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人生是逆旅,我亦是行人(小說)
一
從小到大,我走過很多路。也走過很多彎路,黑暗的路,泥濘的路。平坦、光明的路很少有。我是一個直腸子人,辦任何一件事,總想一條路走到底。卻不想,到處都有堅(jiān)硬的巖石,我總是碰得頭破血流、狼狽不堪。
母親總是數(shù)落我,你的臭脾氣要改改,不然會吃虧的。我笑道,我就是我,不想做別人。為什么要改呢?母親更是嘮叨我,你就像茅屎坑的石頭,又臭又硬。我笑道,起碼我還能當(dāng)石頭,比起那些隨大流的人有腦子,比他們什么也不要強(qiáng)。啪的一聲,我的耳邊飛過一個破瓷碗,粉身碎骨落地。母親的靶子很準(zhǔn),破瓷碗直擦著我的耳根飛過。母親揉著胸口,氣哼哼道,你就等著你的好日子吧。
母親有心臟病,我知道不能氣母親,可是,我總是管不住自己,老是和母親頂嘴。那年,我母親四十歲,我十六歲,我是家中的老大。母親生了三個兒子,村里人都說我母親命硬,生了三個兒子,有福氣。母親年輕的時候有風(fēng)濕病,這病就如悄悄滲入身體中的毒,慢慢在母親的體內(nèi)發(fā)酵??赡菚r候的農(nóng)村,我們連飯都吃不飽,哪里有錢看病,母親就這樣硬拖著。不想?yún)s拖成了風(fēng)濕性心臟病,母親的病越拖越重。父親的臉色越來越差。父親在農(nóng)村是老好人,不愛吭聲,用母親的話就是一棒子也打不出一個屁來,只會埋頭干活。我不知道當(dāng)初,母親是怎樣看上父親的。母親是心氣很高的人,人又聰明,心眼很多??偸窍M赣H能把日子過到前面去。八十年代末,別的人家都想著辦法掙錢,可父親只會老老實(shí)實(shí)種地,沒有別的來錢門路。一家人的日子過得很是緊巴。
我的爺爺以前在村里是地主,所以父親的成分不好,那時候,村里開大會斗地主,爺爺家里的土地全部被分完了。爺爺戴著尖尖的高帽子游街,小時候的父親遭遇那個年代的悲痛,所以變成一個老好人,在村里不敢說任何不字,總是默默地干活。他的隱忍讓他成為一個沒有主心骨的人。而母親識字,人又聰明能干,家里一切都是母親說了算。母親的脾氣暴躁,我承認(rèn),我的脾氣跟了母親。母親與父親打架,也是很驚心動魄的。常人說,窮人的日子難過。在我小時候的記憶里,母親的氣場是強(qiáng)悍的。記得我十二歲的大年三十晚上,母親要給我們包一頓餃子吃,可是父親還沒有回來,家里沒有面粉了,燒火的煤塊也沒有了。母親站在窗前,焦急地等待著父親的歸來。我們弟兄三個都縮在冰冷的炕上,望眼欲穿地等著父親。
一直等到夜里十一點(diǎn)了,父親才披著一身的雪花回來了。手里拎著一個面袋子,說是走了好多家,才借到這么一點(diǎn)白面。而借煤的袋子卻空空如也。母親的臉如同窗外陰沉的天氣,冰冷的空氣流動著母親凜冽的罵聲,沒有煤怎么做飯???你真是沒用的窩囊廢,白背了男人的皮。養(yǎng)不活孩子們,為什么你還要結(jié)婚啊,你咋不去當(dāng)和尚啊!
