仿佛一瞬,我們固執(zhí)而老誠。三十年,不想青絲都已變成了白發(fā)。而田青不一樣,她還是田青,她青青的樣子,一如當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她默默地站在校園新樓后的一個拐角處。在群草中,是那樣的安靜和淡定。小時候,喜歡叫她田青。現(xiàn)在,仍喜歡叫她田青。這輩子,想必這種喜歡再也改不掉。
記憶里,田青是一株含羞草。
夜幕來臨,她將自己葉片小心翼翼地一頁頁收起。這個時候,我想她一定是在蘊蓄著一種力量的。她想用一種新力,來等待著另一個黎明的開啟。晨光熹微時,她又開始恣意地將葉片一頁頁打開。她喜歡陽光,在陽光的暖里,她能把自己綻放到極致,讓自己的那份綠旖旎到傾城。
田青,這種收放自如、規(guī)律有致的一種草,世間并不多見。而田青偏能做得到,又做得好。人若是能像田青一樣該多好?收得起,又放得下。這是怎樣的一種人生??!
小時候,見過她最美的樣子,是將一片片荒塬野坡染成青青一色。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小學讀白居易這首詩時,我對草兒們就存有一種敬慕之心!那時,似乎告訴自己將來也做一棵草,一棵倔強有信念的小草。
田青是草。她與群草共生,有著草的矜持與灑脫。而她,又獨立于草之外。若讓其自由生長,她又能成長為一棵樹,一棵可高達兩到三米的樹。然而,她不是樹。她只靠種子發(fā)生,一年僅一次。就這一次,怕也是極其短暫了的。只要有需要,她會隨時隨地奉獻出自己。
在人們眼里,她只是一棵草。至多,只配做改良土壤的底肥。哪里荒蕪,哪里鹽堿,哪里似乎才是她的天地。起初一直認為,她只能生長在溝坡灘涂等鹽堿較厚重的地方。其實不是。她也喜歡那些酥軟通透的泥土,她也有自己的夢想和信念。
那個年代,也許唯有田青,才能將那一片積貧積弱的鹽堿地喂成肥沃。
她又是一種短命的草。
小時候,很難見她能活過秋分的。
出生時,看似青榮俊茂。然而,很少能見到她花兒開得全,果兒結得滿。或早或晚,可能就會被掩埋到地下而化為泥土。來世間一遭,她只想做好自己。每一段生長,似乎都是赴死一般。她認為這一切,都是自己該做的,是責任,也是使命。她從土中來,又回到土里去。從青青嫩草到長大成人,一生都不曾逃脫被泥土掩埋的命運。她沒有責怪和報怨,也沒有消極和遁世,她似乎樂于將此生奉獻給需要她的一方泥土。她認為這種不求回報的奉獻,是一種值得。
她有著極強的生命力。種子落在哪兒,就會在哪兒生根、發(fā)芽。起初,她只當自己是小草,做著小草一樣的夢。她以草的名義,過著一生,去完成一棵草的使命。她活得很坦蕩:開花時,開花;落葉時,落葉;結果時,結果。她似乎從不考慮未來,也許她沒有未來。她是樂觀的,再大的風吹雨打,似乎都不能阻擋那一份倔強的青青。
從青蔥到枯落,從開花到結果,她一生短暫而淡定。出生時,茁壯;開花時,璀璨;結果時,飽滿。然而,未曾有幾日能看到她老成一棵草或一棵樹。即便生命茁壯,也只為化作綠泥。她的每一次拼命,似乎都是為了讓自己活得更好!既然我不能主宰命運,我可以讓自己活得風光。
她的這種品性,人類多需要學習啊!
很多草,不開花,她開,只是她很少有花開傾城的機會。她的花很小,米黃色。花的品相也不美,一瓣兒大,一瓣兒小,顯得極不對稱。味道也只是青青一色,沒有一絲香甜之氣,而她偏偏喜歡開。要是讓她開,從上到下,每一個枝杈間似乎都能開得滿。那是干凈的一種花,從不招惹蜂蝶,更不招惹雜蟲。也許蟲們因為不喜歡這一份清粼粼的干凈,才遠遠地要躲開。
初中時,讀袁枚的《苔花》,誤認為她就是苔。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她比草長得要高大,在草的世界,她偏是一棵樹,一棵會開花的樹。她并沒有因為自己的高大,而偏離草的世界。她說,我就是一棵草,一棵普普通通的小草。
夏日蓬勃,萬物歡騰。她開花了!她花期不長,然而很滿足。她始終向著陽光開。她很小的時候,形如一株株蒿草,葉和梗都清脆到底。小時候,極脆弱,似乎不使勁觸碰一下,就可能閃著腰肢。它的味道很濃烈,是那種青奇的濃,濃得似乎要流淌出來。小時候割草,不小心將它收了?;丶?,母親會說,怎么把田青都割回來了?牛馬豬羊都不愿吃。許是因為味道太獨怪,很少有人要接近她,更很少有人要取樂她。草都割完了,她依然挺立成一片風景,或是站成一棵樹。在那一片荒蕪里,她以樹的姿態(tài)笑看天下。她說,呵呵,我是一棵樹,一棵倔強的樹,一棵沒有年輪的樹。
小時候,大片大片的土地都種滿田青。我的記憶里,她似乎要占有一片山河。
起初一直認為,她只是用來改良土壤的一種野蒿。其實不是。她的種子還是貧窮時光里,用來充饑的一粒粒美食呢。
我的記憶里,初中每天都要吃田青鹽豆和田青飯。
開始,人們并不知道她的種子能吃。許是餓得慌,才有人要私下里在河邊溝頭種上她。
她不是豆,沒有一點豆的營養(yǎng);她也是豆,形狀若豆。即便放上了椒子鹽,味道也不覺得好。青味太隆重,我似乎是不愿吃的。有時候,用它包包子,煮山芋干子或老南瓜,味道雖不太好,餓極了,也能吃上三兩碗。因為天天要吃,幾乎是鼻鼻眼眼里都是那一股股青青味。想來,真得要感謝那些田青們!若是沒了她們,怕是很多人都不再熬得過來。
小時候,常拿田青鹽豆子和鄰家姐姐換好東西吃,她偏說那東東好吃得很。一次,她的母親跟她說,傻孩子,那是人家沒有東西吃了,才用田青做菜做飯食的。她不懂,偏覺那味道好。后來,又偷偷換了好幾次……
田青,是我見過最有氣節(jié)的一種草,也是我見過最心疼的一種草。
高中之后,再也沒有見到過田青。后來也一直不曾見。原以為,我們之間的故事從此便結束。不想,三十年后我們以這樣的方式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