父親的嘴唇哆嗦著,一句話卻也說不出,他的雙手痛苦地插進(jìn)自己的頭發(fā)中,蹲在地上默默流淚。這下母親更是怒火燒起,她撲了過去,你咋不去死呢?她揪住父親的頭發(fā)狠命地廝打著,父親的臉上被狠狠撓上了血道子,以前的父親總是躲讓著母親??墒悄翘?,父親卻惱羞成怒了,他飛快拿起案板上的菜刀。他舉起菜刀,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父親怒喝道,我是沒本事,我沒臉活在這世上,你有種就砍了我,以后你找個好男人過。母親沒想到,父親說出這種話,母親更是氣急敗壞,淚水順著眼眶噴涌而出,母親一把奪下父親手中的菜刀,你個沒出息的貨,我就砍了你,然后我們一起死。說話間,母親手中的菜刀狠狠落在父親的大腿上,父親腿上的血一下子涌了出來,而母親又舉起菜刀向自己砍去。我們弟兄三個哇的一下全撲了過來,我們死死抱住母親的手。那一夜,我們是在哭聲中度過的。那年的大年三十,我記憶深刻。那一夜,窗外紛紛飄揚(yáng)的雪花,和屋內(nèi)父親的鮮血形成了最深刻的記憶。從那一刻起,我深刻明白了貧窮的含義,明白了貧賤夫妻百事哀。
母親很好強(qiáng),無論是家里活還是地里的活,母親都是一把好手。有病也是硬拖著,她怕花錢看病,她怕把家里錢花完,我們弟兄們就沒錢上學(xué)了。在她眼里,只要我們上學(xué),這個家貧窮的命運(yùn)就會改變。母親初中畢業(yè),在她這個年紀(jì),初中畢業(yè)都是很了不起的。那個年代,如果不是家庭的成分不好,母親不會下嫁給父親的。于是,她寧愿自己挨餓,也不愿看著我們挨餓。只記得母親沒有發(fā)病的時候,總是做好飯,然后一臉幸福地看著我們香甜地吃飯。
那時候,老三還小,但是飯量很好,每當(dāng)母親做好飯,老三就只準(zhǔn)我們每人盛一碗飯吃,然后他就守著大鍋,不準(zhǔn)別人再盛飯,說剩下的飯都是他的。母親就去揉揉眼睛,說是眼睛里進(jìn)沙子了。我明白,母親在掩飾著自己。她總是在院子里背過身去流淚,母親個子很低,又瘦又小的身體在槐樹下抽泣,白色的槐花輕輕落在她的頭發(fā)、身上,像是一首悲傷的歌,緩緩流過歲月的河流。
二
我上高三的那年秋天,這鬼天氣仿佛跟誰賭氣似的,連著一個月了,每天都是一茬接一茬的雨水,我家的破土屋哪能經(jīng)得起如此浸泡,屋里也是雨水滴答,家里所有的盆盆罐罐都用上了。那年,母親的病更重了。她瘦小的身體蜷縮在炕角,不停地咳嗽,蒼白的臉孔跟白紙一樣。父親將煎好的藥端到母親的面前,央求著母親喝藥。母親沒有力氣說話了,只是用手推開藥水。父親看母親不喝藥,叫我來勸,我用勺子將藥水喂到母親的嘴邊,母親艱難地喝下苦澀的藥水,她看到我身上的衣服臟了,示意我脫下衣服,她要洗衣服。我流著眼淚說,媽,你先養(yǎng)好病,我一會自己洗。
母親輕輕笑了,她的手輕輕按在我的手上,用盡力氣說道,志軒,以后,你要多照顧你兩個弟弟,他們都還小,你是老大,要聽你爸的話。媽想睡會,媽太累了。我哭著給母親蓋好棉被。一轉(zhuǎn)身,卻看到父親也是老淚縱橫。我沖進(jìn)雨水里,任雨水和淚水肆意滾落。我踉踉蹌蹌跑到鄉(xiāng)醫(yī)李大叔家里,我哀求他去給母親看病,李大叔嘆口氣說道,孩子,我知道你的心情,可是,你母親的病太嚴(yán)重了。我一下子跪倒在李大叔的面前,叔,我求你了,你再去給我媽看看吧。李大叔拉起我,背起藥箱,說,孩子,好吧,我再去一趟。當(dāng)我和李大叔一前一后來到家里時,只聽到哭聲一片,二弟和三弟都跪倒在炕前,母親的臉已經(jīng)被白布蒙上了。
我不敢相信,就這么一會功夫,母親就與我們陰陽兩隔了。李大叔無奈地嘆口氣,而我傻愣楞地站在屋門口,一下子就如大腦被抽空了一樣。不會的,剛才我媽還和我說話,她說她累了,她想睡會的。不會離開我的。我發(fā)瘋似的把母親臉上的白布揭掉,我搖著母親的手哭喊著,媽,你醒醒啊,你別睡了,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啊,我聲嘶力竭地用力搖著母親的身體。父親走過來,拉開我的手,把白布輕輕給母親蓋好。我又一把扯下母親臉上的白布,用手指著父親的臉說道,是你,是你,害了我媽,你不給她看病,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一連說了好多個我恨你。父親的嘴唇哆嗦著,他楊起手來,狠狠打了我一個耳光,你醒醒吧,你媽她真的走了。說完,父親捂住臉,蹲在地上哭泣起來,這是父親第一次打我。
我沒見過父親哭過,從書本上知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墒牵赣H的哭卻是驚天動地的,就像村里老黃牛拉長聲的悲泣。左鄰右舍都來勸父親,可父親的眼淚就像拉開閘的江水一樣,怎么也停不住。就這樣,父親和弟弟們都抱在一起哭,兩個弟弟最后哭累了睡著了。很奇怪,我卻沒有哭,一滴淚水也沒有。我的腦子里固執(zhí)地認(rèn)為,母親沒有死,只是睡著了。我瞪著眼睛等著她醒來,一夜也不敢閉眼。
半夜的時候,父親出去了。天亮的時候,父親回來了,他去了鎮(zhèn)上,拉回一口薄皮棺材。村里的人都來幫忙,鄰居大嬸們幫母親穿上壽衣,給母親洗臉,梳頭,讓母親干干凈凈地走。村里的男人們則去村外的土地里給母親挖墓坑,父親低垂著頭,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一樣被村里輩分最高的德叔指揮著,叫往東去東,叫往西去西。德叔在村里威信最高,村里人都聽他的。村里的白事、紅事都少不了他。村里人知道我家里經(jīng)濟(jì)不好,他們自發(fā)的給我家湊錢,一塊錢、一塊錢地湊。我的心里暖融融的,我明白村里人都是純樸、善良的。母親的棺木在家里停放了三天,我也守了母親三天,眼看著母親的臉龐、手臂顏色變青、變暗。每天,每當(dāng)有人來祭奠母親,我們兄弟三人跪在地上還禮,村人們看我們的眼神是憐憫的,我知道,村人們都在議論,天下最悲傷的事莫過于少年喪親,中年喪偶,老年喪子。我隱隱聽到村人們的悲嘆,我的心隱隱流淚,我偷眼看父親,父親紅著眼睛拜謝著村人們,他的背影此時變得更加單薄了,身上的白孝衫變得寬大,被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頭上綁著的白色孝帶更加顯出父親的憔悴。父親走起路也是晃晃悠悠的,我突然感覺心底有層層海浪涌上來,驚濤駭浪般時時撞擊著我的內(nèi)心。我跪在母親的棺木前,猶如一只迷途的羔羊。
第四天的清晨,深秋的季節(jié)是冰冷的,這天刮著狂風(fēng),黃土卷著枯葉肆意飛揚(yáng),轉(zhuǎn)著圈子嗚嗚哭泣著,仿佛也在為母親送葬。村人們抬著母親的棺木向墓地緩緩走去,漫天的紙錢飄散下來,那揪心的嗩吶朝天吼叫,悲傷的調(diào)子回蕩在蒼茫的大地上。天上人間,仿佛都在看著這悲傷的一幕。當(dāng)母親的棺木緩緩下到墓地,村人們拿起鐵锨蓋上黃土的那一刻,我終于哭了出來。我明白,從一刻起,母親與我陰陽兩隔了,母親不會醒了,我的奢望再也不出現(xiàn)了。我猛地?fù)湓谀赣H的墓前,瘋狂地阻擋著村人們,村人們無奈地看著我,這孩子也不小了,不會是變瘋了,德叔拉住我的手,在我耳邊說,孩子,人死不能復(fù)生,你就讓你母親安心入土吧。我根本聽不進(jìn)去,發(fā)瘋似地用手扒去母親棺木上的黃土。此時,父親鐵青著臉走到我面前,像小雞般把我從地上拎起來,對我吼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看看你的兩個弟弟,你有個哥哥樣嗎?我一把推開父親,依然發(fā)瘋般跪倒在地去刨土,父親急了,再次拉起我,舉起手臂給了我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一個大嘴巴子。這個嘴巴子打得真狠啊,打得我腦子嗡的一下,我的耳朵突然如爆竹般響了一陣,然后就完全安靜了。自從母親死后,這是父親第二次打我了。我捂著臉呆呆站在那里。鼻孔里流出的鮮血與我的淚水如河水般噴了出來,從這一刻起,我與父親的戰(zhàn)火正式拉響了,村人們紛紛上來拉走暴怒的父親,從那以后,我的左耳再也聽不到聲音了。
三
母親走后的第二年,父親往家里領(lǐng)回一位四十多歲的婦女,女人長著胖胖的,模樣看著也周正,像個老實(shí)人。她一臉不情愿的樣子。也不知父親給女人承諾了什么?女人最終留了下來。父親說是想去城里工地上干活,給我們找一位后媽,給我們哥三個做飯。我用仇視的目光瞪著父親以及那個胖女人,父親并不看我,只是囑咐我的兩個弟弟要聽胖女人的話。
一個月后,父親去城里的建筑工地上干活去了。胖女人把屋里的角角落落都翻遍了,連屋架上的隔層都上去了。也不知要找什么?她嘴里嘟囔著,真是一個窮鬼,屋里什么也沒有。就有三個光葫蘆小子,一個比一個能吃,就是好日子也能吃窮了。這是什么破日子啊。剛開始的一個月里,還能按時做飯,雖說飯食比豬食好不了多少,但總還算是生的做熟了。隨后的日子里,也不按時做飯了,一天只做一頓飯,好像應(yīng)付差事一樣。我最煩這個胖女人到處亂翻的毛病,于是,我留了心眼。處處留意這個女人的行蹤,果不然,兩個月后,那一天,學(xué)校放假一天,老師帶著同學(xué)們?nèi)ゴ河瘟?。我沒有錢,就推說身體不舒服,就不去春游了。我慢吞吞走到村口,卻看到一個禿頂男人蹬著一個破三輪車,破三輪車吱吱扭扭叫著,一路上亂跳,一竄二竄的卻竄到我家的門口了。那男人大搖大擺走進(jìn)我的家,我家就在村口第一排,我立即有種不好的預(yù)感。我慌忙藏在村口的大槐樹后,我要看看這胖女人唱的那出戲。
果然不出我所料,不一會功夫,我就看到禿頂男人和胖女人抬著一袋麥子吃力地走出來。我知道,家里的糧食是父親走的時候,專門買的高價糧食,我們弟兄正長身體,都很能吃。父親怕我們不夠吃,特意去集市買的。我慢慢等著,當(dāng)我看到他們抬著第三袋麥子出來的時候,我像箭一般沖了上去,擋住禿頂男人的去路,我扯起嗓門大喊起來,抓賊啊,抓賊啊,抓賊啊……
我的呼喊聲,立即招來了村人們。不一會兒,村人們都圍攏了過來。連德叔都來了。老遠(yuǎn)地,德叔就說著什么,可惜我耳朵不好,聽不清楚,但我能看到德叔那張憤怒的老臉,變得異??膳?。胖女人扯著嗓門狡辯道,別聽這個小子胡咧咧,家里沒有面粉了,我把麥子拉去磨面,真是不知好歹的臭小子,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老天爺啊,后媽難當(dāng)啊!說完,胖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裝腔作勢地?cái)D出幾滴馬尿來。那號喪的哭聲悲悲切切,比縣劇團(tuán)唱戲的嗓門都高。德叔一聲怒喝,放屁,胖女人立馬停止了哭喪,德叔在墻上猛磕了一下煙鍋?zhàn)?,磨糧食能一下子磨三袋子嗎?我看你就沒安好心,志軒,你去看看家里還少了什么?我立馬跑進(jìn)了屋里,我記著,母親活著的時候,最喜歡織布,她說我們兄弟三人以后長大要娶媳婦,媽沒有別的東西能拿出手,只有這手工織得布單子,是她送給兒媳婦們的見面禮。我還笑話母親,到那時,誰稀罕你的被單??!我曾偷偷看到,母親親手織了好多布單子,各種條紋的,各種顏色的,很是好看。母親都不舍得拿出來鋪炕。我急忙打開炕頭的箱子,箱子里只有我們弟兄三個的破衣服,那一包袱的新被單不見了。我這時候才明白,這胖女人一來我家就到處翻,真是什么東西都拿啊,我急忙跑出來,叫道,我媽織的被單呢?胖女人一聽,立馬如蔫了的茄子般耷拉下來。